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我喜欢他就像喜欢一只猫一样。
选择去爱一只猫是一个很讨巧狡猾的决定。因为猫不属于任何人,不会对谁有所期待,你要是离开它也会随便你。你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去接近它,知道倘若有一天你背弃它也不会感到愧疚。当然我从不认为我会背弃他,但我也知道我不可能让他属于我。
这就是我和杨威利之间的关系。
二十四岁的时候我在军官学校任事务次长,琐碎杂务堆满三大个文件柜,时常得加班到深夜。有天大半夜我也照例还在办公,手机接到电话,看来电显示是杨,接听过去却是一个干净利落的女孩的声音:“您好,冒昧打扰了,洁西卡·爱德华。杨喝醉了,您方便过来接一下他吗?”
我赶到酒馆去的时候杨跟他的同级好友约翰·罗伯特·拉普正七晕八素东倒西歪在地上,爱德华小姐抱着膀子眉头微皱待在一边,看神情像是在思考哪里有流浪汉收容所。我推开门走进去的动静叫她转过头来,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
我也挺庆幸她喊了我来,同时又有些疑惑。“您怎么会联系我?”我问她。
我暗自期待她告诉我一些我妄想中的理由,像是杨在迷迷糊糊中只记得我的电话号码。但事实是她只是拿着杨的手机照着通讯录的字母排序拨下了排在首位的A(Alex)。
不过我还是很高兴,这让我知道杨在手机里存放的是我的名字,不是卡介伦上尉,事务次长,或是其它什么冠冕堂皇的称谓。
我在杨的身边蹲下来,酒馆昏黄的灯光在他蓬乱而过长的毛发里泛着一圈套一圈的暗昧。爱德华小姐也蹲下身来,拿手指尖拨拉了一下杨后脑支棱起来的蜷曲黑头发:“我可没办法搞定两个醉汉,就劳烦您把他给捡回去吧。”
“您是特地要把更加缺乏自理能力的麻烦推给我吗,”我故作镇定对她半开玩笑,“为什么不让我来负责优秀的约翰·拉普,这一只归您。”
而洁西卡·爱德华只管对我笑得讳莫如深:“您难道不想负责他吗?”
我素来自认为还算上乘的辩才在这一刻缴械投降。所以我一向很敬畏女性,她们要么会读人心,要么有预言能力。
那晚后半夜我把杨给弄回了我的公寓里,他像一只熟睡的猫那样蜷缩在客厅沙发上。他现在什么也不会知道,我可以离他很近,近到看得见他脸上一层细微的绒毛。
我知道我喜欢他。
我喜欢他,但这不代表我对他有什么非分之想。我就像喜欢一只猫一样喜欢他,我想替他解决麻烦,想照料看顾他的起居,想没事儿就揉一揉他的蓬毛脑袋……再进一步,我顶多就是想亲亲他。
他看起来睡得那样熟,我觉得我可以亲他一下,就一小下。
可我亲吻了他一下他就醒了,微微皱起眉头睫毛颤抖。我吓了一跳,赶忙撤身拉开距离。杨抱着宿醉而发痛的脑袋晕乎乎地睁开眼睛,神思飘忽地朝我转过头来。
“你这是什么表情,学长?”他困惑茫然地看着我,摇晃脑袋眯起眼睛漫不经心,“我喝醉的时候强吻你了吗?”
我现在一点也不想吻他了。我确信我很想打他。
“是洁西卡喊你过来的啊。”后来杨侧身半躺着赖在沙发上听我解释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一脸幸灾乐祸的憋笑表情。
我瞪了他一眼。我说看来我得给他写个纸条放在钱夹里,纸条上写着我的联系方式。等到下回他身边要是没有出色的爱德华女士帮忙,好歹还能趁神智尚清的时候拿出来跟人说,请麻烦联系这个人,这是我的紧急联络人。
杨就乐不可支抖着肩膀笑个不停。他没有像往常那样抱怨我对他生活能力的不信任,他说好呀好呀,我们就这么办吧。
“好个鬼。”我作势要敲打他,“紧急联络人一般都是家人,我们算什么关系啊我凭什么要管你?”
“算我爸,我哥,随你喜欢都行。”杨眯起眼睛笑得快活又坏心,然后他很轻很轻地说,“你想要是什么都可以。”
我想要是什么呢?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想是他的朋友。
后来我终于也在杨清醒的时候去亲吻了他,他的下巴蹭在我的脖子边上,半眯起眼睛有点撒娇的样子像永远十七岁的男孩。他贴了上来,像是什么都不懂、只是寻求蹭慰似的扒拉住我的衬衣领子,而我一把抓着他的手就不敢松开。
在军队里,那一帮头脑简单心思单纯的问题人士把同性间的身体关系看作调剂性质的游戏,就仿佛跟喝酒打牌没什么两样。我知道这可以没有任何问题,也不代表任何东西。但是我做不到。
我跟杨说,我们不能上床。我们可以很亲密,可以拥抱可以接吻,但是不能上床。
“好吧。”杨眨巴眼睛满不在意,“不过你知道,这种事情其实没什么。大家都不怎么在乎。”
“可我在乎。”我抓了一把脑袋头疼地思考措辞,“我不想这样……我是说,我当然也想——但我不想把我们降格成那种关系。”
“你在这方面真奇怪。”稍微的沉默之后,杨轻巧地歪过脑袋,“就像个古板的地球人。”
“是啊你小心一点,说不定在你面前的是地球教的间谍。”我顺着他的话开玩笑,伸出手去揉乱他的头发。
杨说的兴许没有错,我就是古板守旧,觉得要上床就是要奔着结婚去的。更何况对象是杨的话,我更没有办法像其他人那样把这种事看作不走心的玩乐。我问心有愧。
我很清楚人的欲望一旦开启就如同开闸泄洪。而倘若结成了过分的联系,再想要撕开就势必会让彼此受伤。打个比方说,你遇到了一只固定的流浪猫,它每天都会在你回家的半道上出现,它或许并不是在等你,但你可以去喂它,它心情好的时候就会蹭一蹭你的手心。你知道你不可能成为一个合格的饲主,那么就绝对不要带它回家。
所以,我不可以试图让杨成为我的猫。我就想这样做他最要好的朋友,我想当他一辈子的朋友。
杨从军校毕业之后,我始终或远或近地关注他,看他跟同期友人分散到各地,又在哪里结识了另外的朋友。每隔一段时间,他的人生轨迹上会出现新的节点,而我总还在他身边。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去杨那里报到上任的那天,杨跑来找我。“你做得有点过头了哦。”他一走近就没头没尾这么说。
我瞧了他一眼,看不出他的心思。我问他:“你对她不满意吗?”
杨轻微地歪着头,像是在思考什么。然后他扬起下巴笑:“不能更满意了。”
我也觉得很满意。格林希尔小姐也许不怎么擅长经营家庭,但她可以成为一个好的饲主。
你找来其他人,让他们也来照顾这只猫。你就可以怀着不可告人的优越感看他们同它亲昵,你会觉得这不是有别人来抢走这只猫,因为这都是受你安排被你允许的,而如果猫接受了他们——这也是它在听从你。
这就是我的狡猾。我知道杨暗地里把我比作长尾巴的恶魔,满腹诡谲毒计。他不知道我比他想得还要恶劣百倍。
但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也不能完全怪我。是杨默许我的。因为杨既不会推开我,也不会拉我一把。猫就是这么个样子,它只会根据你的态度来报以相应的回音,不会多也不会少。所以杨这家伙是这样的:他并非当真缺乏人的情感常识,也并非当真什么都不想要。实际上我觉得他或许把我们之间的事情看得比我要清楚。但他可以无所强求。只要我伸出手,他就会把温软的掌心贴上来,但是我如果想要逃跑——我知道他永远都会允许我逃跑。
在这一点上到底谁更狡猾?
我终于要说到那一天了。自那件事情发生之后,我既无比畏惧、又没法不去回想那一天。杨要动身启程去和谈的那一天。我们在走廊边交谈,落地的窗映出外面永恒的夜晚。在正事交代完之后,杨歪过脑袋对我眨眼睛。
“我不在的时候,别老想偷偷去找尤里安喝酒,学长。”他勾着嘴角得意洋洋地坏笑,“这是作为他父亲的我的特权。”
“怎么,你每次都要我看家,还不许我去找点乐子,这也太不公平了。”我对他抱怨。
杨摊手耸肩笑了笑:“这也没办法,这就是家庭幸福的奢侈代价呀。”
我快速地扫了他一眼,心里揣测他是不是在嘲讽什么。我猜——我希望他这是在对我生气,我想看见他吃醋。多么可笑,是我在谨小慎微同他保持距离,可我还想要他在乎我。
我说,我们来接吻吧。
杨伸出手来勾着我的脖子,他习惯性地贴蹭上来的小动作如同撒娇的猫咪,一切都还像我第一次吻他时那样的青涩干净。人会由于自身的感情而去将对方熔铸进自己心中的容器里,这些年来,不管他演绎了多少奇迹,在我看来他永远都是那个在军官学校里格格不入、叫人看着就放心不下的傻瓜。
“这次我带了那张纸条,”而杨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这么说,黑眼睛弯起来闪闪发光,“要是我在那边喝醉了,我可以让人联系你吗。”
我对他笑了一下:“你知道你永远都可以的。”
他就也对我笑。我们都清楚这是没办法实际操作的事情,但好像只要随口这么说说就觉得很高兴。
星空在窗户外面延续无尽。我看着他眼睛里的星星,清晰透彻地认识到他永远都不会成为我的猫了,但我也因此永远都能待在他的身旁。我想要的就是这样的位置,这就是我的愿望。
我再没有什么好不满足。
人们常常说,人在自己或是重要他人遭遇危机时会有预感。事实证明那只是文学手法的美化想象。在醉狂庆典永恒终结之前,伊谢尔伦没有任何一个人真的觉得会出意外,就算是我令人钦佩的夫人也不可能预见到。而那天我和杨道别前说的两件事情全都落了空。这次杨睡过去的时候没有人会来联系我,等我接到消息的时候就只是一句不可拒绝的通知。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那句关于尤里安的玩笑话却成了杨对我最后的要求。我一惯对他有求必应,唯独这件事我没有听他的。在那一年的新年夜,我拉上尤里安躲开客厅里欢笑的女性们跑到里屋。尤里安一向很懂得自制,但这天他对我递过去的酒杯都不拒绝。尤里安的酒品很好,酒劲儿只会让他变得更加安静也更坦诚。他忽而很轻柔地说,我一直很感谢您……将我带到提督的身边。
这样简单的一句话,却在瞬间要我构筑的温和长辈形象全盘崩塌。我差点要对他喊出来,我想告诉他我是个骗子、别那么信任我。他和杨或许都认为,我是想让他们俩相互照应才让杨去收养他,但这并非我真正的理由。我把他交给杨,是想要把杨同我之间添上那么一点联系。我想要杨永远记得,这是我给他找来的养子,那么我们就好像在某种层面上成为了一家人一样。
而尤里安拿一无所知的信赖目光看着我。这半年来他催促自己尽快成熟起来,这给了他太多压力。现在节日的温水把他的伪装给卸下去,这时候他就又像一个脆弱的孩子了。他没头没尾地问我,为什么。
我知道尤里安想问的是什么,可我没法回答。长久以来,我习惯也喜欢那种孕育在数字计算中的法理,二加二就该等于四,公式定理自洽逻辑。但是这一回我翻遍我所知的自然法则、经济规律、道德伦理,没有一个可以给我答案。尽管我知道事情可以这样去作解释:我爱着一个人却一直遮掩逃避不敢承认,所以上天就要回收我继续去爱他的权利。但是不该是这样,不该是用这种方式。
我明明什么都不想要,为什么还不允许我不伤害任何人地去爱他?如果只是这样也不被容许,那么明明有罪责的人是我,为什么却偏偏要带走他?这么多年,我一直告诫自己要循规蹈矩地生活,信奉道德、遵循传统、相信冥冥之中自有天理善恶终有报,可结果天理却回报给了我什么呢?这太不讲道理。
酒精叫人实在是困倦了,我觉得我像是隔着一层朦胧的光晕看向尤里安,遥远地想起在杨求婚成功的那天,他同我一道喝酒的事情。尤里安大概认为自己的一点小心思在长辈面前原本就无所遁形,从没问过我为什么能看出来他对菲列特利加的倾慕。这世上恐怕再没有人比我更能看出那种明知不可为的无望爱意。而那时候我对他说人的心没有方程式,不要玩火,错误的爱是一种危险。但是现在我要告诉他我错了。爱没有什么不对的,没有必要去欺骗自己,爱原本就是宇宙中唯一正确的事情。
可是,我那天就连这些话也还是没法说出来。我只是抓着尤里安的手臂含糊不清地说对不起。尤里安不明白,他担忧而安抚地对我说您喝醉了啊。
这就是我用了半生去爱一只猫的经历。爱上一只猫就是要被它迷惑中它魔咒,一生一世也解不了的那种,往后再多的幸福也没有办法填补。那无底的坑洞就这样摆在那里,黑得那样刺眼昭彰,要我看见这世上本就没有善恶福报,二加二等于五,我的信条背叛了我。
我也就只好在这样的世界里继续活下去。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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