波布兰在自己的房间里过完了周末。他吃掉了一整盘披萨和半只土耳其烤鸡,喝光了五瓶啤酒,刷新了三个格斗游戏的最高分。以至于在星期一早晨的闹钟响起之前,他还困在被成堆的头顶披萨的僵尸鸡追杀的梦境里。
波布兰几乎是打着饱嗝走进教室的,还好他在离开宿舍前迅速洗了个澡,否则他将在另一种意义上吸引全班同学的目光。今天状态不太好,还是离群索居一点。波布兰一边想一边搜寻教室里剩余的座位,前门边第一排的那个双人连排座位挺好,靠近门边比较方便溜走。波布兰把书包扔进靠墙的座位,自己坐到靠走道的一边。还有十分钟才上课,波布兰准备趁教授来之前先打个盹儿。
正当波布兰准备把头埋进双臂中时,一个最近令他印象颇为深刻的身影走进了教室。
高尼夫背着帆布单肩垮包走了进来,站在前排张望着空位——显然,飞行学院有一批十分勤奋的学生,早早就来到教室抢占了前排的座位。现在,前三排中唯一空着的座位上,放着波布兰的书包。高尼夫也许是没有注意到那个靠墙的座位,他有些沮丧地向后排走去。
波布兰看见了高尼夫,也看出了高尼夫此刻在烦恼什么——高尼夫的眉头皱得也实在太明显了。他举起手向高尼夫示意:“高尼夫!来这里!”
高尼夫听到声音后看向波布兰的方向,迟疑片刻后,高尼夫走向波布兰的座位。波布兰提起书包,自己挪到靠墙的座位上。
“谢谢。”高尼夫在他身旁的座位坐下来,客气地向波布兰道谢,然后便将视线转向桌面。
“平时上课都没怎么见过你。”波布兰尝试和高尼夫聊天。
“因为我一直坐在第一排。”高尼夫说话时,视线依然在桌面上游离。
“那你一定很喜欢这门课了?”
“并不是很喜欢,但毕竟是必须拿到学分的课程。”
噢,果然是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不免有些失望地想。虽然这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两天前无意间放走了违反学校最严重的一条校规的自己,仍然不影响他是一个一本正经的模范学生。波布兰从书包里一通摸索,掏出一个封面印有空军部队徽章的笔记本——他把所有课的笔记都记在这一个笔记本上。当波布兰好不容易从书包底部摸出他的圆珠笔时,高尼夫正打开了他笔记本电脑里的笔记软件,波布兰好奇地朝电脑屏幕上瞥去,每一门课程,每一节课的笔记在目录里整整齐齐,笔记上的重要内容用粗体和底色标注,还有高尼夫自己的一些思考——显然是在课后复习时写上去的。
“哇!你简直像个学者,你应该去读海尼森大学!”波布兰话刚出口,高尼夫几乎垂到桌面的眼睛突然抬起来,用波布兰一时解读不出来的表情盯着他,波布兰连忙道歉:“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你的电脑屏幕的。”
“没关系,真的。”高尼夫再次把视线移回桌面,“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只是单纯喜欢整理笔记而已。”
“别谦虚了,我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能把课堂笔记记成这样的人。”
面对波布兰的夸赞,高尼夫轻轻笑了笑,这个笑容过于细微和谨慎,使得高尼夫看上去甚至有点像在哭。 波布兰突然想起来什么,说:“哦对了,上节课我忘记来了,穆勒教授讲了什么?”
“极端环境下迫降的应急措施。”高尼夫用手指在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点开一个文件,说:“笔记都在这里。”
波布兰盯着高尼夫兼具实用和美观的笔记看了好一会儿,揉了揉眼睛说:“我一看文字就走神,以后有机会你讲给我听吧。”
高尼夫点点头,说:“好。”
教室里的扩音设备响了一声,身穿深灰色格子西装的穆勒教授在讲台上清了清嗓子,今天的课开始了。
※ ※
上午的课结束后,高尼夫一个人走在校园中。他有一点呼吸困难,刚才发生的事让他的心脏持续高强度跳动,他反复确认自己确实没有喝酒,没有在无意间吸入致幻剂,他真的和波布兰在同一排座位上坐了两个小时,波布兰真的夸了他的笔记,还让他有时间给他讲上节课的内容,也真的在下课时邀请了他这个周末来宿舍打飞行游戏。高尼夫自觉活了18年加起来的好运也没有这一个上午的多,这让他在兴奋之余甚至感到恐慌,他害怕命运之神发现他的快乐和期待,便把它们迅速收回——他已经有些年没有过任何心想事成的感觉了。
高尼夫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人不同是在15岁,那个春天,他发现自己总是想着班里一个可爱的男孩子,想他一头在太阳下亮橘色的卷发,蝴蝶翅膀一般闪动的睫毛,水蜜桃似的脸颊,想他用舌头给樱桃梗打结后哈哈大笑的样子,想他看向他时欲言又止的碧蓝眼眸。在他们认识后的第100天,高尼夫收到了他人生中第一封情书。他兴高采烈地回家,准备在晚饭时间向父母宣布,他即将开始人生中第一段恋情。他兴奋地打开家门,回房间放下书包,激动又快乐地坐上餐桌,今天有他最喜欢的奶油牛肉和土豆培根沙拉。当他放下手中的餐具,准备向父母开口时,电视屏幕上的晚间新闻开始报道海尼森中心广场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为了纪念地球时代被称为“Pride Parade”的LGBTQ+人群平权运动。
在地球核战争爆发前,Pride Parade所宣传的人权平等理念一度几乎成为全人类的共识,22世纪到26世纪,是人类文明的黄金时代,每一个人都舒畅地呼吸着自由、平等、友爱的空气。但当人类将手伸向银河之后,文明之光却黯淡下来。银河联邦时代,长期的战争、动荡和种族对立瓦解了人类步入现代社会以来建立的文明共识,“重归兽性,争取生存”的新纳粹思想抬头,重建君主制的呼声逐渐高涨。鲁道夫建立银河帝国后,更是颁布《恶劣遗传因子排除法》,公开迫害所有不在政府公布的“合格基因标准”以外的人群,其中也包含了所有性少数群体。直到宇宙历528年 ,成立第二年的自由行星同盟颁布《同盟人权宣言》,时隔五个世纪后重申人人生而平等、自由,可追求幸福的原则,文明的种子才得以在人类宇宙的边陲地区复萌。经过五十年的开发,巴拉特星域经济腾飞,人权问题再次被提出。宇宙历579年6月15日,海尼森的大学生、学者和性少数群体聚集在海尼森中心广场,手持鲜花和彩虹旗,呼吁恢复已中断五个多世纪的Pride Parade,并要求同盟政府修改法律,承认多元化的婚姻形式。集会和游行在同盟各星域展开,一直持续到7月下旬。第二年春季,议会通过《婚姻法》修正案,正式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合法性,这也是人类进入银河时代后,首个承认性少数人群的婚姻法修正案。之后的每一年,人们都会在6月15日举行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向行人发放鲜花,在街头挂上彩虹旗——或用彩虹把自己装扮起来,歌颂自由和平等。
与帝国军队的战争再次阻滞了文明。尤其是第二次迪亚马特会战大捷后,胜利让一直处于守势的同盟大为振奋。议会中的主战派为扩充兵源,多次向议会提交鼓励生育的议案。随着战争逐渐白热化,极端保守派的活动也越来越频繁。宇宙历786年的巴拉特星域第7行星的Pride Parade纪念活动中,参加纪念活动的民众在行进路线上遭到极端保守派的阻挠,最终第7行星警察厅不得不出动军警才结束冲突。高尼夫在自己的笔记本电脑上浏览了相关新闻报道,现场照片中,一朵掉落在街头血迹上的玫瑰花令高尼夫久久难忘。接下来的一周里,高尼夫一直梦见这朵玫瑰,风卷过地面,沾血的玫瑰花瓣朝他扑来,在他的脸颊上划出一道道血痕。重归文明,拥抱自由——这句近几年来在游行中频繁出现的口号在高尼夫的心里反复跳动。
高尼夫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明年夏天我也想去参加纪念活动——”
“为什么!”高尼夫的父母猛地抬头,手里握着餐刀,他们望向高尼夫的眼神惊讶又冷漠,令他恐惧。
“什么为什么?”
“你不是那种特殊人群,为什么要去参加那种活动?”高尼夫的母亲说。
“妈妈,不是所有参加纪念活动的都是LGBTQ人群,”高尼夫此刻彷佛真的被母亲手中的餐刀扎了一刀,他尽力保持镇定,说:“况且,我为什么就不能是——”
没等高尼夫把话说完,他的父亲先开了口:“你当然不能!高尼夫家不可能有这样的人存在!什么个性解放,重归文明,都是不肯为社会负责任的想法。军队在前线作战,城市劳动力匮乏,不想着如何报答国家,还逃避属于自己的责任,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对社会有用处!”
高尼夫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紧握成了拳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异性恋是普通人,同性恋是普通人,LGBTQ是普通人,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人人生而平等、自由,有追求幸福的权利……一万句话涌上高尼夫的喉咙,他咬紧牙关,强忍着眼眶里的泪水,安静地吃完剩下的饭菜,一言不发地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那一夜,高尼夫躺在床上,意识到一个残酷的事实:他是一个反同性恋家庭中的同性恋儿子。
高尼夫没有给那个男孩回信,也没有再和他说过话。不久后,男孩和另一个高年级的运动男孩手牵手出现在学校篮球赛的看台上。高尼夫把男孩给他的信装进罐子里,埋在了学校的一棵树下。
高尼夫再没有恋爱过,他只喜欢男孩子,可是他的父母绝不允许他喜欢男孩子。他最终也没有去参加Pride Parade纪念活动——因为那一天正好是他父母所在实验室的冷餐会,他必须穿上得体的西装,同作为实验室主要负责人的父母一同出席。他需要做一个精英知识分子家庭中完美的一部分,温柔而富有爱心地牵着4岁小妹妹的手(他确实很爱她,可一旦要在记者的镜头前表现这份爱,就让高尼夫生不如死),安静地、耐心地等待父母与高教司司长握手、交谈,不时露出标准的公共社交式笑容,以继续保持政府对实验室的赞助。高尼夫知道,等父母把重要的部分谈妥,就会自然地走向高尼夫和妹妹所在的方向,向司长介绍他们的儿子和女儿。司长会夸他优秀、聪明,未来一定是同盟的栋梁,夸他的妹妹美丽、伶俐,更重要的是——称赞他的父母育儿有方,这段最多只会持续三分钟的对话就是高尼夫今晚出现在冷餐会上的唯一意义。整个晚上,他都非常难过,但没有人看得出来他的难过——他总能掩藏自己的真实心情,做一个让周围所有人都感到温暖、舒适的人。
整个高中,他都尽力避免和哪怕稍微有一点好感的男孩交往、交谈,甚至交换眼神,这让原本就内向的他更加压抑。白天,他依然是一个温暖、亲切的模范学生,而当夜晚来临,他坐在窗边闭上双眼,晚风吹乱他浅金色的头发,他幻想自己长出一对翅膀,远离地面,远离人群,在风、沙、星辰中穿行。
高尼夫以为选择了飞行专业后,对飞翔的热忱能分散他内心翻腾的热情,然而离开父母独自生活后,他的自由意志如野生藤曼一般疯狂生长。他比以前更加确定,他喜欢男人,只喜欢男人,他只想找到一个心爱的男人然后共度余生。无论这会给他或他的父母带来什么样的后果,他决定去承受它。
宇宙历789年的12月24日,是高尼夫上大一以来第一次回家。他的父亲同以往一样,严肃又得体地同他聊了聊大学的生活,倒是他的母亲因为许久没有见到儿子显得比平时更加激动,忙里忙外准备平安夜大餐。最激动的是他的妹妹,把高尼夫连拉带拽地拖进房间,要他陪她玩拼字游戏,这稍稍缓解了高尼夫紧张的心情,他在妹妹的房间里一直呆到晚饭开始时才下楼。
高尼夫已经不记得自己到底是如何开口的,但他无法忘记父母那夹杂着恐惧、痛苦、不安和愤怒的神情。他的父亲冷静地(在高尼夫眼里则是冷酷地)让他母亲把妹妹送回房间,继而愤怒地朝高尼夫一字一顿地说:“伊旺·亚历山大·高尼夫,你实在是太让我失望了!”他站起来在餐厅里来回踱步,最终在高尼夫对面的一幅装饰画前停下来,叉着腰,背对他,一言不发。他的母亲则哭得浑身颤抖,拉着他的手不停确认:“这是真的吗?求求你,不要跟妈妈开玩笑。”高尼夫盯着餐桌上花瓶里放的百合花,实在不知道下一步该说什么、该做什么。
高尼夫不知道究竟过了多久,高尼夫的父亲才转过身来,朝他说:“如果你一定坚持这样,我只好解除我们和你的所有法律关系,同时不再负责你的任何经济开支。”
高尼夫的母亲扭过头,惊恐地看着丈夫,又扭过头,悲伤地用眼神恳求儿子。
高尼夫轻轻地将双手从母亲的手里抽出,安静地离开了餐厅。一小时后,他同样安静地离开了家。又过了两个小时,他的通讯器里弹出一条消息,他的智能助手在屏幕上又唱又跳,祝他18岁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伊旺。”高尼夫轻声对自己说。
高尼夫回到了学校,整个寒假他都呆在学校,但很快,他也不能再呆在学校了。他的父母——主要应该是父亲——没有再替他交下一学年的学费,他自己的银行卡里还有一些钱,但比起民航学院的一年5万的学费来说,这些钱只是杯水车薪,奖学金必须提前半年申请,而高尼夫已经错过了申请期限。在高尼夫即将被迫退学之际,他在学校广场屏幕上看到了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招生广告:战斗机飞行员专业,限年龄19岁以下,入学后免除学杂费,每月提供基本生活补贴,可认定已修基础课程学分,名额3人。
高尼夫在屏幕前站了三十分钟,回到宿舍后便打开电脑填写了申请表。宇宙历790年3月1日,高尼夫穿上同盟空军军服,成为一名准斯巴达尼恩飞行员。
高尼夫回到自己的房间,将军服外套挂在门后的挂钩上,视线停留在军服的空军标志上,这是新的开始吗?高尼夫不知道答案。两个星期前,他在动物之家认识了谢克利——一个热心肠的学长,告诉了他很多关于在飞行学院的注意事项。两天前,谢克利又把他介绍给了波布兰。今天,波布兰更是向他发出了友好的邀请。高尼夫打开水龙头,用冷水抹了一把脸,可他的脸颊依然红得发烫,心脏跳得停不下来,他闭上眼睛,波布兰橘红色的头发就在眼前飘动,还有他绿宝石一样的眼睛,每次踩点走进教室时假装抱歉的坏笑,与人交谈时潇洒的神态……15岁之后,再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如此吸引高尼夫的目光,他用眼睛描下了波布兰的所有样子,以至于周六凌晨,他刚走到灌木丛边上就一眼认出了波布兰。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这是他进入学生会以来第一次深夜值班,他不想第一个报告的名字竟然是奥利比·波布兰,可他的搭档一旦走过来,他将不得不亲手把波布兰送到校董事会面前。
谢天谢地,他的搭档最终并没有走过来。高尼夫在回去的路上感激地看了搭档一眼——感谢他放过了波布兰,也救了自己。他不奢望自己能和波布兰有什么发展,他只希望他以后依然能有机会在上下课的间隙,偷偷向波布兰所在的方位投去不经意的一瞥。即使在今天的事情发生之后,高尼夫依然不认为自己和波布兰会有可能。他那么英俊、迷人,有那么多朋友,他永远也不会注意到我的。
高尼夫倒在自己的床上,睁开眼睛,波布兰的绿眼睛在纯白的天花板上慢慢褪去,他不希望自己再去想他,却又不知道该怎么办才能不去想他。
Comments
No comments yet. Be the first to reac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