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介伦对着卧室穿衣镜打领带,身后奥尔丹丝正忙着给刚换上小礼服裙的小女儿盘头发。楼下门铃响了两下。
“谁偏偏在这时候来啊。”奥尔丹丝疑惑而有些烦躁地扒拉开膝旁的两个小家伙小跑下楼去。卡介伦把女儿拉到身边来,蹲下身子扬了扬手里的小小领结,对着镜子跟她说,看到这个了吗?爸爸来教你怎么绑它。
“亚列克斯!”卡介伦听见奥尔丹丝在楼下讶异地喊,“快下来!杨找你。”
卡介伦觉得自己一定听错了。他从楼上扒着栏杆探下身瞧过去,原本应当早早赶去酒店做准备的新郎官可不正在自家门口对着奥尔丹丝傻笑着打招呼吗。
“你搞什么?”卡介伦一步跨下三级台阶冲到门厅,那边杨挠着头发举起领结对他眨巴眼睛:“这个我不会弄,学长帮我一下。”
卡介伦差点没直接一巴掌糊到他后脑勺上去。
“你直接先去酒店,那边不是有人替你把衣服换好吗?”
“那太麻烦了,”杨说得理直气壮,“学长弄一下就行了。”
卡介伦真不知道跟穿过半个小区爬上六楼来叫他帮忙打领结比起来,去酒店喊个服务生有什么麻烦的。他抓过杨手中的领结给他套到脖子上,忍住直接勒死他的冲动帮他扯弄起来。杨气定神闲等着,半垂下眼睑睫毛抿下来,安安静静一时间还像个小男生一样。
这叫卡介伦有些恍神。他认识杨威利有多久了?十年八年?不,比十年还要久。他认识杨的时候,杨刚刚大学入学。新生的青涩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卡介伦那时候大三,走在校园路上瞥见对面远远地走来一个人,白衬衫牛仔裤,一肩背着个书包慢悠悠地晃过来。杨东张西望转过脸来也瞧见了他,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着挠头走过来,问他宿舍区怎么走。卡介伦有些讶异,说你这离宿舍远着呢。你是新生?哪个系的?校门那边迎新的怎么没个人给你带个路?
“他们要带的,我觉得自己能走,就让他们指了个方向。我就想顺便稍微逛逛校园绕一下……可能绕得有点远。”杨挠着头自嘲地笑,又想起来加了一句,“啊,我是历史系的。”
卡介伦心说你这绕得是够远的。他想给他指个路,又担心这人待会儿又不知道会绕道去什么地方,于是他说:“我带你过去吧。”
杨赶忙摆手:“不用麻烦老师的。”
“你小子再说一遍?”卡介伦眼镜差点儿跌下来,凶神恶煞瞪过去。杨明显被吓到了,等卡介伦再说要给他带路时他也就不再拒绝,只是愣愣地点了一下头。
“行了那快走吧。”卡介伦叉着腰伸出一只手,“你行李呢?”
“就这个。”杨耸了耸背着包的一侧肩膀,“我们直接走就行,呃……学长。”
卡介伦倒也不是老相,只是长相随了性格的沉稳,再加上一副金丝框眼镜,长到二十岁就跟定型了一样,年纪看起来还真可大可小说不清。朋友说他往哪儿一杵都是四平八稳正儿八经天生的教导主任。那天后来卡介伦阴沉着脸大步流星往前走,杨乖巧瑟缩地跟在他后面穿过一整个校园,这场面看起来就跟教导主任逮着违纪学生巡街没什么两样。
等到了宿舍门口把杨给丢下来,卡介伦转身打算走而杨从后面喊住他。他回过头,杨站在宿舍楼前空地阳光下,仰起一张高中生一般的脸庞认认真真地说,学长,谢谢你。
就算杨道谢得一脸诚挚恳切单纯无害,卡介伦也不打算原谅杨先前喊他的那句老师。总之这事儿给卡介伦造成了不大不小的伤害,他盘算了一下经济系三年级与历史系一年级在专业课公共课选修课等等场合上的重合概率,得出了反正今后再也不用见到这个傻小子的结论,于是内心得到了一点慰藉。
这个美好的肥皂泡两周后就破灭了。在学校话剧社的招新现场,身为新任社长的卡介伦在人堆里瞧见了一颗有点儿蓬乱的黑毛脑袋,在一众或兴奋或紧张的新生面孔中兀自发着呆。
关于卡介伦这么个有点死正经的人为什么会进入话剧社,其间还是有那么一点缘故。当初是奥尔丹丝,也就是他的青梅竹马兼女朋友想去,卡介伦就陪着去报了个名。他的演技练了一两年也还是平平,但策划统筹工作做得好,很快就成了在后台统领大局的人物。等到了升三年级的时候前社长直接点名要他接手社团,底下没有一个人不服气。
而这天卡介伦在人群中瞧见杨就觉得有点头大。杨发着呆撞见他复杂的目光,原本放空的眼睛倏地就亮了一下。出于前辈兼社长的风度卡介伦还是主动礼贤下士走去跟杨打了个招呼,他说真巧,看不出你会想加入这种社团。
“我是陪朋友来的,”杨朝房间另一边点了点头,“您才是,看不出会是话剧社的社长。”
“我当时也是为了陪……女朋友的。”卡介伦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说不太顺溜。而杨挑了挑眉毛,嘴角勾得有一点点促狭:“这可真是更看不出来。”
同杨渐渐熟识也就是在话剧社的活动之中了。卡介伦后来得知杨的母亲很早就过世,而父亲也在两年前出了意外。即便在说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杨都还是平静坦然波澜不惊的。奥尔丹丝也非常喜欢杨,有什么好事情总叫卡介伦别忘了学弟的份。而等到卡介伦发觉的时候,他已经习惯了什么事儿都想叫上杨一起了。这里边当然有因为杨总是孑然一身的缘故,但也不是说出于同情或是怜悯。他只是有些不放心。
到了卡介伦他们这一届毕业前夕,社团这学年最后的一场戏是在这毕业分手季上演恋爱的犀牛,一个著名的我爱你你爱他爱情永远届不到的故事。卡介伦在后台忙得脚不沾地,耳膜里嘈杂声响进进出出,伴随着男主角波布兰深情哀戚地诉说黄昏是他一天当中最瞎的时候。偏偏这会儿杨拿着个领带递过来对他说“学长帮我一下。”,卡介伦瞪他,你不是马上就要上场了吗?
“来得及。”杨竖起领子歪过脖子说得理所应当,“学长打起来快,而且好看。”
“你少有求于人就说好话。”他扯过领带没好气地替杨给打上,杨一动不动站着任凭他捣鼓,眼皮半睁半闭落下一层绒毛阴影。不知怎么的周围的吵闹声响就都听不清了,卡介伦只模模糊糊听见波布兰在台上声嘶力竭地吼台词:“我对你献媚,我向你许诺,我海誓山盟!我能怎么办就怎么办,我怎样才能让你明白我如何爱你?!”
像是眩晕,像是耳鸣,在一瞬的怔忡里卡介伦陷入片刻的昏乱。冷与热交替着冲刷他,警钟的蜂鸣在他脑子里敲打。
而领带已经打好了,杨转身对着镜子看了看,心满意足地点头:“就说学长弄得好看。”
杨今天要演的是一个被爱而不为所动的人,一个让女主角魔怔男主角悲惨的浪子。他们改了剧本,给他这个角色专门加了几段戏。卡介伦拍了拍他的肩膀:“是挺好看,像个负心汉。”
杨挠着头就笑。杨笑起来就会太过温柔,不像是能去辜负人,倒像是容易被人辜负。那边上台的时间到了,卡介伦就瞧见杨唇角一抿眼神就变了,走上台去的背影潇洒利落丝情不留。他这个学弟倒是比他会演戏。
那天谢幕以后全社团去撸串唱K开庆功散伙宴。一伙人起哄撺掇喊着要社长献歌一首。卡介伦翻着点歌单说那我就给大家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吧。波布兰嚷嚷着说你这是要搞成中老年歌会吗?!卡介伦不理会,切了歌就自己唱起来。他唱得没跑调但也不咋样,周围人给个捧场就笑闹起来,他唱着唱着抬眼就瞥见了杨,还穿着表演时的衬衣戴着他给打的领带,一个人被几个人挤着坐在沙发上。人们在他身边交头玩闹,他就只是不声不响地放空坐着,眉眼微微弯起来,眼睛不知在望着什么地方。
卡介伦毕业后和奥尔丹丝一道还是留在这个城市里,和几个朋友搞起了创业。一对小情侣两个人租了个不大的公寓,没事隔三差五还喜欢喊杨来家里吃饭。一年后的春节他和奥尔丹丝回家乡结了婚,过程非常简单:两家人本来就认识多年知根知底,四个老人两个主角儿凑一桌吃了顿饭。
过年回来以后杨趁着还在正月里特地跑来给他俩拜年,得知两人结婚了的消息明显地愣了一下。“怎么都不说一声呢。”杨有点谴责意思地看看卡介伦,“我就这么傻地过来了都没随个份子。”
“你什么时候不傻了。”卡介伦拍拍肩让他坐下,给杨和自己倒了些红酒,“我们也没办喜酒,谈什么份子。你看这婚结没结不都一样。”
“这当然不一样。”杨一本正经拿指头指他,“等你卡介伦总裁以后赚了大钱,可得给嫂子风风光光办一场大的。”
“你这‘嫂子’倒是叫得顺溜啊。”卡介伦笑骂他,“我怎么从没觉得你尊敬过我这个学长啊?”
“我怎么不尊敬学长了?我爸走得早,学长就像我爸一样。”杨像是借了酒劲儿有点嬉皮笑脸,卡介伦哼笑一声不去搭理他。
那年的秋天杨也升到了四年级了。卡介伦这边生意做得不错事务繁忙,一时间有一阵子没怎么去过问学弟的事情。有天他一个大学同届后来留校的同学有事找他,电话里说完了正事总要扯些有的没的。卡介伦嗯嗯啊啊地听那边侃大山,左耳进右耳出,直到听到对面嚷嚷说,对啦你听说了没,你那个社团学弟,历史系挺有名的那个,据说他放弃保研啦。院系排名第一!都以为他这是要出国留学,结果人说想去工作不打算再念书了。这事儿学校里头可都传得沸沸扬扬的……
卡介伦没仔细听完那之后的话。那天下午他直接奔回母校在图书馆里边儿找着了杨,压低了嗓门儿跟他说,你给我出来我们谈谈。
杨一脸心知肚明,出了图书室抬头就回给他一个坦白无辜的笑:“我没钱。”
“你胡闹!”卡介伦吼了他一嗓子,叫图书管理员隔着玻璃对他眉头大皱。卡介伦缓了口气,而杨依然不很在意地耸了下肩膀:“我爸没留下什么东西,高考报名的时候我就想好了的,我就读四年我想读的,拿了文凭然后随便找个工作。”
杨说得轻描淡写,就跟过去谈起父母的事情时一样。卡介伦皱着眉叹了口气。
“这么大个事儿你怎么都不跟我商量一下。你总能申请到奖学金的,再说又不差这几年。实在不行我可以——”
“你不可以。”杨打断他,卡介伦从没见他这样态度强硬过,“那像什么话?你们结婚连婚礼都不办,倒要借钱给我念书?”
杨双眼一眨不眨直视着他,倒叫卡介伦没法接招了。卡介伦知道杨有他的骄傲,敛在温和犯傻微笑底下的锋芒。现在那道锋芒叫他几乎不敢正视他了。
“我只是觉得,你就这样放弃太可惜。”他只能喃喃地说。
杨歪过头笑了一下,锐利刀光从他的眼睛里消去了:“书在哪里都能读,也没什么可惜的。”
卡介伦又问:“那你工作找了没?”
“还没怎么看。”杨坦率地说。卡介伦刚消了一点儿的气霎时又要上来了,这世上怎么会有对自己的事儿这么不上心的人!杨瞧着他的脸色下意识地就后退半步:“我、我最近会关注一下的……!”
“行了你别瞎忙活了。”卡介伦揉着额头,想起之前的微小争执又把话说得有点没底气,“实在不行……你就来我这儿吧。”
杨对于到卡介伦那儿去工作倒是没有排斥。他脑子好,做什么都得心应手,这点在学校社团里的时候卡介伦就清楚。因而卡介伦觉得这样简直是完美了:他给了杨平台,杨帮他达到他不可能触及的高度,双赢互利好得不行。过了两年卡介伦一家在市区靠中心处一个不错的楼盘买了个跃层的居室,又极力鼓动杨也在同一个小区内安了家(“这样你随时都能来我们家吃饭了!”奥尔丹丝欢欣地说)。日子过得越发有滋有味起来,闲来无事杨就时常在卡介伦家待着,两个人在客厅或是阳台品酒喝茶下下棋,奥尔丹丝说他俩整得跟退休老人一样。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是在三年前成为杨的助理的。从一开始卡介伦就看出来这个干练漂亮的姑娘眼睛里都盛放着什么。可一来二去等了好一阵子,那边就是没有什么进展。有个周末奥尔丹丝就准备了好菜叫他邀请杨来坐坐。开饭前两个男人坐在阳台上饮酒边下国际象棋,卡介伦将话题引到杨的个人问题上。杨兜着圈儿跟他打太极,绕了十万八千里。卡介伦稳坐如山将了军放下棋子直说:“你总得要有个家吧。”
杨只管低头喝掺红茶白兰地不说话,过了会儿抬起头来说:“可我觉得我已经有了。”
杨这话说得轻浅,一双眼睛清澈直白看着卡介伦。卡介伦心里忽的一下就空了,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做什么、也不知道这个真空断层持续了多久。
“我明白的,”杨出声把他从空白里拉了出来。卡介伦抬起头,看见杨站起身来,晚风吹起他微乱的头发,夕阳映在他身后给他蒙上单薄的光影,“学长这么多年一直照顾我,是我不懂事。”
说完杨就转回身往屋里去了。过了会儿卡介伦隐隐约约听见奥尔丹丝从厨房里出来,杨跟她礼貌客气地说了些什么,再然后是房门开合的声音。
卡介伦想着,他得立马追上去拉住杨。他想告诉杨他不是嫌麻烦想把他给推出去,他也从来不觉得他俩之间有什么亏欠。而不管往后的日子会是什么样,他卡介伦这里永远会有他的归处。但他又僵在原处没有动。难道这些就是他真正想说的吗?杨想听的又难道只是这个吗?
杨想听的又会是……什么呢。在意识到自己正在想什么的时候,卡介伦发现他正把手中玻璃杯捏得紧紧的、手心渗出汗水来。再过会儿奥尔丹丝走了过来,责问他怎么把杨给惹生气啦。
卡介伦一家到了酒店的时候,杨和菲列特利加站在门口欢迎宾客。“像两个偷穿大人礼服的小孩子。”奥尔丹丝对卡介伦咬耳朵,然后上前去拉着菲列特利加说话。杨待在一旁像是在忍住不去挠头。他其实蛮适合穿正装,身形显得好看,就是腰背有些不够挺。
杨宣布说要结婚的消息来得有些突兀,那会儿他跟卡介伦之间的那一点不愉快已经过去,但卡介伦也没敢再提这方面的话。倒是杨自己大大方方跑来跟卡介伦说,我昨天跟菲列特利加求婚啦。卡介伦愣了几秒一拍桌子,说那好得很,你们打算怎么办?我给你们找个好的策划。杨说也不用太麻烦,办个酒席大家高兴一下就行了。卡介伦知道杨不喜欢热闹,菲列特利加也不是爱慕虚荣的人,于是点点头说这也成,我来安排一下。
到了杨选新郎礼服试衣服的时候卡介伦也陪着去了,一边帮杨拾掇那些琐碎的扣子领结一边问他:“你伴郎决定了没?”
杨扣着袖口头也不抬:“就学长嘛。”
“瞎说,我都结过婚了。”卡介伦给了他一个白眼,又掰手指数了数他俩的熟人,“先寇布会抢你风头的,波布兰又太吵了……我看亚典波罗还行,这小子也比较能说会道。”
“那就亚典波罗好了。”杨依然口气满不在意地说着,忽而想起了什么似的眼睛一亮抬头看了他一眼,“学长也去换一套衣服。”
“干嘛,都说了我不当伴郎。”
“不是伴郎,是新郎礼服。”杨抬起眼皮神情认真,“学长不是一直没办婚礼吗,正好现在穿上看看。”
卡介伦拗不过他,就随便挑了套差不多的去换上了。从更衣室里出来站在穿衣镜前,他左看右看都觉得自己别扭,而杨悄没声儿地出现在镜子里,在他身侧后边儿从镜子里看过来。
“挺好挺好,像个老板总裁的样子。”杨虚假恭维,“学长应该以身作则,先给嫂子补办个婚礼做个好榜样。”
“都多少年了,太晚了吧。”卡介伦摇头,而杨依旧从镜子里定神地看着他。
“我以前想过,要是学长的婚礼,我来给你当伴郎。然后到了致辞的时候,我就说句,干杯!就坐下来。”杨说着歪过头对着镜子笑了笑,“这样大家一定非常满意,总算能摆脱演讲废话节约宝贵的时间。”
杨说完还望着镜子不动,卡介伦也就看过去,看里面那一对儿人影,衣冠楚楚,人模狗样。镜子的雕花边框给他俩加这么一框,好像直接压成了相片放在床头桌角也很合衬。
过了会儿,杨拿手肘捅了卡介伦一下,转过头来笑得温和又有点小顽劣:“怎么样,还是学长先办个婚礼吧?或者我们搞双对婚礼也蛮好,奥尔丹丝和菲列特利加肯定会很高兴的。”
“办什么办,一把年纪小孩都打酱油了,专门丢人现眼吗。”卡介伦挥手像是赶苍蝇,低头就去解外套衣扣。
“也是,小肚腩都出来了,不愧是卡介伦大老板。”杨往底下瞥了一眼打趣说,换来头顶被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现在杨穿着那一身新郎西装有些局促地站着,抬眼朝卡介伦瞧了一下就又垂目盯着自己的皮鞋。卡介伦轻咳了一下,他想了想这时候该说什么。像是先寇布或是波布兰,这种场合大概就会对杨促狭坏笑、说要教他些有用的好东西。而卡介伦说不出这种话。他从来开不来玩笑,他怕玩笑说出来就成了真。
多奇怪,早些时候他才见过杨,给他打了领结又千叮咛万嘱咐了一堆话。他俩认识十来年了,什么事没一起经历过?可这会儿气氛却变得有些尴尬。
卡介伦说——他干嘛要跟杨说这种场面话?他说:“以后常带上菲列特利加一起来,我们这儿就更热闹了。”
“是啊,”杨就轻微地笑笑,“热热闹闹的。”
杨说完就又不说话,目光平平地就只是看着他。一种灾难性的恐惧在顷刻间吞没了他。卡介伦避无可避地意识到,此刻、现在,他一贯引以为傲的妥帖安排、他自觉已经不能更满足的美好现实都处在倾覆的边缘。他无法预料下一秒自己会做什么、又或者是他暗自期待杨会做什么。
而先寇布救了他。那男人一进门就像风一样穿插了进来,他风度翩翩地送上祝贺并亲吻新娘的手背,然后扒着杨的肩膀故意压低了声儿说,您早几天该来找我,我有很多东西能教给您。
喜宴按照俗套的流程一一进行,致辞祝福敬酒没完没了。终于到了快要开席,司仪说我们最后有一个小娱乐环节,让新郎新娘情歌对唱好不好?
台子底下自然是呼声四起,礼仪小姐把话筒递上去。杨终于没忍住挠起了头,菲列特利加不好意思地笑,两个人低声交头接耳了一会儿,像是中学里被不幸抽中当众表演节目的一对早恋小孩。终究是还算凑合地唱完了,司仪嫌气氛不够热,煽风点火问台下这样够不够?底下就看热闹地应和着喊再来一首!搞得跟军训拉歌似的。
杨来回摆着话筒晃悠到前面来,耳根有些红:“啊……那这样吧,一直以来受了大家很多关照,我给朋友们唱一首友谊地久天长吧。”
台下一时间哄笑四起,唯独卡介伦怔地一下僵了嘴角。那边杨也不等服务生调出配乐来,对着话筒自己就唱起来。他清唱起来意外得很不错,嗓音温和清亮悠悠地飘着。人们不自觉地慢慢安静下来,而杨一双眼睛朦胧懒散没什么聚焦也看不出情绪。就同卡介伦多年前唱这首歌的时候忍不住瞥过去看见的一样,杨置身喧闹而隔绝独立,一切都好像为了他而生,一切又好像都触他不及。
卡介伦想起他刚遇见杨的那个开学季,杨穿着白衬衫牛仔裤,一肩背着个背包还像个高中小男生一样。杨对他微微仰起头,认真诚恳地说,“学长,谢谢你。”,初秋阳光就在他的黑眼睛里金斑雀跃。他隐约模糊地觉得杨其实把什么都看得清楚分明,知道他不敢自明的心思,也知道他不是那种能够轰轰烈烈不管不顾的人、做不出孤注一掷的事情。他遇到什么喜欢的,就要谨慎小心地看着守着,生怕任何一个摔着碎了。二十岁他碰见在校园里迷路的杨威利,觉得他就像只懵懂又莽撞的小猫,丝毫不知这个世界的危险,而自己不去管他的话他就一定会完蛋了。
所以他总想去拉扯着杨,认为他需要自己。直到在那个昏黄忙乱的后台,杨戴着他打好的领带潇洒地转身跑上台去,灯影迷乱,人声纷杂,潮水一样从他身边退去。他忽然迷惑,究竟是谁需要谁?卡介伦想了很多年,不知道该把杨放在心里什么地方。于是他把他放在一个玻璃瓶子里,盖子封得牢而紧。这些日子以来他越来越多次看见那只瓶子,看见杨威利安安静静地待在那里面。卡介伦走近那圈儿玻璃屏障,把手贴在瓶壁上。杨抬起头看见他,于是略微腼腆地笑起来,伸出手来碰在卡介伦的手心投影上。隔着密闭玻璃杨对他说:
嘿,只要你稍微用一点力,你就可以得到你最想要的。你真的不打算打碎它吗。
“友谊永存,朋友,友谊永存。”杨轻轻地哼唱的歌声飘过来,而卡介伦对着心中的声音摇摇头。他一直都是、并且知道自己今后每一次遭遇它时,他都会是这样摇摇头,温和地、坚定地回答说,不,我已经拥有我想要的一切了。
他拿起面前的红酒杯,酒面上他自己的脸笑得温暖满足。他举起杯子对着面前有些模糊的视界点了点头,他说,“新婚快乐。”
友谊地久天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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