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威利船长原本是自由海洋同盟的一名海军提督,他不幸身处前线的那几年正好海上像闹蝗灾似的闹海盗灾祸。同盟议长优布·特留尼西特对此发表了慷慨激昂声情并茂的演说,演说的大致内容是强调如今在目空一切霸道横行的海上帝国的欺压下,争取平等与自由的理念是多么的珍贵,而就在这样艰难的时局中,却居然还有那么多宵小在企图破坏自由海域的安定与和平。“是的,那些卑劣、肮脏、好逸恶劳而又趁火打劫的吸血虫!”他用了一连串富含情绪的形容词,对那些海上强盗们进行了全方位多角度的谴责,并在演说最后振臂高呼“为了蓝色清净的海洋!”。人群便跟随着他呐喊,为了蓝色清净的海洋!
杨威利提督当时也在那片群情激昂的蓝色海洋里,他没有加入周围的呼喊也没有起立,只是在座椅上略微不安地变换了一下坐姿。他每每不得已置身于这种大型刻奇现场都会觉得有几分难过,这种难过不是说他受到了什么伤害,而是一种类似于被迫窥见了某种不堪丑态的尴尬。因为他是一个好心肠的人,一个好人在看见别人不自知地出丑时,总会比当事人感到更多的难过。而这回他更是有种投向自己的不祥预感。
这个预感很快就兑现了,不日杨提督就接到了上级命令,要他率领部队去剿灭一艘横行多年恶名昭著的海盗船,号称不败的舰船、永远飞翔的伊谢尔伦。
2.
伊谢尔伦号及其附属船队游走于同盟与帝国领海的边界,两边看它都像一只惹人烦又赶不走杀不掉的苍蝇。同盟对伊谢尔伦的多次剿灭行动都以失败收场,这一来是由于伊谢尔伦本身实力强大,二来这片海域凶险暗礁密布,不熟悉情形的船队相当容易遭遇意外事故,更别提跟地头蛇干架了。但杨威利提督的部队几乎是兵不血刃地征服了她。关于这场伟大胜利,之后无论谁问起其中详情,杨都只会不好意思地挠头说耍了一点不高明的手段,而这个手段的主要实施者华尔特·冯·先寇布则会毫不迟疑地回答说是美男计。
不管真正的作战细节究竟是如何,这个胜利看起来都过于轻易,以至于自由海洋同盟的高层对此都将信将疑认为其中必然有诈。他们发去指令,要求杨交出对伊谢尔伦以及原本治下舰队在内的全部舰船的指挥权。伊谢尔伦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是在凌晨,那时杨提督睡得像无星无月的夜幕一样深沉,而当晚轮到值班的最高军官是波布兰。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打扰杨的睡梦而是跑去把先寇布从某个温柔乡里拉了出来。两个人稍一合计,先寇布就已经拿定了主意。清晨七点时尚未完全睡醒的杨威利提督发现自己被摁在操控室的主座前手里被塞了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请给我换杯红茶,谢谢。”杨提督迷迷糊糊地如是说),而先寇布对着对讲机冷酷宣告,伊谢尔伦是一艘自由的海盗船,从前没有今后也不会受同盟管制,若是想要硬抢那就尽管来吧。
“全都去死吧!”波布兰适时地加入了背景和声。
“我们干了什么?”在场唯一不是很清楚状况的、坐在船长座位上的杨困惑地出声发问,“我们叛变了吗?”
“不是这样,”中断通讯的先寇布放下对讲机转头回答他道,“这是为了维护人权与正义的、非常正当的行为,请您称之为独立。”
总之全舰队上下先斩后奏雷厉风行把这样一件落草为寇的大事件干脆地决定了。不用担心同盟会真的动用武力来抢夺,因为全同盟唯一有可能将伊谢尔伦攻下来的人正坐在船板上出神地看海鸥绕着桅杆转圈圈儿。
杨觉得自己应当生气,毕竟他一点也不想当什么海盗船船长,他只想做回他安安稳稳拿新津补贴的公务员——好吧,也许一线海军军官的生活不是很安稳,但只要他成功划水到退役就能一劳永逸地安享退休金,从此过上每天只管看书睡觉喝上午茶中午茶下午茶的美妙人生。现在因为以先寇布为首的这帮人的胡闹,这些全都泡汤啦。但其实杨也并不是很生气,他只是觉得麻烦,啊啊,为什么人生总要充满了意外呢?他先是撞上旋涡一般不得已地被卷入军旅生涯里,现在更是要触礁沉船。他盘着腿坐在甲板上想了又想,最终站起身来揉了揉发麻的腿脚,然后走去敲开了先寇布的房门。不等对方开口杨就义正言辞对他说,这艘船实际上是他打下来的,独立宣言也是他昭告天下的,他得负起责任来,这个船长还得由他来当。
杨感觉自己简直是一口气说完了一生中最正儿八经的一段话。但先寇布拒绝了这份任命,因为他更喜欢大副这个称呼。
“在冒险小说中船长总是最没用的那一个,而往往在危急关头力挽狂澜的,是智勇双全的大副。”流着贵族血液的男人自诩潇洒捋地了一把散落的额发,又拍了拍杨由于失望而耷拉下来的肩头,“您什么都不需要烦心,只要安心做您‘在船舱里睡觉的船长’就可以了。”
杨稍微想了想就又觉得这个提案非常合意,只提出了一点修改意见:“船舱里太闷了,要改成在甲板上。”
于是先寇布抢先一步占得了大副的名号,对此卡介伦提出强烈不满与严肃抗议。先寇布破天荒地主动跑去做安抚工作,这当然不会是出于愧怍的好心,而是因为把控舰船财政命脉的卡介伦就相当于是手握生杀大权。先寇布拿出他巧言令色又不会显得狗腿谄媚的本事来,将这位后勤总管的业务能力吹得天花乱坠,还说要奉他做全体船员的父亲。
“谢谢,但我可不想要你这样老的儿子。”卡介伦审查着财务报表头也不抬,一边大笔一挥把蔷薇骑士团的下一季度开销预算削减了一半。
3.
尤里安·敏兹是在伊谢尔伦宣布成为一艘自由的海盗船的第二年登船的。亚麻色头发的少年风尘仆仆但精神高昂,往甲板上稳稳一杵像一株迎风的小白杨。菲列特利加副官询问他的来由,少年露出腼腆的微笑回答她自己是杨提督的儿子。菲列特利加眨了一下眼睛。“是养子,”尤里安意识到一点不对赶忙解释,“提督是在三年前成为的我的法定监护人。”
明白过来情况的菲列特利加换上一副有些义愤填膺的神情,领着尤里安直奔船长办公室。在她看来这是一起严重的孤儿遗弃事件,这太过分,太不负责任啦。她一推开门,杨正坐在办公桌上看书喝红茶,一抬头就跟他俩大眼瞪小眼。空气一时间凝固了下来,最终还是尤里安先开了口:
“您怎么能一个人跑得这么远,还一直都不给我来个信儿呢?”那口气压根不像是千里寻父的无助儿子,而更像是在明为指责实则关切地对自家走失的猫咪嘘寒问暖。
杨跟随部队开拔前尤里安还在寄宿学校里念书,只是匆忙同他道了别也不知道他具体要去哪儿。现在自己这边闹了这么一出变故,杨一直在烦恼要怎么安排尤里安才好。鉴于尤里安人在学校里应该也还算安稳无忧,所以他把这个议程在自己的大脑后台中往后一拖再拖,而小伙子倒自己先找上门来了。说起来——“对了,你是怎么找过来的?”
“是卡介伦中将安排的。”尤里安略微谴责地瞥了他一眼,一边拿出来一封信递过去。杨粗略扫了一眼就看见那上面类似于“同盟欠了你爸三个亿,现在他带着下属罢工跑路啦”的夸张言辞,一看就是出自亚典波罗的手笔。
杨放下信纸抬头重新看向面前的少年,这是他法律上的被监护人,当初他在收养文件上郑重地签了字,表明自己已经认真阅读并同意履行相关监护人责任,会树立一个遵纪守法的好公民榜样。现在他只能无言地在心里叹气,一双温和黑眼睛里安详平和寂静麻木地滚动着“我不是我没有我都是被逼的”,而尤里安笑了起来。
“老实说,您能在军队里坚持这么久真是很令人惊讶。”他说,“现在这样不是很好嘛。”
杨想纠正他,想要告诉尤里安他们当海盗是不对的,而尤里安擅自从学校里跑出来也是不对的,这完全错误、非常荒唐。但杨又必须承认他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所以他就只能做出一个自我矛盾的苦笑。两个人相对沉默直到菲列特利加忽然发出一声似涕似笑的声音,她已经完全沉浸在这种家人重聚的感动里,手捂心口退出门去并体贴地关上了房门。
“啊……”杨苦恼地挠起一撮翘起的头毛,“过两天波布兰会带一支小队出巡,我让他捎上你在港口放你下去。”
“您别想了,”尤里安毫不客气地挥手打断他,“我当然是要留在这里。”
杨再度更苦恼地起劲儿挠着那搓头毛,接着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眨巴了一下眼睛:“未成年人不能当海盗。这是法律规定,就跟禁酒条令一样。”
“您胡说八道。”尤里安非常冷静四平八稳地回他。
在把尤里安赶下船的这件事上,无论是作为监护人还是作为船长杨威利都彻彻底底地失败了。除了杨自己做了一点毫无威慑力的抗议以外,其余所有人都极为欢迎年轻血液的加入。他很快就跟船上的不良青年们混得烂熟,甚至试图想要跟亚典波罗分享撰写航船日志的权利。
“你可以自己写你的,”亚典波罗抱着本子不撒手,“但正式的记录一定得是我的署名。”
亚典波罗后来又对尤里安说,他以后是要成为传奇的小说家,让伊谢尔伦海盗船的征服故事流传到宇宙的尽头。
崭新的伊谢尔伦在稳步建立,船员由杨舰队原本的部众和俘虏并自愿降服的原海盗组成。究竟是军人成了海盗,还是海盗成了军人,这一点已经没人能搞得清。当然不愿意留下的人,杨都给了他们自由离船的许可。也曾有人半开玩笑地提出是否应当让女性士官离船,因为海盗似乎都信奉“女人会带来暴风雨”。对此波布兰反驳说,伊谢尔伦是一艘现代化的、文明的、讲求理性的海盗船,要弘扬性别平等,不搞封建迷信。
“你只是担心没有妹子让你撩吧。”高尼夫抱着膀子冷冷地说。
因而在本着完全自愿的前提下,包括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在内的大部分女性都留了下来。这也给舰队增添了一些香槟色的余兴活动:隔三差五喝高了的船员们就会开始打赌杨船长什么时候才会向菲列特利加求婚,赌注已经利滚利上涨到了五箱白兰地。
齐格飞·吉尔菲艾斯照例在清晨敲开上司兼挚友的房门。帝国最年轻的海军元帅站在窗前瞭望,旭日的光芒给他金光耀眼的蓬松头发蒙上神性的光辉。
吉尔菲尔艾斯瞥见桌上放着当天的奥丁日报,头版头条印着“魔术师大胜利:奇迹的杨!飞翔的伊谢尔伦!”的标题,惊叹号大到溢出版面。吉尔菲艾斯知道,这是关于自由海洋同盟针对伊谢尔伦的第三次围剿失败的报道。虽然看到特留尼西特屡次受挫是件很令人欢欣的事情,但大肆宣扬海盗船的胜利还是不大好,万一对易于冲动的热血青年造成不良的鼓动影响可怎么办?说起来现在的媒体怎么一点公众责任心都没有啊。
而莱因哈特从窗外海景收回目光回过身来,一双冰蓝眼睛里闪闪发光盛满了星星:
“吉尔菲艾斯,你觉得组建一支海盗船队这个想法如何?”
END
后篇 船行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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