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英丨先杨丨俄瑞斯忒斯的烦恼 4-5

Relationships: 先寇布/杨威利;尤里安/卡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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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找到德语翻译了吗?”

先寇布正盯着杨威利手机屏幕上的信息,杨威利冷不丁地出现在他身后,用一如既往的平淡的声线问:“你在看什么?”

先寇布吓得浑身一抖,扭头往后看,杨威利一只手撑在沙发靠枕,从上方俯视着他,几滴水珠从他半干的发尾落入肩头的毛巾。

“啊,不是,我没打算偷看,是你手机响了。”为了不被自己的室友怀疑成偷窥狂,先寇布连忙指着手机解释。杨威利听罢,绕过沙发走到茶几前,拿起手机,坐在先寇布身旁检查自己的手机收件箱,在回复框中打出一行“暂时没有,你呢?”按下了发送键。

本着关心室友的态度,先寇布问:“你们在找德语翻译?”

“对,我和尤里安那个关于一战前德国社会的小课题,有三篇论文与一封私人信件只有德语原文版本”

“噢,那……你们找到翻译了吗?”先寇布说话的同时,杨威利握在手中的手机屏幕再次亮起,他一面点开收件箱,一面回答先寇布。

“呃……好像没有。”杨威利将手机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尤里安的回复是一个带上“☹”的否定句。

“我来试试,可以吗?”先寇布灰褐色的眼珠转了转,有些殷切地说。

“你不是电机系的吗?”杨威利面带疑惑地睁大了他的黑眼睛。

“我是电机系的。但看看我的姓——Schönkopf——我是半个德国人。Anna Katharina Schönkopf?少年歌德的莱比锡恋人,《Annette》的女主角?”

“啊……噢——对!”杨威利的眼神忽然一亮,“我倒真把这个忘了!抱歉,有的人就是比较容易忘记室友的姓里带有一个曲音符。不过……”杨威利仍然显得有些犹豫,“需要翻译的内容比较多,不知道你最近有没有时间?”

“嗐,说这个,我平时也就搞搞电路,一点儿也不忙!真的,我小时候跟爷爷说话都是用德语,别看我是工科生,我文学素养还可以,我还看里尔克呢!要不我现在就立刻背一段给你听听?”说着先寇布就开始自顾自地背诵起来。

“Wer, wenn ich schriee, hörte mich denn aus der Engel Ordnungen——”

“没事……不用——行了——好的!”杨威利大声地说出最后一个“好的”,才终于止住了先寇布的即兴诗朗诵。

“明天我和尤里安会在图书馆见面,你也和我去吧。”

他答应了!先寇布快乐地做出狗狗嘴,向他比出“OK”的手势。


第二天中午,尤里安·敏兹按照和杨威利约定的时间来到图书馆。他刚在书桌前坐下不多时,就看见杨威利朝自己走了过来。唯一令他意外的是——同他一道走近自己的,还有一位拥有颀长的身材、明亮的灰褐色卷发、高挺的鼻梁和深邃蓝眼珠的英俊男青年。

“尤里安,我永远也不可能比你早到一步了。”杨威利愉快地朝尤里安开玩笑,尤里安也面带轻松的表情摆摆手表示自己并不在意这个。

“这是华尔特·冯·先寇布,我们目前找到的唯一一个德语翻译。”

尤里安睁大眼睛盯着先寇布,仿佛有话要说,在他的嘴张到已经快塞得下一只鸡蛋后,他双眼撒满兴奋的星星问道:“你是——Rosen剧团的团长?”

机敏的先寇布立刻切换成剧团团长的标准式微笑,这下尤里安更兴奋了,甚至顾不上自己还在图书馆,连忙上前一步握住先寇布的手,说:“我和我的女朋友都很喜欢你们的戏,自你担任团长以来的每一场戏我们都看了,你们真的很棒!”

“非常感谢,剧团的人听到你这么说一定会很高兴的。”

尤里安终于念念不舍地松开紧握先寇布的手,转而继续用激动的语气朝杨威利说:“学长,你是怎么找到先寇布学长——这种明星人物的?”

“哪有这么夸张,我是自告奋勇来的。”先寇布抢先答道,“室友的忙,一定要帮的。”

“什么?!你们是室友?!”尤里安的声音惹得隔壁桌的男生抬头瞪了他一眼,他抱歉地吐了吐舌头,压低声音说:“杨学长,你怎么从来没说起过?”

“你也从来没有问过我室友是谁啊。”杨威利无辜地说。

“啊……那不是什么重要的事。尤里安,你要是喜欢戏剧,随时欢迎和女朋友来剧场后台玩噢!”先寇布向尤里安眨了眨眼,然后又补充道:“也可以带杨学长一起来。”

“谢啦,杨学长这条鱼还是游在图书馆的海洋里比较快乐。”杨威利头也不抬地回答,说罢,他从文件夹中抽出一份夹着鱼尾夹的文献放在桌面上,“我们开始吧?”

尤里安和先寇布赶紧将对视的目光收回到史料上来。先寇布从杨威利手中接过的一封信的影印件,后者对他说:“先从这个简单的开始。”

先寇布拿起铅笔,对照着影印件在活页纸上写起来。这是一封写于德国开战前的私人来信,大部分内容是日常问候,只有最后几段谈到了当前的资产阶级在议会的地位和开战的可能性。先寇布手中的铅笔在纸上来来回回,他一边写,一边在心里默读信件的内容。没想到兴登堡私下里说话原来是这样,和在小时候从爷爷口中以及历史教材中看到的不太一样。还挺有趣的。这么想着的先寇布不自觉地从嘴角飘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声。

四十五分钟后,终于结束的先寇布将写满铅笔字的活页纸递到杨威利跟前。

“好了,你们看看?”

尤里安从桌子对面绕过来,和杨威利一起看先寇布的翻译。

“哇,先寇布学长的字写得很好看嘛。”尤里安发出由衷的赞叹,被夸的人向尤里安报以感谢的微笑,却撞上了杨威利投来的意味不明的视线。

“确实很不错,你的语言能力和文字功底都很强。”杨威利的声音依然平淡,但结尾几个音节的颤动却暗示了他内心的赞许。“你是一个很好的翻译。”

“啊,这没什么。经常帮林兹看剧本,那些修辞都是跟他学来的。”先寇布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发烫,伸手捋了捋头发,“那么——我们继续?”

“你今天还能接着翻下去?”杨威利有些惊讶地问,“会不会太累了?”

“完全不会,你就交给我吧!”

先寇布坚定地拍了拍自己强壮的胸大肌。

杨威利和尤里安见先寇布继续开始翻译了,便双双收起话头,埋首书堆之中一面读文献一面做笔记。身旁的先寇布已经在同一张椅子上安静地坐了至少一个半小时,和自己过去三年认识的那个电机系风流剧团团长判若两人。杨威利做笔记的手停了下来,他有些好奇地朝自己的右边投去一瞥,先寇布咬着铅笔头冥思苦想的模样进入他的视线边缘。没等杨威利开口,先寇布忽然把脑袋凑到他跟前,用手指着一个短语,说:“你看这个词,我没搞懂是什么意思。”

杨威利也凑近了一点,几根黑色的发丝攀上先寇布向外卷曲的刘海。他打开电子词典,输入相应的字母,然后说:“啊……这是个术语。以后再遇到,你就把术语用红铅笔标出来,我和尤里安之后查辞典就好。”

先寇布点点头,继续埋头苦干。随着翻译出的内容越来越多,先寇布惊讶地发现了很多与原来在高中历史教室里听到的不同的历史细节:原来战争狂德皇威廉二世也在战前犹豫不定,原来马克斯·韦伯是个国家主义者,还有,原来针对德国的舆论战在战前就已经开始了。历史好像还蛮有趣的,难怪那家伙那么着迷。先寇布在心里暗想。等这件事做完,找时间让杨给自己推荐一些历史书籍——啊不,还是历史纪录片——吧。

接下来的三天里,先寇布和杨威利、尤里安一头扎进图书馆,专注自己手头的任务,在靠咖啡和三明治维持生命体征的第三天傍晚,先寇布在纸上点上最后一个句点——他终于完成了。

“真是多亏你了!”杨威利感激地向先寇布竖起大拇指,欣喜的模样他还是头一回见。

“别客气,我觉得挺好玩的。”比起在咖啡馆听林兹在自己耳边重复他的实验艺术理论,至少这个还有故事可以看。先寇布在心底想。

三人收拾好书包走出图书馆,一辆停在路边不远处的摩托车绕了一个华丽的弯,在杨威利面前停下来。司机是一位穿着黑色紧身衣、一头橘红色长卷发的女孩,摩托车头盔的透明颜面镜片下闪着一双紫罗兰色的眼睛——单凭这点,先寇布就能确定,这是一个美人。

女孩双脚蹬地,摘下头盔,盯着先寇布,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华尔特·冯·先寇布?”

先寇布惊讶地看看女孩,又看看杨威利,在记忆深处疯狂搜寻眼前的这张脸——如果忘记了已经认识的人,那就太糟糕了!

杨威利彷佛读懂了先寇布心里的话,指着一旁的尤里安说:“这是卡琳,尤里安的女朋友。”

“你好。卡特萝捷·克罗歇尔。”卡琳伸出手,先寇布赶紧和她握手,后者没等他回应,又继续说道:“你们的剧本写得很不错,如果演员能再多钻研剧本的深意就更好了,我觉得你们的演员还能做得更好。”

从自己接管剧团以来,面对观众如此直接的评价这还是第一次。先寇布倒是一贯机敏,很快便反应过来,感谢卡琳的宝贵意见。正在二人面对面不知道该如何继续对话之时,尤里安适时地插话道:““学长,我和卡琳还要去看电影,我们先走了。”

“她其实很喜欢你和剧团,相信我,那只是她的说话风格。”尤里安趁卡琳戴头盔之际,迅速向先寇布比口型解释道。

“没关系,她挺可爱的。”先寇布看着尤里安拿起头盔,坐到摩托车的后座上。

“再见。”杨威利朝他俩挥挥手,先寇布也跟着挥手。卡琳朝两人做了个简短的再会的手势,重新戴上头盔,一拧油门,一对般配的青年情侣在甜蜜的机油尾气中离开杨威利和先寇布的视线范围。

经过一天的脑力运动,两人都显得有一些疲惫,他们走在有些闷热的林荫道上,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当走过一片人工湖时,一阵食物的香气吸引住他们——是开在湖边的流动零食摊,脂肪和冰淇淋的奶香混在空气中,朝两人扑面而来。

“吃吗?”杨威利问。

先寇布捧着开始叫唤的肚子点点头,杨威利见状,上前走进三三两两的人群中,不一会儿便提着两个纸袋走了回来。

“炸鸡和炸薯条,给我俩都买了最大份的。”杨威利将其中一个纸袋递给先寇布。

“好样的,你懂我!”

两人在湖边找到一张空长凳,坐下来大快朵颐,为了先满足肚子的要求,他们默契地没有交谈,专心对付手中的食物。终于,在消灭完最后一块炸鸡后,先寇布将手中的纸袋揉成团,试图扔进三米外的垃圾桶里,却不幸击中铁桶的边缘弹了出去,他只好又跳起来捡起地上的纸团,重新扔进垃圾桶里。当他重新坐回到长凳上时,杨威利正咬住下嘴唇,呲呲地看着他笑。

“别说你没干过这事,在食堂里吃饭时默念‘这对方便筷如果不能完美地被掰开我就会死’什么的。”先寇布这么一说,杨威利彻底忍不住了,捧着肚子在长凳上笑了好一会儿。

“我只会在跑向楼梯间缓缓关上的防火门时幻想自己在通过带机关的图坦哈蒙墓。”

“还是你有个性,我输了!”先寇布做了一个认输的手势,杨威利还在笑,并且用左手轻锤了先寇布手臂一拳,一对路过的情侣朝他们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继续拿着蛋筒冰淇淋快乐地往前走去。

先寇布盯着那对情侣手中的冰淇淋,口腔里似乎已经尝到了浓郁的奶香。他扭头问杨威利:“冰淇淋想吃吗?”

“想”

杨威利干脆地答道。


两人一路吃着巧克力和香草冰淇淋走回宿舍,时间已经是晚上十点。先寇布从卫生间里擦着头发走出来,看见杨威利正站在自己的房间门口,手里捏着一个信封。待先寇布走近,杨威利率先开口说:

“这是你这几天的报酬,按照职业翻译的平均价格算的——你要是觉得不够,我们可以再商量。”

先寇布见杨威利将信封塞进自己手里,连忙阻止道:“不,不用给我这个,这回就算我义务帮忙的。”

“那怎么行,我不能白白占用你三天的时间。”

“你不占用我这三天的时间我也不会干什么有意义的事情。”先寇布捏住杨威利的肩膀,又轻轻地拍了两拍,“放心,我不是比尔·盖茨那种人,我的时间不值钱。”

“不行,一码归一码。”杨威利坚持道,大有你今天不答应我我就要效仿卡诺莎城堡前的亨利四世站立到底的势头。先寇布看着他真诚得不容拒绝的黑眼睛,微微叹了一口气,说:

“好吧。为了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我收下了。”

杨威利听罢,爽快地将信封交给先寇布,然后转身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夜渐渐深了,学生公寓楼渐渐安静下来。隔着一堵墙的杨威利的房间也没有声响——看来他今天没有在看宇宙纪录片,估计是睡了。先寇布靠在床头,视线的终点是那个放在写字台上的信封。

真不愧是个理性派。在先寇布入睡前,他的大脑里最后一根清醒的神经这么对他说。


先寇布一觉睡到闹钟第三次响起,才挣扎着从松软的棉被里爬出来。当他揉着惺忪的睡眼拉开卧室门,却被堵在门口的一团黑影给弹了回来。先寇布抚摸着自己未定的惊甫,望着眼前的杨威利至少三次欲言又止,然后,他终于深吸一口气,开口说道:

“我……有事想对你说。”

❀ ❀ ❀

先寇布使劲让自己更清醒一些,眼前的杨威利不停挠着他本就十分凌乱的黑色卷发,嘴唇随着他的面部表情不断变换形状,终于,在一整撮头发被扯下之前,杨威利的声带终于发出了声音。

“我……有事想对你说。”

“什么事?”

“那个……你……你是一个很好的人……”杨威利终于放弃绞他的头发,转而用左手狠狠扣住右手,在胸前扭来扭去。

“大清早就发好人卡,我稍微有一点伤心啊,杨。”先寇布故作悲伤地皱起眉头。

“不是,不是那个意思!”杨威利连忙打断了他,说:“我的意思是,你是一个热心肠的人,为我翻译了那么多文献,帮了我和尤里安一个大忙……所以……即使从情理上讲,我也应该回报你……所以……我决定答应你。”

“答应我?什么?”先寇布的眼睛瞪成两个铜铃,心想难道自己昨晚酒后乱来向他表白了?还要让他回报自己?这是怎么回事?怎么办?自己什么都忘记了,直接开口问未免太不礼貌了吧。于是,先寇布只好对杨威利报以困惑的笑容,希望他能给自己一点提示。

“就是你之前说的那个……”

“……哪个?”天哪杨威利,你也是这么含糊其辞地写论文的吗?求你了,说清楚点吧。先寇布在内心绝望地呼喊。

“就是……那个……你那天在门口,趴在我身上说的事……”

“噢,那个啊……什么?你答应了!”恍然大悟的先寇布激动得一把抓住杨威利的手臂,差点把他举得双脚离地,“谢天谢地,太好了!杨,我发誓,从今往后,你想让我干什么都行!”

“好了,好了。”杨威利的脚趾头努力地想要抓住地面,“别说得像在签什么梅菲斯托费勒斯的契约似的。”

就这样,在一个稍显忙乱的早晨,先寇布与杨威利达成了一项友谊互助协议:从今日起,每四与周日晚上九点到九点半——可视当日具体情况缩短或延长——杨威利出于自由意志,自愿担任华尔特·冯·先寇布的接吻表演陪练对象,直到Rosen剧团的新俄瑞斯忒斯公开演出前一天,也就是下个月12号为止。在该协议存续期间,两人之间的任何接吻行为,都只应被视为技术练习,而不包含组建亲密关系的含义。

“当然,如果你在这个过程中感到有任何不适,可以随时叫停练习。”先寇布在最后补充了这一句。


当杨威利完成一天的课程加图书馆任务回到宿舍后,两人的第一次练习便要开始了。

“呃……我有一个问题。”坐在沙发上的杨威利问同样坐在沙发上的先寇布。

“什么问题?”

“你的笔记本呢?”

“什么笔记本?”

“练习笔记本啊,记录你接吻的感受、细节、反思什么的。”

“啊,不用那个,我用这儿就可以了。”先寇布用食指对准他的脑袋,“而且,林兹怎么说来着——艺术是感性的凝结,不用记那么多笔记。”

杨威利一副被他说服了的模样,说:“有道理,那开始吧。”

“好。”

先寇布伸出手掌捧起杨威利的脸颊慢慢靠近,正当两人的嘴唇即将接触时,杨威利突然别过脸,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先寇布被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弄得有些紧张,于是他试探地问道。

“我哪里没做对吗?”

“啊,不是。是我的问题,第一次跟人接吻,感觉有点奇怪。”杨威利一边说,一边拧开茶几上的矿泉水瓶喝了一口。相较于杨威利的平静,此刻的先寇布却紧张起来。

“你说……这是你第一次接吻?”

“那得看被亚典波罗家的约克夏㹴舔了嘴唇算不算吻的一种了。”

“当然不算!”

“那就是第一次。”

先寇布顿感一块巨石压住了自己的心脏,他努力回忆自己的初吻,虽然不算什么浪漫绝美的体验,但至少也比和自己的同性室友进行表演练习强。意识到自己欠杨威利的人情债今生已经无法偿还,一片愁云遮住了他的眉眼,倒是后者诚恳地说:“初吻这种概念和初夜一样,都是社会构建的产物,我不在乎这个。”说罢,他重新坐好,说:“来吧。我保证这一次不笑场。”

“好的。”

先寇布感激地点点头,再次捧起杨威利的脸颊吻下去。在贴上杨威利嘴唇的那一刻,他感到他依然有一些紧张的微颤,但最终保持了一贯的姿势直到先寇布结束。

“怎么样?”

两人的嘴唇分开后,先寇布迫不及待地问道。

“不错,有力量,感觉很有热情,但是总觉得有些紧绷。”杨威利仔细地描述着刚才的感觉。

“紧绷……马逊也这么说,我果然还是有些僵硬。”先寇布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头皮。

“那个……我虽然没什么经验,但就刚才的感受来讲,你也许可以改变一下姿势?比如刚才,你是直直地冲着我的脸上来的,感觉压迫感有些强,如果倾斜一点角度呢?”

“这个我倒没有想过,你愿意再来试试吗?”

“当然。”杨威利爽快地扬起自己的脸。

这一次,先寇布将脸倾斜了一些,他没有选择第一下就完全覆盖住杨威利的嘴唇,而是将自己的唇形逐渐与对方贴合,完成了第二次接吻。

“这次感觉怎么样?”

“嗯……感觉比上一个好一些。”

杨威利回答得十分认真,先寇布却仍从他扣紧的左右手指中察觉出了一丝紧张,于是他主动说:

“今天就先到这里吧,毕竟只是第一次练习。”

杨威利点头应允,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就在他即将关上房间门的一刹,他听见身后的先寇布叫了他的名字。

“杨,有你帮忙真好。”


第二天是Rosen剧团的排练日,先寇布依旧和往常一样,按时拉开那扇斑驳的木门,走过吱吱呀呀的走廊,在老旧的舞台上和同伴们踩步点对戏。如果除开林兹一排练便习惯性皱成“V”字的眉毛,布鲁姆哈特因为过于紧张无意中念出了对手的台词,和先寇布在一次侧空翻时险些踩滑式劈叉,今天的排练勉强还算顺利。

随着剧情的进行,终于到了俄瑞斯忒斯与皮拉得斯的最后一幕。先寇布按照昨天练习的结果,错开一些角度去吻,马逊则不失时机地将身体转换一些角度,让两个人的姿势更自然。的确和之前感觉不太一样,不知道这样做会不会好些。先寇布在心里暗想。

“今天大家做得很不错!”排练结束,林兹在台下拍着卷成圆柱的台本起身走上舞台,对刚结束的排练逐一总结。林兹这家伙,别看平时闷声不响,一提到他的艺术却像莱茵河一般绵延不绝。即使心里这么想,先寇布仍然耐心地听着,因为即使自己是剧团团长,但在舞台上,也只能是听从导演安排的演员。

“……最后一幕的吻戏,比之前有张力,马逊调整位置后效果更好,下一次排练我们再这样来一次。”随后,林兹将目光转向好友先寇布,说:“华尔特,我希望你吻得再有生命力一些——试着去理解,他们的爱是一种贯穿生命与灵魂,望向相同远方的永恒。”

“啊……是。”面对林兹严肃的神情,先寇布不由得做了一个立正的姿势。

回去的路上,林兹的声音在先寇布的脑海里持续盘旋。先寇布与林兹两家是世交,他们的父母更是互相扶持,一起度过了漫长的封锁年代,在九十年代初的移民潮中结伴来到这个国家,当了十几年门对门的邻居,直到最近才搬离市区,各自住进独栋别墅。尽管他和林兹也许从产房里就互相击过掌,但进入青春期后,两人的人生路发生了巨大的分野,先寇布迷上了机车改造,而林兹开始出入学校剧团写起了剧本。如果不是因为他硬抓自己来高中剧团演出中演一个暴走族王子,他可能这辈子都不会走上剧团的舞台,更不会去了解藏在戏剧艺术背后的若干文化与主义——虽然直到现在他也不是分得十分清楚。

虽然先寇布十分感激林兹在咖啡馆里的微型人文知识科普课程,他还是更希望林兹能给自己一个具体点的操作指南,而不是让自己一路上像个临近期末的哲学系学生一样在湖边冥思苦想什么是爱的定义。

“卡斯帕,这回你给我的任务实在太难了。”先寇布双手托腮,坐在长凳上长吁短叹。

“先寇布学长!”

正当先寇布沉浸于思索爱的意义时,忽然听见不远处有人叫自己的名字。他抬起头,尤里安在前方不远处朝自己打招呼,卡琳在一旁牵着他的手——一头橘红色的卷发在阳光下显得愈加明亮。

“嗨,尤里安!你好,卡琳。” 不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先寇布总觉得卡琳看向自己的眼神有些严格,这让他的语气不自觉地严肃起来。

“你在这里等人吗?”尤里安问。

“啊不,我随便坐一会儿。”先寇布不太想暴露自己坐在这里的原因——“我一个人坐在这里思考爱的意义”这种话他绝对说不出口——于是转移了话题问道:“你们出去玩吗?”

“我们要去看电影,顺便去市区给杨学长买礼物。”

“礼物?他最近有什么好事情吗?”

“是生日礼物,下个月4号就是——诶,你们不是室友吗?”

尤里安的反问让先寇布一时语塞,自己和杨威利做了三年室友,却不知道对方的生日,确实不太说得过去,一阵内疚涌上他的心头。

“不过杨学长很不喜欢生日派对,我刚认识他时想给他办一个,结果被他拒绝了,说只有出生的那天才算生日,剩下都只能叫做出生纪念日,所以那天就只是和好朋友吃顿饭而已。”

“出生纪念日……倒是很符合他的风格。”先寇布轻声笑道。

“是啊,杨学长对概念的界定异乎寻常地较真呢,论考证严谨,他绝对是历史系第一,要是论社交,那就是倒数第一。”

“看来杨的优缺点都很突出嘛。”

“那是,只有走近他才知道他是一个多么了不起的人。”

“你很崇拜杨呢,尤里安。”

“当然!我相信他以后一定可以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历史学家。我对历史研究就没有那么在行,倒是更喜欢应用一些,也许以后会去博物馆或者中小学工作吧。”

“作曲家再伟大,也得有演奏家的精彩演绎嘛。”

两人正聊着,尤里安忽然抬腕看了一眼时间,忙说:“电影快开始了,我们先走了,改天聊。”

“Bye!”

看着尤里安和卡琳渐渐走远,先寇布也离开长凳,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原来杨的生日是4月4日……自己和他做了三年室友,似乎从来没有听他提起过。先寇布走过路边修剪整齐的灌木丛,杨威利的轮廓像一只氢气球在他的脑袋里飘来荡去。他的话很少,即使是在客厅里次数不多的闲聊,也只是谈论学分、绩点、天气或者社会新闻,他很少提及自己的事,更少表露出强烈的情感——仿佛全世界的人在他面前都一律平等,从没讨厌谁,也没有喜欢过谁……对了,杨有喜欢过谁吗?他说他没有谈过恋爱,但总归是喜欢过谁吧?他喜欢上一个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呢?自己做了他三年的室友,却什么也不知道。先寇布不由得从心底生出一阵莫名其妙的烦躁。


先寇布与杨威利的练习准时、顺利地进行着。两人练得非常认真,杨威利甚至开始在接吻后用便签纸为先寇布写下今日反思——比如再有力一点,再有激情一点,再细致一点,接吻不是一个人的事,吻完不要立马离开,可以吻一下额头再轻轻抚摸对方的脸颊和眼尾,记住,照顾对方的感受也是非常重要的。

看杨威利用铅笔在浅黄色的便签纸上写下这一句,先寇布有些忐忑地问:“那你觉得刚才的我照顾你的感受了吗?”

“嗯……我觉得,还行吧。”说罢,杨威利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你会用手指插进头发里轻轻抚摸我的后颈,这一点挺好的。”

“啊,这样。那下次和马逊我也这么做试试。”

杨威利没有立刻回话,五秒钟后,他答了一句:“祝你成功。”

两个人之间的空气突然安静下来,杨威利拿起茶几上喝了一半的矿泉水瓶握在手上扭来扭去,彷佛有话要说,又似乎难以启齿。先寇布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该不该和他有眼神接触,又不确定现在离开是不是会被列上为不照顾对方感受的清单,只好将双手分别放在两只膝盖上,食指无意识地敲着牛仔裤。

“对了……你之前是不是说,我以后想让你干什么都行?”杨威利显得有些犹豫。

“我是说过。怎么了,有事需要帮忙吗?”

“是有那么一件事……但……”杨威利的表情让先寇布也紧张起来,他强作镇定地揽上杨威利的肩膀,说:“说吧,大不了我就帮你深夜潜入国家博物馆……”

“不是!哪里会让你做这种事。”杨威利打断了先寇布的盗宝梦,说:“……这个星期天晚上你有空和我一起吃饭吗?”刚说完,他又连忙补充道:“我先说明,你可以拒绝……”

“这个星期天……不就是4号?”先寇布在脑袋里算着日期,恍然大悟:“WOW!我这是被邀请参加你的生日聚会了吗?我是不是拿到杨威利亲友俱乐部的入场券了?”

面对突然闪着星星眼殷切地凑上来的先寇布,杨威利将上半身往一旁一连倾斜了十几度,说:“说得这么夸张,如果你来总共也就4个人——话说回来,你怎么知道那天是我生日的?”

“尤里安告诉我的。”

“噢,这样……”

杨威利低下头又不说话了,先寇布见状,将仍放在他肩膀上的左手伸进他的头发里揉了揉,说:“说好了,到时候可得给我留一套餐具啊。”


晚饭的地点就在大学附近的餐馆,尤里安最先到,努力为大家守住了一张不至于让四个男大学生坐得太拥挤的中号圆桌。杨威利到时,先寇布已经和尤里安聊了一会儿。亚典波罗是最后来的,他刚结束一次见习采访,胸前的见习记者证都还没来得及摘。经杨威利介绍后,先寇布和亚典波罗互相打了个招呼。也许是自己的错觉,先寇布总觉得亚典波罗的视线在自己身上停留的时间稍稍长了一些。

自打亚典波罗坐下之后,三人便滔滔不绝地聊起来,最近的新闻、学院的同学,和一些只有人文社科系的学生才懂的段子。先寇布努力了几个回合,却因为总跟不上对话只好默默往嘴里送牛排。原来他也有那么轻松自如地谈笑风生的时候,和在宿舍里的他完全不一样。也许这就是他面对喜欢的人的样子吧,自己还是对他了解得太少。先寇布的心里又不由自主地涌上一股烦躁。

当桌上的餐盘逐渐见底,侍者端上了最后的甜点时,亚典波罗从书包里拿出一个方形礼物盒。

“学长生日快乐!”

“噢对了,还有我的!”尤里安也往桌上放了一个正方体的盒子,“杨学长生日快乐!”

“哇,非常感谢!”

杨威利一面道谢,一面高兴地拆开礼物的包装纸。亚典波罗送的是一本新出版的印第安人口述史,尤里安送了他一块罗塞塔石碑等比例缩小模型。看着杨威利兴奋地把玩着手上的礼物,先寇布有些不好意思地开口说道。

“啊……那个……”

“没关系,你不用给我礼物。”杨威利抢在先寇布前面说。

“不是,我是准备了礼物,只是没什么新意,不知道你喜不喜欢。”说着,先寇布将自己准备的礼物放在桌上。

杨威利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望着他,随后打开手中的礼物——是一本起了毛边的小册子。尤里安和亚典波罗一同好奇地望着杨威利手中的这本小书,最后还是眼尖的亚典波罗认出了封面的书名。

“《安妮特》……歌德的诗集?”

“歌德的第一部诗集,是写给——”

“他的少年恋人,Anna Schönkopf。”杨威利抢过先寇布的话头,轻声说道。

“是的。我知道你对诗歌没什么兴趣,但这个你也许会喜欢。”说着,先寇布翻开诗集的扉页,当杨威利的视线接触到那个带有年月日的花体签名时,他的声音明显激动起来。

“你送了我……一份文物?”

“不会吧!”亚典波罗叫着一跃而起跑到杨威利身边,指着那个签名说:“别告诉我这是约翰·沃夫冈·冯·歌德的亲笔!”

“我没鉴定过……也许是?”先寇布耸了耸肩。

“不……这是你的家传,我不能收……”杨威利准备将诗集递回先寇布手中,却被后者一把抓住手腕道:“不用把这个想得那么珍贵,我家里还有一整箱写着歌德签名的情书呢。我只是想,这是我能找到的唯一和历史沾边的东西,你又那么喜欢历史……”

“对,我喜欢,很喜欢。”杨威利用粉金色的包装纸重新把诗集包好放进书包里,一双黑眼睛在蓬乱的刘海下闪烁。

“哇,先寇布学长那么有心,换作是我一定当场吻你啦。”

“啊,什么?不是,不,杨,你别误会,我不是那个意思……”先寇布看向杨威利,手摆得像一只失灵的节拍器。

“是吗?杨学长,你脸红了噢。”亚典波罗将手肘撑在桌上,双手捧着脸说。

“我没有,是这里太热了。”杨威利放在红酒杯脚的指尖微微颤抖,“我去下洗手间。”

“我也去——”杨威利刚走进走廊,先寇布便站起来朝相同的方向走去。

“亚典波罗学长,你刚才的问题是不是有点太尖锐了?”尤里安望着两人离开的方向喃喃地说,“万一杨学长是真的热呢?”

“尤里安,你那么笨,到底是怎么追到卡琳的?杨学长那块木头,就要用锐利的斧头才劈得开啊!”亚典波罗弹了尤里安的脑袋一下,“我可是在帮他。”


先寇布走进洗手间,杨威利正从哗哗作响的水龙头下捧起一捧水往脸上泼。

“那个,杨,我没有亚典波罗说的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没有那个意思。”杨威利抹了一把脸,直起身来,走到先寇布身旁的壁挂式抽纸机前扯出一张擦手纸,“亚典波罗就喜欢乱开玩笑,你别在意。”

“不是,你听我说。”先寇布抓住杨威利抽纸的手腕,急切地说:“我的意思是,我没有想借送礼物要你答应我什么,我只是想表达我的心意……”

杨威利直直地看着先寇布,星光在漆黑的眼眸里跳跃,宛如一簇无声的焰火,一如既往的平淡声线中带上了一些不易察觉的颤音。

“我知道,为了每周两次的接吻练习嘛。”杨威利低下头,将眼睛藏在刘海的阴影之中。过了一会儿,他从裤兜里掏出手机,将点亮的屏幕递到先寇布眼前,说:“九点了,那么,今天要练习吗?”

“在这里?”先寇布望着洗手间的门,仿佛随时都有人会进来目睹两个男大学生的接吻现场。

“或者回家也可以。”

“不,就在这里吧。去隔间里面。”

搭上隔间的门锁,先寇布将空闲的那只手的五指插进杨威利后颈的头发中,缓缓吻上他的嘴唇。先是轻柔的触碰,然后是有力的吮吸,伴随着细微的噬咬,他感觉对面的人微微张开了嘴,也许是邀请他更进一步。于是,试探变成了正式接洽,两人仔细尝着彼此的味道,交错的嘴唇缝隙中溢出一阵阵急促的呼吸,他握住他的手力度加大了,他的脑海里开始出现一些画面——他想掌住他的腰,抚过他的脊背,想用指尖去探索那些更深处的隐秘,他还想听他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喊他的名字,和一些别的什么词……忽然,先寇布的身体忽地一颤,在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时,他迅速将杨威利推到一边。

“怎么了?”杨威利问正半蹲着的先寇布,“我让你不舒服了?”

“不,不是。你很好——事实上,你过于好了。”先寇布扶住隔板,轻喘着气说。

“你太过奖了。你才是过于好了。”杨威利认真地说,“热情、真挚、信守承诺……很难有人不喜欢你。”

“是吗?”先寇布抬头望向杨威利,试图在他迷影重重的眼眸中侦察出什么来,“那你呢?”

“我?我也喜欢你,你是我最好的室友。”

“噢,噢……那是。你也是我最好的室友。”先寇布轻轻笑了一声,揉了揉杨威利的头发,说:“你先回去吧,我还有点事要处理。”

“好。”

洗手间的门关上了,先寇布一屁股坐在马桶盖上,绝望地看向自己的两腿之间,用力扯了扯自己那一头漂亮的褐色头发。

最好的室友?自己到底在说什么啊……先寇布将脸埋在手掌中,发出一声苦笑。

TBC

(※作者并不知道Schönkopf家族有没有一整箱歌德的签名也并没有查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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