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列克斯·卡介伦始终正确的人生的两大失策,一个是弄错了亚雷·海尼森纪念大学的入学办理时间而只能去到军官学校,而另一个,是“绝对不能告诉夫人的事情”*。
军校的新学年在一片精力过剩的吵吵闹闹中开始。忙碌的事务次长胳膊底下夹着一堆文件匆匆穿行,远远的就听见走廊那头亚典波罗的嗓音。“同好会宣传!”年轻人清越的声音很有穿透力,“打扰了,麻烦看一下——!”
鼻尖上斑痕雀跃的新生是个招惹事端的主儿。卡介伦转过拐角,瞧见亚典波罗像个不知疲惫的永动机四下打撺,而倚靠在墙边一脸发呆的家伙……卡介伦心里叹笑,他就知道杨肯定也在这里。
看着安分老实的后辈,偏偏很热衷于任何有可能闯出祸事来的行径。但凡学生中有什么闹事纷争,杨总要也被牵连进那么一星半点麻烦里去。这些杂七杂八的善后工作最终往往都要落到事务次长头上,卡介伦有次就一边做记录报备一边觉得好笑地问杨,“怎么不管哪儿出了事都有你啊?”,而杨挠着脑袋自嘲:“连录取了的专业都能被裁撤,只能说是天生运气不好吧。”
“这是我们的社团,”那边亚典波罗还在起劲儿地给每个能被他逮住的路人塞传单,“有害书籍同好会请了解一下!”
这个同好会名字听起来怎么都觉得很有问题,但愿这回他们俩别又惹出什么事来——卡介伦正心里这么犯嘀咕,而亚典波罗转着脑袋目光瞧见了他。“卡介伦事务次长!”他立刻一边挥手喊他,一边拉扯上还一脸茫然的杨朝卡介伦这边冲过来。
亚典波罗冲撞得太急了,他自己漂亮利落地刹住了车,但杨显然没有他那样敏捷的反应速度。他摇晃趔趄地撞过来,卡介伦躲闪不及,杨就像一只小猫从树枝上跌下来、晕头晕脑砸在他的心口上。他把他砸得天旋地转,胸腔充盈着发酸生痒的暖意,像是里面卧着一捧毛绒绒的光。
“抱歉,学——”
“对不起,前辈!”始作俑者亚典波罗毫无诚意地道歉,把一摞传单塞到他手里,“我们在给社团做宣传,事务次长大人最近要是发放什么通知材料,麻烦也帮我们夹带一下,拜托了!”
“你小子想得倒美。”卡介伦把传单卷起来,胳膊隔着杨的脑袋伸过去敲打他。杨拦在中间好脾气地呵呵笑,转过头冲卡介伦不怀好意地眨了眨眼睛,“拜托了。”杨说。
他一下子就没辙了。“下不为例,”他推了推眼镜,余光剜了亚典波罗一眼,“以后没有许可不许私下印宣传物料。”
“诶,凭什么杨学长一说您就答应了。”亚典波罗拖长了尾音抱怨。杨得意洋洋向他炫耀:“这就是高年级的特权。”
卡介伦伸手去揉乱杨的头发,杨头顶蓬乱的杂毛发梢仿佛搔过他的下颌。“行了快滚吧,你们两个。”他说着推搡了他们俩一把,亚典波罗扭头龇牙咧嘴做了个鬼脸,拉扯着杨的胳膊兴冲冲地撒欢跑了出去。
“留神看着点路!”卡介伦又对跑远的两个人喊,杨浮皮潦草地朝他挥了一下手臂。
他低头瞧了一眼手中有害书籍同好会的传单,耸耸肩把它们给夹到胳膊底下的文件夹里。
午休的时候卡介伦途径教学楼里的一处休息室,想起来似乎传单中印着的活动场所正是在这个地方。他信步走近那里,隔着玻璃窗瞧见待在里面的两个人。
未脱少年稚气的年轻人在午后暖色融光中散发着光芒。杨趴伏在桌上,手边摊着一本书。他迷迷糊糊的一副要睡着了模样,而亚典波罗凑过来,覆到他耳朵边上狎昵。杨像是被他弄痒了似的缩了一下脖子,肩膀轻颤着嘴角勾起来。杨这会儿如果是笑出声了的话,那一定会像是春日里细雨落在叶片上的声音。
铁灰色头发的脑袋轻微地改变了一下角度,他们的唇齿就自然而然地碰在了一起。从他的视角现在看不见杨的表情,但他可以想象杨是怎样温和地附和过去。微风轻拂,窗帘晃动,夏日的短袖衬衫在阳光下被衬得近乎透明。
卡介伦透过窗户看了一会儿,暖而痒的绒球在他的心头噗噗跳跃。他把手按住胸口,扑通,扑通,那里有什么像是要挣出来、而他必须要把它压回去。
次日杨同他下棋。闲暇的时候杨有时会来他的办公室里。
“今天不用忙社团了?”卡介伦一边走棋一边问他。
“本来就不忙,招人宣传的事儿亚典波罗全包了——要我说他一心只想搞活动,书是看不了几本的。”杨抬眼瞧了他一下,“学长要来看看吗?”
“我去过了。”卡介伦说。
杨目光隐约深远地看他,蛛丝封着他的喉咙。他想他不应该提起这件事,紧接着就听见自己锈住的声音:“我昨天看见你们在……”
“接吻。”杨替他把话说完。
不满二十岁的后辈端正安静地坐在他对面,无辜的恶魔毫无自觉地闯进他的办公室里。卡介伦想把他给拓下来,将拓本贴上标签安放进文件夹子里,从此他就可以一眼便知杨对自己来说意味怎样、是何属性。可他找不到该把它放在哪个栏目里。
他清了清嗓子。“别玩得过火了。”他像一个尽职尽责喜欢操心的好前辈那样对杨说。
杨听他这么说就轻轻地笑起来。杨微笑得就像烟尘熏染的薄荷叶子仿佛风一吹就会溜过去。“对事务次长阁下来说,什么都是小孩子闹着玩的。”他的语气非常轻。
棋盘上轮到杨走棋了。他转眼地看了看棋局,很随意地挪动了一步。
在杨放下棋子的同时卡介伦按住了他的手。“这步棋走错了。”卡介伦说。
“我知道。”杨一双眼睛分毫不让地看着他。
杨的手就在他的掌中握着,安静无辜得像一只白鸽。但这人世间洪水不停,白鸽落不到和平橄榄枝上。他生怕自己稍微没有抓牢,它就会飞走不见了。
他闭了闭眼睛。扑通,扑通,手中有什么在不安分地挣动着。暖洋洋的光撩动着他的心尖,要在那里开出一朵花来。
就当作是在跟小孩子玩闹吧。他问杨,“你要跟我接吻吗。”
那天晴空万里,银河广远,星系红移。他看见杨威利在拉长的时间中微微仰起脸来,而亚列克斯·卡介伦站在自己生命的歧点上、朝着不可知的界限探出手去。他这时候浑然不知毫无察觉,等到他日后一时兴起回过头来再看到这一天时,也许才会恍然间意识到,兴许这个吻就像是蝴蝶从茧里挣出来,血液慢慢地充盈了新生的柔嫩翅膀,于是它扇动翅膀飞起来,落在他的脸上、沾着花粉的触须轻触他的鼻尖,一切际遇都从这一刻起悄然改变。骨牌的第一块被推倒,微风划开冰封的湖面,量子碰撞产生新的轨迹,而杨威利撞进了他本该永不出错的航道里。
END
*出自尤里安的伊谢尔伦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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