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圣膏军受命屠杀拥挤在桥上、门口的平民,此前恳求和哀嚎已不分昼夜持续数日,而这就会是最后一天。当巨大的禁门被推开时,他们以为终于有人、或是说神明愿意看自己一眼,但只有乌泱泱的一群士兵,对方不由分说、手起刀落。
霎时间所有人群都没能发出声音,而后惊恐的、疯狂的尖叫从四面八方裂开,割碎了风声。有的人还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是也跟着尖叫起来,不管不顾向前冲去。暗沉的群山和天色中,有许多人或被挤落、或被扔下了这座伟大的桥,而几乎同时就有人补上他们的位置,这些深受瘟疫蚕食、瘦骨嶙峋的人连半击都吃不下便被后面的人踩在脚下、踩进地里,血还未有变黑就又染上鲜红。他们就这样如同海浪的起伏般一波又一波前仆后继地将自己撞上那些兵器,埃达斯觉得自己连动都不用动,只需要把尸体从自己的刀剑上挥下去。之后他负责检查战场,绝大多数的尸首出于各种原因变得破碎、分散,保有完整的是少数,连地狱里都不一定会有如此的景象。他从桥的这头走到桥的那头,双脚慢慢碾过众多血肉,第一次觉得这座桥是长的。埃达斯到一个女人旁边站定,蹲了下去,只见她紧闭着眼,满脸血污,全身微微颤抖,显然她并不太会装死。正当他打算杀死她的时候,她猛地睁开了眼。
“我有一个请求。”
她的声音因虚弱而相当轻微,脖子像是被人用力扭过一样呈现一种扭曲的脉络,她再一次嘶哑道:我有一个请求。埃达斯没有回话。于是她俯下身去,竭力抱起一个女人,他这才发现还有一个没死的人!只是深受瘟疫折磨,连呼吸都很轻微,想必就算自己不管也快死了。他听到那人继续说:请你将我们一道杀了。
埃达斯沉默片刻,他问:这是你什么人。
眼泪突然从她的双眼中不断掉落,她的面容一下子痛苦地扭去了一块,语气中带着几分狂热,说:这是我最亲爱的人、我信仰的人、我爱的人!
埃达斯心头一颤,他站起身来,莫名感到一丝恐慌,它消失得很快、却难以忽视。现在轮到他微微颤抖起来了,埃达斯没有再说什么,他缓慢地抬起手,将她们一道杀死了。他转过身去准备继续检查尸体,耳边却恍惚听到那女人干涸的声音如恶魔般对自己说:你也会变得和我们、和被你们杀死的人一样!埃达斯惊讶地又去看她,只见她和怀中的人拥抱着,脸上展露着微笑,那面目是何等恶毒!埃达斯没再顾得上别的,匆忙回去了。
万母之母大教堂的告解室与这座建筑整体宏伟庄重的风格不同,它没有什么花纹、也没有什么额外的装饰,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小木房。每每路过,埃达斯都能闻到一股刺鼻的某种香油味,从第一次注意到这间告解室之后,他的心中总有种说不清楚的欲想呼喊着让他走进其中,有许多次他在门口踟蹰而久久未入。
“难道我想要说些什么吗?”有一天他如此想到,“难道我还有什么事情要说、还要让那神明来给我开解吗。更何况、神明,在另一头的哪里是什么神明!”
是的,埃达斯知道——或许可以说比圣膏军中其他任何人都要知道——这个世界上是没有神的!苦难奇迹不过是一种笑话、是人的执念。他毫无怨言地在圣膏军里做事,不过是因为圣王给了自己和佩佩塔一条活路,只要自己还能和佩佩塔生活下去,别的一切都是不重要的。是的,他爱佩佩塔,他爱自己的妹妹。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不愿进去告解室,在那另一头存在的不是什么神的代行者,不过是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类而已,要知道:神是不会说话的,神连一个音节都不会发出!然而人却是长着嘴的、人是会泄露秘密的!如果这件事被捅了出去,自己和佩佩塔会怎么样呢,不管如何,埃达斯只知道,那都是不能被自己接受的。
于是他又再度站在告解室门口准备离开,此时神父凑巧走了进来,埃达斯面色惨白,他想:只是这么普通的一个人!
“需要告解吗。”神父神情疲倦,迎面走来,那副身态摇摇欲坠、好似快要被什么压死一般,他艰难地微笑道:“已经许久没有人来告解了。”
埃达斯正欲拒绝,却忽然想起桥上那女人说的话,最亲爱的、信仰的、爱的人!他感到自己在这瞬间再也无法忍受了,几乎要哭出来,埃达斯快步上前抓住神父的衣摆,紧迫地说:“我需要!我需要告解!”即便此后要将自己、甚至连带着佩佩塔一道都赐死的话,那便就一起去死吧,这倒还算是一种幸福!他感到浑身滚烫,心猛烈地跳着,以至于有一种狂喜,仿佛他已经看到了他们拥抱着一起死去的样子,这是一种能和心爱之人一道赴死的狂喜,埃达斯领悟了那个女人的选择、又或者说他其实从来都是领悟的。他不由想到——这份爱真是让自己变成了一个魔鬼!但是如若此后自己、或佩佩塔中任何一人将独活于世都是令他无法忍受的,难道两人一起死去不是更好?哪怕地狱也是无所谓的,对于埃达斯而言,哪怕四周遍布着哀嚎、千针与烈焰时时缠身也无所谓,只要佩佩塔还在自己的身边、只要有一个可以容忍这份感情的地方,没有什么是不能忍耐的。坐在告解室里,闻着那股刺鼻的香油和干涩的木材味,他终于落下感动的热泪。
间隔板“唰”地被拉开,从另一头传来一个虚弱的声音缓缓地念道:你有什么罪。埃达斯突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痛苦地弯下腰去,双手死死掐着自己的脸。怎么可以让佩佩塔和自己一道去死呢?她分明什么都不知道!时压抑时放开的哭声回荡在告解室中,埃达斯咬着牙、嘶哑着声音,除了不断的“对不起”以外什么都没能说。此时,他的耳边好像同时响起了神父和佩佩塔的声音:主会谅解你的。埃达斯尖叫着夺门而出。
没有过多久,佩佩塔死了。晚上,油灯昏黄的光中瘦长的烛芯如同鬼影在墙上摇曳,埃达斯神情平静地拿起刀准备捅进自己的心脏,余光一闪而过一个身影,他讶异地跑出去,见到了漂浮在空中的佩佩塔。埃达斯流着泪,喊:佩佩塔。她笑着,狠狠撞了他一下,“别随便死!”他跌跌撞撞地回到房间,拿出自己的红布给了她让她裹上。
“我知道你不会离开我!”
苦难奇迹!如果这真的是苦难换来的话,那么埃达斯愿意上缴自己所有的苦难。他恍惚间想起告解室的那一天,第一次觉得或许神是真的存在的,即便自己那时什么都没有说,神也懂得了自己的痛苦。夜风呼啸在他耳边,他心神荡漾,整个人由内到外仿佛焕然一新,活着是多么幸福!而下一秒,他又想起那个女人说的话,不、不会一样了,他已经不会想着死了,他要和佩佩塔一起活下去、并且是永远活下去。但一种恐慌已经占据了埃达斯,从此他再没能睡好觉,好像时刻有人会来夺走这日子似的,这份恐惧延续着,直到他死。
死前,他望见佩佩塔把红布散了开来,露出了那双洁白的翅膀,她已经是幽灵、是鬼魂、是天使了!她缓缓靠近他,神情悲哀。
“哥哥,我不能吻你。正是因为你的苦难、我们的苦难是毫无意义的,苦难是不可能带来奇迹的!怎么可以仅仅如此就能给出我生前未能给出的吻呢。”
埃达斯躺在地上,满脸血污,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只有眼泪不断在流着,视线朦胧中他望着佩佩塔,仿佛她也哭了一般。她又离他近了些,继续说道:可我还是要吻你,因为你知道我会吻你的!但凡还有一丝我的灵魂、我的意识仍存在于世上,我一定会吻你的。埃达斯恍若未闻,他闭上双眼,承认这一切大概真的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或许因为浑身上下都弥漫着撕裂般的疼痛感,在心中他不禁又哭喊道:神啊,我信了你!我恨你!而顷刻间埃达斯却又平静下来,转过头,语调冷漠,说道:你说得对。彻底失去意识前,他感到有吻落在嘴角,那不过是天开始飘起了细雪,他安稳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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