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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跟一般人最大的不同,就是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着我。”
这是波布兰的人生格言。每当有人试图对他放荡不羁的人生进行指导,他就会甩出这句话进行还击。而巧的是,每次说过这句话后,波布兰总能逢凶化吉。这使得无神论者奥利比·波布兰越发嚣张起来,反正青春不就是由酒精、爱人和叛逆兑成的吗?
而此时此刻,波布兰遇到了出生18年来最大的麻烦。
现在是凌晨1点,海尼森飞行学院的校园内已空无一人,只有风吹过树叶时发出的飒飒声——和一分钟前一根树枝因重压被折断的声音。波布兰站在树枝前,心脏跳得直要蹦出胸膛——并不是为在翻越学校围墙落地时折断了一只百年梧桐树枝而感到愧疚,而是为他即将面对的命运而感到恐慌——一个别着校学生会徽章的值班学生朝他所在的方向走来,而理论上,他现在应该在三十米外的宿舍的床上呼呼大睡。
18年的人生在他脑海里如走马灯般迅速闪现,被酒精模糊的5小时前的记忆突然变得无比鲜活。今天,啊不,昨天是星期五,他在走出教室后即刻离开了学校,钻进离学校三个街区的酒吧,今天上班的酒保是个有着火红长卷发的活泼女孩,他和她聊得非常开心,她甚至请了他一杯酒。当他意识到时间仍在流动时,通讯器上的数字显示已经是次日凌晨12点半——距飞行学院关闭宿舍大门的时间已过去两个半小时。
波布兰无法赶走此刻在脑海里反复出现的酒吧的场景,如果运气够差的话,这将是他尚未真正开始的战斗机飞行员生涯的最后五小时。
不过,一个优秀的准战斗机飞行员不到成为宇宙的灰尘之前决不放弃,波布兰扫视四周,迅速俯卧在一排灌木丛边,期望今天值班的是一个心不在焉的低年级学生。
波布兰脸朝下趴在泥土上,只听见节奏均匀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近,直到在灌木丛的另一边停了下来,波布兰用眼睛的余光甚至能瞥见这人光洁如新的鞋面和整整齐齐扎进军靴里的裤脚。假正经,绝对是风纪部的。波布兰心中暗叫不好,难道今天真的就是海尼森飞行学院模拟击坠纪录保持者奥利比·波布兰战斗飞行生涯的终结了吗?美丽的天使,如果能保佑我波布兰这一回,我愿意一个月再不沾一滴酒。
彷佛上天听到了波布兰内心的呼喊,那双整洁军靴的主人并没有再命令自己的双脚前进,而是静立在灌木丛前。他的靴子目测有42码,这个人应该不低于180厘米,而灌木丛只有70厘米高,以他的身高一定能看见我。波布兰的鼻尖接触着海尼森的土地,绝望地想着。他强忍着抬头的冲动,靠数着秒数度过这几乎令人窒息的安静。一秒、两秒、三秒、四秒、五秒……直到波布兰数到第十二秒,突然从大约十米处传来另一个人的声音。
“高尼夫,回去了。”
“好,就来了。”整洁的军靴开始移动——朝着远离波布兰的方向。直到确认二人已经走远,波布兰才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底部爬起来,试图拍掉衣服裤子上的泥土,往自己所在宿舍楼的方向走去。
“真是有惊无险,”波布兰自言自语。“要不是这人放我一马,我击坠王波布兰就要有大麻烦了。”
不过,有一件事却困扰着波布兰——自己从来不认识什么姓高尼夫的朋友,他难道是把自己错认成了他的朋友才网开一面的吗?
※ ※
波布兰终于睁开了双眼,迎接他的是苍白的天花板,他迅速环顾四周,没有一本书的书桌,被睡梦中踢落到地板上的军服和军裤,窗台上半堆显然是被鸟类啄剩下的面包屑——他确实是在自己的寝室,而不是在失去意识后被扔进了禁闭室。谢天谢地,我还是一个准战斗机飞行员!波布兰心有余悸地想。
忽然,一阵剧烈的头痛朝劫后余生的波布兰袭来,昨晚醉酒的记忆慢慢回到波布兰的脑海里,与此一起恢复的还有他的视力。当他扫过床头显示屏上的时间时,波布兰爆发出一声掺杂着愧疚与惊恐的咆哮——不仅因为昨天摄入过多的酒精和差点因此断送的斯巴达尼恩飞行员生涯,更因为一小时后就是搏击社团的例行活动时间,而此刻的波布兰因为头疼欲裂的宿醉甚至无法直线走洗漱台前——作为教练组成员的波布兰站立不稳地和初学成员进行对抗练习——那画面波布兰简直不敢想象。
波布兰绿色的眼珠转了转,将右手从被子中抽出,艰难地在床头柜上摸到自己的通讯器,朝通讯器说:“呼叫傻列。” 通讯器屏幕上出现正在呼叫的图标,十秒后,一个有着棕色卷发的强壮男孩的半身全息像出现在波布兰眼前。
“什么事,奥利?”棕发男孩明显也没有完全睡醒,但精神状态比波布兰好了太多。
“I need you,sweetheart。”波布兰眨着他亮晶晶的绿眼睛,一字一顿地用古英语说道。
“我要吐了,”棕发男孩做了一个假装呕吐的姿势,“最近并没有课程作业需要我替你提交,收起你的sweetheart可以吗?”
“不,我是认真的,我真的需要你。”波布兰再次投出恳求的眼神。
棕发男孩犹豫了几秒,最终做出决定,“说吧,这回又是要我干什么。”
“是这样的,我昨晚喝到了凌晨1点……”
棕发男孩的叫声打断了波布兰:“凌晨1点!你难道整夜都没有回宿舍吗?天哪,我需要做什么才能把你从校学生处带回来?他们上报空军总部了吗?他们会开除你吗……”
“等等——你冷静下来——沙列·谢克利,你听我说!”棕发男孩显得过于慌张,波布兰不得不提高音量才让他停止叫喊。“我不在学生处,空军总部的官员还在搂着美人睡大觉没空理我,学院也不会开除我,确切地说吗,他们没有发现我。”
“你怎么做到的?宿舍门口难道没有学生会值勤吗?”
“我说过了,我有美丽的天使守护我……我们以后再说这事好吗?现在有一件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我今天本该是要去搏击社团给初学学生上课的,然而为了惩罚我昨天一个人干掉了一整瓶威士忌,酒神掳走了我所有体力,真的,我现在拿通讯器的手都在发抖,所以……”波布兰再次扑闪他的绿眼睛,“你可以这个星期替我再去给他们上一次训练课吗,亲爱的沙列?”
谢克利露出早早猜中结局却无力改变的无奈表情:“我就知道。我发誓,我这学期一定要找到女朋友,让你永远在周末找不到我。”
“那就说定了!一小时后在搏击社团第2活动室。我爱你!”波布兰把右手手掌覆盖在心脏上说。
谢克利无视了波布兰戏剧化的——也当然是开玩笑的示爱,说:“你欠我一个人情。我本来今天要去参加第三区动物之家的志愿活动的。”
“我会补偿你的。”波布兰说,“我可以和你分享我最炫酷的空战游戏账号。”
“我不要。”谢克利拒绝。
“下次那只蓝耳翠鸟在窗台吃食时,我录全程全息影像给你。”
“你上次找我帮你逃学院的学习沙龙时就这么说了,并且你也没有录!”
“我深表歉意,但这次你真的得帮我,不然我,还有我们的搏击社团就完了。”
谢克利突然转了转眼珠,说:“我想到一个条件——”
波布兰突然有不祥的预感。
“你下星期六和我去动物之家,帮我召唤来全动物之家最可爱的约克夏——他叫Pluto,但他老躲着我,我就答应代你去搏击社团。”
“就不能换一个要求吗?”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牺牲了我最宝贵的与动物共处的时光来替你补篓子,并且我已经数不清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多少次了!”
“……”
波布兰英俊的眉头皱了起来,彷佛谢克利是在要求他写十篇文学论文。几分钟后,波布兰像做出了重大决定一样,说:“好吧,我答应你。但就这一次,你知道的,我不太爱和狗在一起。”
“好吧,那你可要记得。”谢克利的表情缓和了一些,“我现在就添加备忘录,下周六早上九点他会准时打你电话提醒你陪我去动物之家。”
说完,谢克利结束了对话,全息图像在屏幕前消失。波布兰长长叹了一口气,把头深深埋进枕头里,不到三十秒后,波布兰再度沉入睡神的国度。
※ ※
飞行学院的生活规律而繁忙,自从宇宙历767年银河帝国建成伊谢尔伦要塞后,自由行星同盟先是通过公投将公民成年年龄从18岁降至17岁,之后又由同盟议会颁布了《军事教育推进法》,将战斗机飞行员的学制从4年缩短至3年。这就意味着波布兰需要在3年时间里学完以前的战斗机飞行员4年才学完的内容,他的课表非常满,最忙的一天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都在上课。上午是理论课程,下午则是模拟飞行课程。波布兰热爱每一节模拟飞行课,他在模拟飞行课上的表现非常优异。在第一学年期末,他甚至代表一年级学生在模拟击坠比赛中击败了二年级的学长,打破了五年没有人打破的校击坠纪录,这也让波布兰收获了不少崇拜者。而上午的理论课对波布兰就没那么友好,他痛恨坐在教室里看一张又一张文字投影,分析概念与概念之间的细微区别,这让他的脑袋里彷佛充满了杰夫粒子,随时可能会爆炸。好在这学期他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比起一年级时难熬又枯燥的飞行员入门理论课程,现在的课程内容大多是空战战术和斯巴达尼恩的机械知识,波布兰很喜欢机械工程这门课,他可以钻进斯巴达尼恩驾驶舱以外的地方,拆卸和组装飞机部件,校准激光炮角度——正式成为战斗机飞行员后,他将不再需要亲自做这些事,但空战队在技术人员紧缺时,也会让一些因伤无法再驾驶斯巴达尼恩的飞行员承担技师的工作。非常时期,必用非常之策,为了自由,让我们流干自己的最后一滴血!校长曾在学生代表会议上这样喊道。
这是谢克利告诉他的。在新学年学生代表第一轮选举中,波布兰主动放弃了一年级学生会对他的提名,自然没能参加学生代表会议。“我对政治没兴趣,选举是偏执狂的游戏,我是拥有健全人格的公民,我只想和美人过夜,不想和选票结婚。”波布兰一边大口嚼着白香肠一边说,坐在对面的谢克利哈哈大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波布兰就算要做学生代表,也只可能做叛逆学生代表。如果波布兰在现场听到校长说样的话,大概一定会冲上讲台对他说:“那就请您先流干自己的血吧。”谢克利是个善良的人,他不愿意看到波布兰说完这句话后的悲惨命运,况且,要是波布兰离开了飞行学院,谁来和他管理他和波布兰都热爱的搏击社团呢?
波布兰并不知道善良的学长谢克利还担心过自己的前途,18岁的他还不相信在自由的同盟,会有人因为个人言论受到任何惩罚,他依然以波布兰式的乐观潇洒过着波布兰式的生活。有课的时候上课,没课的时候就去搏击社团,训练一年级的初学学生,或者和谢克利练对抗,逮住机会跑出去喝酒,再若无其事地回来。
不过,自波布兰从上星期六凌晨的事件中脱险之后,他至少在按时回宿舍这件事上表现得好了不少。整整七天,每当谢克利晚上十点准时和波布兰的视讯通话时,他不是已经到了自己的房间,就是走在回宿舍的路上,虽然波布兰回房间后仍然会打游戏到凌晨2点,但已经让谢克利颇为满意。
周六上午9点,波布兰的通讯器突然发出吵闹的音乐声,紧接着音乐的,是谢克利的声音:“我就知道你还在睡觉,十分钟后我要是看不到你出现在宿舍楼下,我就冲进你房间折断你限量版古地球飞机模型的机翼……”
“沙列·亚吉斯·谢克利!我要把你从我通讯勿扰白名单里删除!”波布兰的头在枕头里发出一阵吼叫,一个挺身从床上坐起。通讯屏幕上,谢克利保持着坏笑的表情看着他。这是语音留言,谢克利听不到波布兰的咆哮。
十一分钟后,波布兰出现在宿舍楼下,一脸怒气看着坐在公共出租车驾驶室里的谢克利:“我恨你。我要收回我对你的爱。全部。”
“只要你帮我招来Pluto,你想收回多少对我的爱我都没意见。”谢克利一边笑一边打开了副驾驶的自动门,波布兰气鼓鼓地坐了上去。
二十分钟后,波布兰和谢克利来到了海尼森第三区的动物之家门口,在完成了简单的登记和消毒之后,两人来到了犬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拍了拍波布兰的肩,说:“万人迷,考验你魅力的时刻到了。”
“说好了,我只负责把他引过来,之后你能不能和他和睦相处我就不管了。”
“没问题!”
波布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往犬类活动区走去,谢克利开心地跟在他身后。
谢克利曾经目睹过好几次波布兰和狗狗没有任何的互动,也能让狗狗乖乖跟在波布兰身边的样子——波布兰绝对是一块天然的狗狗磁铁,然而他却公开宣称他对狗没有一点兴趣。每次谢克利邀请波布兰来流浪动物之家,他都坚决拒绝。“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怪癖,我的怪癖就是我不喜欢狗。”波布兰说。
波布兰不喜欢狗,却很会和狗交流。谢克利见波布兰走近Pluto,先是静立让他嗅了嗅自己的右腿,又将右手摊到他的鼻子前,当Pluto开始舔波布兰的手时,波布兰蹲了下来,用左手有节奏地轻轻抚摸他的头,一分钟后,Pluto卧倒在波布兰面前,前爪弯曲,将自己的腹部完全露了出来。波布兰一边继续用手抚摸小狗的头,一边扭头轻声对身旁的谢克利说,你可以把手也给他嗅了。谢克利照做了,不出意外,Pluto也舔了谢克利的手,谢克利兴奋地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狗零食递到Pluto嘴边,小狗一口一口咀嚼着狗零食,不时舔舔谢克利的手,露出了舒适的表情。
“嗨,沙列,你终于和Pluto成为朋友了!”一个男中音在波布兰身后响起,他扭过头去,一个身材同自己差不多的金发青年低头朝蹲在地上的他微笑。
“嗨,伊旺!”谢克利终于收回了挠着Pluto肚子的手,跳起来同金发青年问好,“你也来了!”
“补修课程的作业做完了,终于有空来看他们。”起身之后,波布兰才注意到,金发青年背了一个鼓囊囊的挎包,金发青年轻拍自己的挎包,说:“给他们带了肉罐头和鱼干。”
谢克利突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过波布兰,说:“奥利,这是伊旺·高尼夫。伊旺,这是奥利比·波布兰。”
波布兰心里如被巨浪击中,高尼夫?那个高尼夫?波布兰低下头看高尼夫的双脚,虽然金发青年今天换上了运动鞋,但目测他的鞋码和那天那双军靴的主人一样都是42码,更重要的是,面前这位高尼夫的鞋面也同样是纤尘不染。真的就是那个高尼夫!波布兰心想。
然而高尼夫并没有表现出任何一点认识波布兰的样子,只是客气地向波布兰问了声好。连握手也没有。 谢克利非常兴奋,继续向波布兰介绍高尼夫:“伊旺是今年从民航学院转来的,他在民航学院的成绩非常优秀,校董事会才决定同意他转校。”
“感谢《同盟高等教育法》,学校认定了我在民航学院的飞行基础课程学分,我只需要补修两门军事基础理论课程就能够直接上二年级。”高尼夫说话的语速不快不慢,用词也十分礼貌,波布兰确定站在自己面前的是一个无趣的书呆子。
可就算他是个无趣的书呆子,也是一个冒险拯救了自己空战生涯的无趣的书呆子——虽然他多半是把自己错认成了别人。奥利比,多行善事吧。波布兰心底的善良劝说道。
波布兰从内心涌起一股对高尼夫的感激,他主动朝高尼夫微笑,说:“不如一会儿一起去喝酒吧,我知道附近有一家物美价廉的店。”
高尼夫腼腆地摇了摇头,脸上依然带着客气的微笑:“今天不行,我已经答应我的室友今晚要和他一起修他的飞行摩托了。”高尼夫似乎还有话想说,但始终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那下次吧,反正以后有的是时间。”谢克利说。
高尼夫和谢克利简单地聊了几句后,便走向了猫科动物活动区。谢克利继续蹲下来揉Pluto的头和肚子,当他们离开时,Pluto已经可以叼回谢克利扔出去的飞盘了。
※ ※
晚饭后,波布兰没有和谢克利去酒吧,而是早早回了房间,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让他难以平静。不仅因为他竟然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找到了自己的救命(对,斯巴达尼恩就是他现在生命的全部意义)恩人,而且这位恩人甚至完全不知道自己帮错了人;更因为,他今天竟然在时隔三年后再次抚摸了一只狗。
Pluto的眼睛是亮晶晶的棕色,电眼的眼睛也是亮晶晶的棕色。
在15岁离开家以前,波布兰养过一只边境牧羊犬,他叫他电眼(Electric-eyes),是母亲在他两岁生日时送给他的生日礼物,波布兰捧着装小狗的箱子咯咯直笑,绿眼睛里满是快乐,缠着母亲给他和小狗照一张照片。他每天都和电眼在一起,连睡觉也要搂着他,他甚至请求自己的小学校长允许他把他带进教室一起上课,校长在拒绝他后为了安慰伤心的他不得不给了他一整块巧克力。波布兰和电眼一起生活了13年,在波布兰15岁的夏天,电眼肾衰竭去世,波布兰在安葬了他以后也离开了家。那张照片现在还留在海尼森第33区的老房子里,一定已经布满了灰尘,毕竟那栋房子已经有好几年没有人回去过了。
波布兰似乎想起了一些事,他的绿眼睛开始湿润起来,接着,他操纵游戏手柄的手开始颤抖,然后是嘴唇、肩膀,他扔下游戏手柄,把头埋进双膝之间,一颗颗眼泪滴落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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