纯日和

无差。有很多很多对涟纯过去的个人捏造。


清晨,上巴士前纯向乡亲们挥手道别,离别的哀愁油然而生,就好像他知道自己已经不会再回来一般。挥手间他听到有人喊自己:涟!纯感到自己脸一僵,转身走上巴士,他走向“新生活”。

他出生在这个偏远的乡县,父亲在他尚在娘胎里有一个月的时候便出意外死了,由于家中条件不好,很小纯便只好一边去学校上学、一边学着干大大小小的活,织草捡柴帮着收麦子。他学事情很快,又很懂事,一个人在那样的环境里除了懂事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好说的,他甚至没有不懂事的权利。

过去,每逢黄昏他回家而母亲无事,她总是会站在屋前的大道上等他,远远地就能望见一个细小的人影朝他挥手、高声期盼着喊道:涟!她是那种标准的柔和的、坚韧的日本女人,而或许太标准了一些,在她的柔和与坚韧中有着沉默的病态。纯不知道她有没有喊错过人,也从来不问她为什么只喊自己的姓,他只是默默地走回家给予她一个拥抱,从某一天开始只要听见她喊自己,纯便会有种动荡的心情。

一年傍晚,她带他去麦田。风远远地从山那边吹来,将近收麦的时节,金黄的麦田被笼罩在橙黄的夕阳下,纯那时尚不是很高,他只感到铺天盖地都是干涩的味道。在一阵又一阵的风中,他听到轻柔的歌声,歌曲被唱得婉转而悠扬,纯一下子是真的以为那是风在唱歌。当他回过神来、转过头去,见到母亲在哭。她说:这是你爸爸教我的,很好听,是不是。纯点头。他心中猛然涌起了一种对歌唱的渴望,他想要开口说些什么,但他什么都没能说出来。从此他总是很仔细地听自己、乃至别人说话的声音,并在脑海中幻想它们用于歌唱的效果,四下无人时他会试着开口哼几句,然而还没有发出几个音节,一种莫名的、难以言喻的羞耻就让他闭上了嘴。其实唱歌有什么呢?任何人都可以唱歌,可是、可是,他始终不敢唱出来。当听到从同龄人、还有那些乡邻口中哼出愉快的歌曲时,他只能聆听着心中自己的声音混入其中附和。后来每次去麦田中帮忙收麦,伴随着周围镰刀起落那尖利干脆的声响,纯脑海中的弦随之被拨动起来,在耳边无声地唱起那天黄昏的歌。

上初中时,母亲因病死了。那之后对于唱歌他更有了种恐惧版的欲望,即便如此他依旧忍不住便要唱,哪怕事后他总是感到自己的喉咙仿佛被死死地掐着。习惯后,纯觉得这样的日子也不错,他不需要多好的运气、也没有多大的野心,但这不代表他不会把握时机。于是高中他以特招生的身份进了玲明。


大巴开了。纯一下子感到自己好像把过去的十几年连带着父母的事情,连带着那偏远的故乡都甩在了身后,他要去往的是一个新生活了!对的,他还是涟纯,但已经是和过去全然不同的人了,一切突然之间都显得是那样轻松!感受着大巴行驶在陌生的路上,纯的心情愈发欢愉愈发雀跃。那种自由、那种或许可以被概括为“新生活的预兆”的自由,在短短的那一个瞬间就如此涌上心头,哪怕一个人在嘴上从来没有说过自己相信有什么新生活,但是还有别的什么更能拿来形容。如果霎时间内,令人在夜晚辗转反侧的东西就好似消失了一般,那么哪怕在心中隐隐地知道:这只不过是一种假象而已。哪怕在心中隐隐地知道这件事,同时却无法避免有更响的声音、震耳欲聋,说:这是这是你鲜少的愿意被欺骗过去的假象!事情珍稀到一定程度,就算是假的也无所谓,亦如获珍宝。

然而在他的双脚踏上城市的地面的时候,纯又忽然感觉好像什么都没有改变,隐隐的恐慌又捉住了他,此前的欢愉消失殆尽。这个地方是如此陌生,来来往往的人就像一个个天外来客。又或者他才是那个天外来客。但不管怎么样他已经来了,难道事到如今还要退缩吗?不,已经没有后退的路,他已经不允许自己有后退的路。人的适应能力是很强大的,到他进入玲明的校门以后,恐慌已经被掩埋,他的心终于又平静下来,高昂着迎接高中生活。

于是这天他又习惯性地来到无人的角落唱歌。他习惯性地总是只唱半小时,一开始总是很轻、而后逐渐响亮起来,最后又戛然而止。此刻正在响亮的时段中,然而他灵敏地感到了一股视线,纯猛然抬头望去,正午耀眼的白光下巴日和正趴在窗口望着他。恐慌汹涌而来,纯望着那张漂亮、柔和的脸庞,无措地意识到自己竟是从来没有能够甩开过往。巴日和的一举一动在他眼中就像是被调慢了速度、无比清晰,他看着对方直起身,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微笑,双眼微微眯起,语调中带着新奇:你唱得很好欸!

他猛地低下头,快步离开了。纯逃到学校另一个角落里,他感到自己仿佛身处某一种天罗地网之中,他不管往何处望去、往何处飞奔而去,都只有一片片交织起来的傍晚与麦田,那种干涩的味道沿着它们攀上自己的四肢、渗透进自己的血肉中。回过神来,他才发现是自己已泣不成声。这太荒唐了,但是,纯懵懂地想道:但是他站在麦田里一定会很美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