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剧场已经上了年纪,两扇斑驳的木门只要被人拉开,便会发出吱吱呀呀的哀嚎。奈何开门关门的总是些生龙活虎的年轻人,两扇老迈的木门只得任凭自己被强劲有力的手臂拉开,再呼啸着刺耳的声音和门楣拥抱。室内的地板与大门同病相怜,在运动鞋与帆布鞋经过时发出久久不绝的回声。再加上剧场偏僻的位置和外墙布满的藤蔓植物,显而易见,这是这所大学里被遗忘的角落——清净、冷僻、人迹罕至。然而青年们似乎对眼前的窘境毫不在意,依然热情洋溢地在满是胶布痕迹和浅坑的舞台地板上踩着步点,在每月初迎接只能填满剧场一半座位的观众。“艺术不能用金钱和流量来衡量”,剧团唯一的剧作者卡斯帕·林兹将自动铅笔夹在耳朵上,对华尔特·先寇布这样说。
华尔特·先寇布目前是这个剧团的团长兼演员。大学二年级的期末,他的学长兼剧团前团长贺尔曼·冯·留涅布尔克突然宣布退学,跑到地球对面与网恋对象——一位漂亮的财团千金结婚,这个创立于三年前的剧团便交到了当时还一头雾水的先寇布手上。一年后,先寇布吃尽做剧团团长的苦头,终于学会如何在跟上学业和维持剧团运营之余,每周还能留出一顿晚饭的时间和剧作兼导演林兹商量新剧目的剧本。
“你的俄瑞斯忒斯我看了。”先寇布从背包里掏出一沓A4纸放在咖啡桌上。
“是新俄瑞斯忒斯。”林兹认真地纠正道,“一个英雄人格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
“兄弟,我没有记错的话,”先寇布用手指着字母O说,“英雄俄瑞斯忒斯是传统父权制的代表吧。”
“没错。但俄瑞斯忒斯作为古典时代的先锋,既然能在母权的时代弑母,也应该在2010年反抗父权制。”
“而且是个Gay。”
“准确来说,是Demisexual。”
“Demisexual……是什么?”先寇布对身份政治的知识仅限于每年夏天的骄傲大游行,他现在急需青年先锋林兹给他补课。
“就是那些只会在与同伴建立足够深的感情后,才能对其产生性欲的人。”
“你是说,先有感情,再有性冲动?”
“我纠正一下,是先有——很深的——感情。”
先寇布看着林兹认真的表情,两只灰褐色眼珠转了转,突然哈哈大笑起来:
“兄弟,这不科学。”
“这就是科学,你真该多读一点社科读物,我们可是一个先锋剧团。”
“抱歉,卡斯帕。等排完这一出戏,我会去看你转载给我的邮件的。”
林兹对先寇布露出“我早已不抱希望”的宽容表情。
“我回去练台词了。”先寇布将剧本收进自己的背包里,“这可能是我加入剧团以来最具有挑战性的一个角色。”
“但凡是超越的都值得一试,你说呢?”林兹朝他眨眨眼,越过咖啡桌用力拍拍先寇布的肩,目送后者离开了咖啡馆。
先寇布回到宿舍,打开一罐啤酒,瘫在客厅的半旧布沙发上,肩上残留着好友的期待目光,重新打开《俄瑞斯忒斯》的剧本。“用现代视角解构古典悲剧”——这是剧团成立以来的创作宗旨,迄今为止,林兹写了五个剧本,反响不温不火。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剧团的团员们似乎并没有被台下掺杂着回声的掌声影响热情,依然坚持每周三次的集中排练。如果忽略掉部分女团员在先寇布经过时不自觉发出的激动中带着羞涩的惊叹声,这的确算一个十分有艺术情怀的剧团。
门“咔嗒”一声被打开,先寇布的室友——杨威利——回来了。先寇布向背包鼓成小山的他打了个招呼,后者放下书包,从老冰箱中掏出一瓶矿泉水,坐到半旧布沙发的另一边。
“论文写完了?”先寇布率先关心起室友的学业来。
“还没写,今天只写了半个文献综述。”青年的眼角疲倦地下垂。
“哎,都怪人类历史太长太乱,害得历史系学生个个都忙成了书性恋。那你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不早了,喏,”杨威利将手腕凑到先寇布眼前,晃了晃手表表盘,“已经十点四十了。”
“真的——我竟然对着剧本发了这么久的呆!”
“什么剧本?”杨威利好奇地凑近一些。
“《新俄瑞斯忒斯》,一个英雄人格的……Demisexual对其现代命运的回应。”先寇布机械重复林兹的原话,没想到杨威利的黑眼睛竟然亮了起来。
“哇,一个父权制的开创者以逆父权制的身份活在父权制的现代,挺有意思的。”
先寇布的脸部抽搐着和杨威利对视,提醒自己一定不要把心里那句N-Word脱口而出。
“等这个本子排出来,欢迎来看噢。”
“如果我的论文写完的话,我会去的。”
杨威利说完,喝完矿泉水瓶里最后一口水,用手把塑料水瓶捏出毕毕剥剥的声响,顺手扔进茶几前的垃圾桶中,提起书包走进自己的房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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