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杨】梦扑蝶

作者:一支药 算是类似红辣椒/盗梦的AU,有很多胡说八道的私设。主感情线是先杨吧…但是由于我一贯的X性当然会有卡学长的重要戏份。为什么我总控制不住自己要搞这种不好意思打CP tag的东西… 因为觉得这个一次性写完了再发的阅读体验会比较好,就一直憋着慢慢码,结果写到地老天荒差点以为这辈子都写不完_(:з」∠)_

“三月兔只在三月发疯,而帽匠一年四季都是疯的。爱丽丝不想再遇到疯子。因为当时不是三月,所以爱丽丝决定去找三月兔而不是帽匠。结果到了三月兔的家,发现帽匠正在拜访三月兔。于是她很有幸地同时拜访了两个疯子。”





三月兔亭是个挺容易找的地方。

先寇布在心里给这家店的咖啡打了个不错的分数。咖啡味儿正奶沫也加得足,关键是还不用他付账。但免费下午茶可不见得是什么好事。

“你在电话里说可以提供我一份工作……”他目光狐疑地看了看坐在桌子对面的人,手中转动对方的名片,“你们怎么找的我?”

“数据库匹配提供的人选,我们有我们的渠道。”对面口气很官僚地回复他。

“就这样?”先寇布对这个几乎等同于无可奉告的回答感到不满。

“就这样。”卡介伦推了推眼镜,“我现在就可以给你一半的报酬作为定金,当然这个工作同样也有风险。你考虑考虑吧。没关系,你要是觉得干不了,我大可以再找别人。”

他说完就自顾自喝咖啡,留下先寇布抱着膀子皱眉思考怎么会有人说话这么专门能激怒人。他脑子里现在有个很吸引人的冲动,那就是把热咖啡泼到卡介伦的眼镜片上然后走人。但是,该死的,他确实需要钱,没有人不需要钱。而且更重要的是,他可一点都不想被人瞧不起。

“我还真不知道会有什么我干不了的事情。”他拿出最大限度的傲慢来,把咖啡一滴不浪费地喝干净,“视情况我会要求加钱的。”



他们搭乘上城里的电车。在正式开始工作之前,卡介伦说需要带先寇布先去见一个人。路上卡介伦跟他大致进行了一番有关工作内容的说明。

失忆症治疗。通过人为地操纵梦境来对失忆患者进行干预,已有不少成功使患者恢复记忆的治愈案例。在梦中搜寻重构丢失于意识之外的记忆,这活儿听上去私密而浪漫。

“当然这都在法律允许的范围之内。”卡介伦煞有介事地从手机里调出一个文件朝先寇布示意,“涉及到个人隐私,做这行是需要许可的,凭证经营,童叟无欺。”

行吧。先寇布像听天书那样听他扯完,两手一摊:“所以,究竟为什么会找我?你们想要我做什么?”

“有关这一点,还是到时候让他跟你解释吧。”卡介伦说。

谈话间他们已经到了目的地。车站近旁的一栋很不起眼的公寓楼,先寇布跟着卡介伦上了楼,在一户门洞前停下脚步。卡介伦抬手要敲门,不知怎么又停了下来。“算了,”他轻轻地咂了一下嘴,自己从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来开锁。

“我进来了。”他推开门的同时冲里面喊了一声。

屋内没人回应。他也不管,就这样走进去,一面回头示意先寇布进门。

先寇布四下环顾,下意识地观察推测。这里看上去是个属于男性(年纪不大,喜欢喝酒但酒量不一定好,应该也不怎么爱运动)的单身公寓,跟他自己的出租屋差不多大,但乱得多。茶几上放着剩了些红茶的杯子,沙发上堆叠着衣物和不知道多少本书,压在下面有什么正在缓缓地起伏律动。

“……这是谁?”先寇布按压住想要问“这是什么”的冲动。卡介伦轻微地转了转眼珠:“恭喜你,有幸见到全世界最一流的造梦师。”

他说着走上前去,先寇布目瞪口呆看他把一个人从书堆底下给挖了出来。

“就算学长破天荒地来说我好话也没有用。”黑发在脑后乱蓬蓬支棱着的青年盘腿坐起身来,他毫不掩饰地打了个大大的呵欠,“也别又跟我唠叨说不接工作就没有进账,没钱就要流落街头……没有搭档我也只能躺着做白日梦啊。”

“我不就是要来说这个的吗。”卡介伦撇着嘴不耐烦地替他拍了拍衣服上的褶皱,然后把他拉扯到先寇布面前介绍道,“给你备选的新搭档。”

青年人茫茫然地挠了挠头发,而先寇布抱着膀子扬起眉毛来。他就是这样见到了杨威利。





“先来做个适应性测试吧。”

先寇布这会儿满心狐疑地靠坐在躺椅上,杨像一只猫咪一样蜷在沙发上的杂物堆里。卡介伦端着两只杯子过来给他俩递过去。

“普通的安眠药,”卡介伦走去把设备给打开来,分别给他们两人的手腕和脑袋上接上接线,“喝了之后,你们两个就会很快进入深度睡眠。”

“我们两个?”

“嗯,就我们两个。”杨代为作答,“学长从不进到梦里,他只喜欢枯燥乏味的现实。”

“总得要有人留在外面看着吧,你要是出了差错还不是得要我给你拉回来?”卡介伦一边调试设备一边瞪了他一眼。

“说到底是学长你缺乏想象力吧。”杨耸了耸一侧肩膀回嘴。

先寇布低头看了看手中纸杯里的药液,被诓上贼船的古怪感觉越来越强烈。现在是他说不干的最后机会了。

“我到底需要做什么?”他终于有些失却耐心地发问。

杨困惑地瞧了他一眼,然后举起杯子向他做了个干杯的致意:“你只需要……做个好梦吧。”



他们浮现在龙卷风暴的风眼里。

“一上来就这么刺激?”先寇布环顾四周,风眼中很安静,周围却是风啸雷鸣。

“很多人都这么说,”杨不好意思地挠头,“因为我造梦的手法总会叫人意外,有些人管我叫‘魔术师’。”

“你的头发,”先寇布注意到杨的黑发里有什么东西在扑腾,“里面有只蝴蝶。”

“啊,这是我的图腾。”杨让蝴蝶停在自己手指上,“多次往返于梦境会让人产生混乱,每个造梦师都会设计一点东西来作为区分梦和现实的标记。”

他说着把手指举起来,蝴蝶扇了扇色彩斑斓的翅膀,“它叫‘加班’,看见它就说明我又不得不工作了,那么我们就还在梦里。”

先寇布抱着膀子沉吟半晌道:“真不敢相信,你居然给它取了这么个煞风景的名字。”

杨笑了笑。风速逐渐减慢,杨让他们稳稳地降落在地,把龙卷风收进袖子里。先寇布眨了眨眼睛。现在在他们面前是他见过的最可爱迷人的乡村风光,黄金色的道路穿过广阔的农田,原野里长满苜蓿和罂粟花。

“模仿的奥兹仙境。你知道那个故事吧?我很喜欢,被龙卷风卷入仙境里,在那里有会动的稻草人和铁皮人,还有胆子很小的狮子……”杨两眼放光地看着他。

“呃,我不怎么看童话故事。”先寇布讪讪地说。也不怎么看书,他心里说。

“有空可以看一看,”杨很是恳切地说,“我觉得童话很有启发性。我推荐先看爱丽丝,我那儿有书,你有兴趣随便拿——只要别折书角。”

“好的,我是说,我会记得用书签……”先寇布有些尴尬地招架他的热情,赶紧换了一个话题,“该告诉我需要我做什么事儿了吧?”

杨伸开手臂,让“加班”自己飞出去。蝴蝶在路边成片的苜蓿里找到了一朵六叶的,快乐地停在了那上面。

“就跟字面上的意思一样,造梦师就是负责构建梦境的场景。在我们的工作里,我需要根据委托者的具体情况来搭建不同的环境,而搭档,”杨冲先寇布点了点头,“就得进行角色扮演。”

“我们在梦中就如同在探险。”杨继续慢悠悠地说,“数据库做筛选的时候,对你的观察力和反应力都给了最高评级,体能也很好——虽然是在梦里,精神的消耗同样会给身体造成一定负担,但你应该也没问题。”

先寇布看了一眼杨的身板:“你没问题吗?”

“我不一样,”杨的语气里有那么点小小的得意,“精神上的损耗对我的影响比一般人要小……虽然学长说那是因为我迟钝。”

先寇布忍住一个笑。杨歪头看他:“但这些都不是我们找你来的最重要的原因。”

先寇布朝他做了个洗耳恭听的神情。

“造梦师搭建舞台,我们的委托者是主角,由搭档引导他们完成一幕幕戏剧。当故事完满结束的时候,丢失的记忆也就从潜意识里浮出水面。”杨像在诉说咒文似的缓声道,“恰到好处的说服与诱导,让人把自我压抑否定的东西暴露出来,这就是搭档需要去做的事情。”

“这听上去像是心理治疗。”

“很正确。”杨赞赏地点了点头,“记忆上出的问题,很多时候不仅仅是器质损伤,还有心因性的原因。大多数委托者在梦里面都不会很配合,心理治疗师把这叫做‘阻抗’,在我们的工作里会碰到很多这样的情况。”

“我明白了,”先寇布轻轻吹了一下口哨,“你是要我去诱骗别人。”

“之前学长给我看过你的资料。近三个月里换了五个情人,上至豪门贵妇下至商店柜员,个个儿心甘情愿毫无怨言。”杨说得轻快,在他们身侧,天空逐渐变成了粉红色,“说白了,我们就是看中了你坑蒙拐骗的能力。”

先寇布撇嘴苦笑像是含了颗柠檬,他说:“我就当你是在称赞我吧。”

杨把食指放在嘴唇上,歪过头来轻笑了一下:“我就是在称赞你啊,骗子先生。”





千万箭矢从林中追击而来。

“这是怎么回事?”先寇布问。

“潜意识攻击。”杨回答他,“梦在察觉到入侵者时的自我防御机制。”

杨打了一个响指,脚下的地面哧溜一下化作平滑的坡道。他们顺势滑至坡道底下,看万箭从他们头顶上飞掠过去。但是警报并未解除,箭镞由于未能击中目标而在空中打了个顿,接着变作无数发光雨点穷追不舍地飞落下来。

“潜意识的行为不受梦主的控制,我没有办法停下它。”杨说得轻巧,饶有兴致地看向先寇布,“来吧,我想看看你会怎么应对。”

这他妈除了躲还能怎么应对?!

先寇布敏捷地避过打头而来的攻击,光浇在地上激起一层灼烧腐蚀似的侵害。然后他余光瞥见叫他心惊的一幕:杨正傻愣愣地站在光雨倾泻而来的空地上,没有防范也无处躲藏。来不及多想,先寇布扑上去把他整个人揽到身下,带同他一道奔出攻击的范围。滚烫热浪追着他们涌过来,没能来得及完全避开的光点烧在先寇布的背脊上。在他绷紧的臂膀下面,杨讶异地睁了睁眼睛。

而灼热光雨在这时候幻化了,热蒸汽液化,清凉雨水轻柔地洒下来。

“抱歉,我没有说实话。”杨一手撑住先寇布帮扶他站得稳当些,“虽说理论上潜意识不受控制,但有经验的造梦师可以想办法化解。不过,我得知道你的大致能力。正式的委托里我们都需要进入别人的梦,很可能出现我也难以应对的情况。刚刚算是个危机演习。”

他说着垂下眼睑,语气和缓而温柔,“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做。”

“这些话应该一开始就说吧。”先寇布皱眉抱怨。

“是我的失误。”杨侧过头仔细瞧了瞧他背上的灼伤,“还好没有大碍。”

“梦里受了伤会有什么大事?”先寇布说着挺了一下腰背,然后立刻龇牙咧嘴缩了回去。

“会疼。”杨一本正经地说。

先寇布面带愁容问他:“那能有办法不疼吗。”

杨歪着脑袋笑得莫名有些顽童坏心,他说我试试吧。

然后杨凑上来轻轻地吻了他一下。那是一个很轻很薄的亲吻,像是一颗褒奖的水果糖。在杨的唇瓣贴上他的时候,海潮退去云开雾散,蔷薇花瓣落下来,雨水回到天上去。过了会儿,杨轻巧地撤身说,再来点音乐吧,据说音乐有益身心健康。

小提琴应和他的召唤悠扬地奏响起来。哪怕天国乐声萦绕,那也不会比这更触动人心。

先寇布把杨拉回到自己身前,再度亲吻他。在这一刻到来之前,他都确信自己是个没定性的浪子,喜欢手边环绕着美丽的女性、香花和泪水。而现在他只想亲吻杨。他这辈子只要亲吻杨一个人就够了。

也许是人在梦里的言行和逻辑都会变得古怪吧。明明他今天才头一回见到杨,他却一点也没有觉得这个想法有什么不对。这一切都是那样自然,就好像他已经认识了他很多年,爱了他很多年那样。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他问。

杨只顾轻声跟随着乐声哼吟,脸上挂着微笑半闭着眼睛。直到乐章终了,他才伏在先寇布的耳朵边上悄声回答:“是爱的忧伤。”





测试通过后,他们很快就着手进行了一次正式的委托工作,完成得很顺利。

“杨对你很满意。”在三月兔亭,卡介伦把剩下的一半报酬连同卖身契约一并递过来,“考虑一下长期合作?”

先寇布看都不看就在合同底下签上大名:“求之不得。不过,我有一点担心……”

“要再加钱我可就没有了。”卡介伦一脸警惕。

“薪水好说,”先寇布非常大度地挥了挥手,“我是想问,他成年了吧?”

“哈啊?”

“我非常担心我有天控制不住自己、同时又搞错现实和梦境,从而做出无法挽回的犯罪行为。”先寇布满脸恳切诚挚地说。

卡介伦铁青着脸咬牙切齿回答他:“他今年二十七岁了。”

出了三月兔亭的门他转头就去约杨见面。杨电话里的声音迷迷糊糊像是没怎么睡醒,口齿不清对先寇布说了个店名地址说我们周末就在那儿见吧。先寇布抬头瞧着头顶上褪色招牌上面那只戴帽子的发情兔子,心想以后莫不是要天天见它。

他昨晚才读了爱丽丝。老实说,他觉得这里面充满了荒诞梦呓。但是,确实挺有趣。他很不感到害臊地觉得自己的处境就如同那个闯入梦王国的疯女孩。兔子手捧怀表急匆匆从他面前跑过去,硕大的毛虫戴着卡介伦的圆眼镜高深莫测盯着他。这也许会是条贼船,但他不在乎。



周末杨同他在三月兔亭喝下午茶。他们坐在靠窗的位子,眼看着外面天色越来越昏暗,云层堆积着压下来。

“要下雨了,”杨扭头看向窗外,“我们快出去吧。”

“什么?”先寇布没反应过来,杨已经轻快地站起身来拉上他推门跑出去。他们站在店铺门口的遮雨棚下边,暴雨倾盆而下,杨伸手去接顶棚落下来的一串水珠。

“你之前也有过别的搭档吧,”先寇布想起来就随口问他,“他现在不干了?”

“啊,你说拉普吗。我们最后的一次工作,委托者是个漂亮姑娘。他在梦里面爱上了她,醒来后就跟她回老家结婚去了。”杨抬起眼皮瞧了他一下,“所以学长说,这次得找个不容易被拐跑的。”

先寇布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而杨很轻地问他,你会跑掉吗,骗子先生?

他用另一个问题回答杨:“不做梦的时候,我还能吻你吗。”

不等待杨回应先寇布就低下头吻住了他。屋檐外边大雨滂沱,水灰色的世界像是把一切都淹没了。行人散去,空巷俱寂,天地间除了这个吻就一无所有。

杨抬起头来笑呵呵地问他,你怎么确定现在就不是在做梦呢?

先寇布看见一只蝴蝶从他头发底下扑扇着翅膀飞出来。

地面塌陷建筑融化,他们穿过兔子洞向天空跌落下去。

“我们什么时候进入的梦里?”先寇布摸不着头脑地茫然回想。

“我们什么时候不在梦里?”杨快活地笑话他,让一捧玫瑰色的云朵把他俩给接住。他们一头栽进软和的棉花糖里,无数粉红泡泡升到半空噼里啪啦炸成星星落下来。

对流层轰鸣,近在咫尺也听不清彼此的声音。先寇布在呼啸的风中对杨喊,醒过来以后,你还要允许我吻你。

杨就笑着点头。他说好啊,我会躺好了不睁开眼睛,等着你把我吻醒。





“我很喜欢这家店的名字。”他们又在三月兔亭喝茶,杨要了特调的红茶白兰地,“正巧跟我们的工作也很相配。”

服务生经过,把他点的蛋糕端上来。

“‘吃我’。”杨拿叉子指了指蛋糕说,然后毫不客气地叉走了上面唯一的草莓。

“糟糕,你马上就要变小了。”先寇布顺着他的话说。

杨咬着草莓嗤嗤地笑。先寇布探过身去,就着他的嘴角分食那枚草莓。杨又惊又气地瞪着他,“你要我吃你的。”先寇布说。

杨就温软地弯起眼睛来,舌尖舔了舔唇边一星奶油沫子。

“你读了爱丽丝,”杨双眼亮闪闪地看他,“你喜不喜欢?”

实话很难说是真心喜欢的。但先寇布想,你喜欢的我都会喜欢。这话他没有说出来。很奇怪,面对杨的时候,他就不那么容易能说出调情的话来。他只知道怎么拿花言巧语骗人,不知道要怎么说真话。

不过杨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回答。他自己不作声地歪头笑了一会儿,忽而又没头没尾地说:“童话真好,总会是个幸福美满的结局。”



出了店门走在街巷上,黄昏临近,一侧的天空逐渐烧红。他们没有什么目的地随意晃悠着,杨顺口说起近期新接到的一个委托。

“警方的委托?”先寇布有些意外。

“嗯,在证人自身同意的情况下,通过梦境来尝试还原现场。有的时候也会接一些类似这样的特殊工作。”杨说着看了他一眼,“不过,这种任务不能带搭档一起。”

先寇布脚步一顿:“为什么?”

“案件的保密性……之类的吧。”杨懒散地挠了挠后脑,“因为证人并非失忆,只要造梦师一个人去构建情景环境来进行诱导,所以不需要也不允许其他人接触。并且,你也知道,如果是我们平时的工作,学长都会在外面看着,他那里也会存留梦境的备份影像,但这一类的就不行。”

让杨一个人踏入封闭的梦境,还是跟犯罪有关的场景。这个认知让先寇布微微皱起眉头:“我不喜欢这样。”

杨耸了一下肩膀:“学长也说过类似的话,他有点想把这些活儿都推掉。但是,那边既然找上门来,也不太好推脱。我们确实需要钱嘛。而且,不是自我吹嘘,我可能是最好的……所以我跟他说这不要紧。”

先寇布看着他。杨眯起黑灰的眼睛温温软软地笑起来。

“我很偷懒,也没什么用。”微风吹起他额前的黑发,夕阳给他的黑眼睛染上一层暖意的金红色,“但我希望能多做一些对这个世界有益的事情。”





有一扇门立在他的面前。

先寇布有些发愣地站在门外。我认得这里。他想。

杨落在后面拉住他:“别进去了。”

“可是我……我来过这里。”他喃喃地说。

他伸手去推门。“华尔特。”杨很轻地喊了他一声。杨第一次喊他的名字,摇着头对他近乎哀求,“不要进去。”

但他已经把门推开了。有什么东西吸引着他,他迈步往屋里走去,甚至没有留意杨有没有跟着进来。

屋里是一间卧室,地上桌上歪倒着啤酒空罐。床铺上乱糟糟的满是酒气,简直像是有人酗酒死了刚被抬出去似的。

地板上有一张文件似的纸张。他蹲下身捡起它。那是一张医院出具的死亡证明,在那上面的名字是——

“不。”他向后退步,纸张从他手中掉下去。

杨威利,三十三岁。

“不可能。”

死亡原因,股动脉破裂造成的失血过多。

“不可能!”



他猛地睁开眼睛。阳光大好,他躺在自家出租屋里,杨靠坐在他的床边读一本书。

“早上好,不过已经是下午了。”杨合上书对他打了个招呼,“你睡得可真久啊。”

“艹,我梦见你——”他一个翻身坐起来,一把攥紧了杨的双臂仔仔细细地看,像是在确认他是否还完整,“……你干嘛要给自己设想那种——那种不祥的东西?”

“什么?”杨一头雾水地看看他,接着露出明白过来的神情,“你是做噩梦了吗。”

他放松了下来,下巴硌在杨的肩膀上。杨伸出手来胡乱地拍了拍他的头顶,像在轻拍一只迷途的小狗。

“那是你自己做的梦,不是我弄出来的呀。”杨轻轻地揉搓他耳朵后面的发梢安抚他。

有一个瞬间,他觉得自己瞥见杨的耳朵边上有某个东西。一只蝴蝶。

他眨了眨眼睛,那里现在什么也没有。

“我大概是糊涂了……你现在是你吗。”他半开玩笑地问杨,“还是说,是我梦见的你?”

魔术师微笑着摇头反问他:

“这真的重要吗。”





巨浪在他们的头顶。

在梦里做爱的感觉很不可思议。先寇布从没体会过这样的奇妙,他征伐无数的经验全都蒸发了,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就像初生的婴儿浮游在水里。

“因为梦是……不一样的。”杨的目光望着他又越过他,“真的和假的,过去和未来,全都可以不再有意义。所有的时间并行,站在一个点上,能够看到无穷的可能性。”

“我记得你喜欢的是历史吧。”先寇布揶揄他,“不是量子物理什么的?”

“我喜欢所有能让我们从现实里逃出去的东西。”

“为什么?”先寇布有些不解地看他,“现实让你不快乐吗?”

“我害怕……”杨说。他的话先寇布听不明白。他深深地抱紧先寇布的肩背,把脸埋进他的颈窝里,“我害怕你会不快乐。”

冰山倒悬,杉树林从海沟里拔地而起,极光在他们的身下变幻光影。先寇布看见蝴蝶在他的眼前飞舞,拟态变化着不同的颜色。它又姗姗地停在他的鼻尖,拿口器吻他把蜜滴到他的唇边。

他未曾尝过这样的甜蜜。他加速冲刺,耳边塞满幻听。疯掉的怀表越跑越快,滴答,滴答,就要来不及啦。兔子神经兮兮地喊。

杨迷糊含混地喊着什么,溺水求援般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梦的引力把他们卷入漩涡里,他们身处无穷的时空,手边是无尽的可能性。旋涡螺旋着绞紧,把他们的身躯交缠铸熔到一起。只在一个时间点上接吻、只能拥抱单一的空间,那是远远不够的。梦境仿佛把几十年的喜乐都浓缩在了一起,千万亿次的欢愉一同迸发。在全部时空的奇点上,他把杨捞起来,手掌按在杨的背心。隔着肌肉筋骨,杨的心脏就在他的掌心底下欢快地跳动着,直追着怀表秒针悸动的速度。





他乘电车去杨那儿,半道上却下起了雨。从车站去杨的公寓倒也不远,先寇布打算下了车就冒雨跑过去。

到了车站那儿,有人正站在越下越大的暴雨里。

先寇布眯起眼睛打量。卡介伦待在那里做什么呢?他看上去就好像马上要被雨水淹死了。先寇布想。而卡介伦转过身来,看见他却又像是完全无视了他。他淌过积水走向他,同他擦肩而过,先寇布听见他说话,可他的嘴唇连动都没有动。

“你该清醒过来了。”卡介伦头也不回地走远了,声音却还留下来,“我没有时间跟你一直耗在这里。”

他猛地转过身,身后只有满世界的大雨。再一个眨眼,杨就站在他的身旁,距离他伸手就能抱住的地方。

“他不高兴了。”杨望着乌云密布的天际轻声说,“他一直装作不在乎,但是他的潜意识就要暴露他了。”

“谁?”

“快走。”杨忽而一把抓住他的膀子,“他的潜意识要来攻击我们了。”

世界颠倒倾覆。

洪水滔天涌来,一瞬间他们就被卷进了湍急水流里。先寇布伸手去够住杨的手腕,带着他游过狼藉的水面、攀爬上被淹没得只剩下一点儿顶盖的电车顶。而杨忽然扑上来挡在他身前,被水流卷起的破碎玻璃割裂在他的腿上。

“杨!!”

他看起来糟透了,左腿整个儿浸透在血水里。

“真粗暴啊,是不是?”杨却还在笑,“这不怪他,他自己没有意识到……”

“你究竟在说谁?”

“这个梦的主人。”

先寇布惶急地瞧他。他们怎么就又在梦里了?他怎么又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可就算是这样吧,“但这不是你的梦吗?”他问杨。

杨的目光在一瞬间似乎变得非常悲伤。

“我……我并不是我。”他说。

先寇布没有反应。有那么一会儿,他就只是一动不动地待在那里。

“华尔特。”杨很轻地喊了他一下。他猛醒似的摇头:“别说了。”

“华尔特,华尔特。”杨像在抚慰一个激动的小孩一样,而他自己看起来也如同迷途的孩童,“你听我说呀。我不想逼你——我的意思是,他。他也没有别的办法,对不起。但是你必须想起来。”

先寇布看着杨的眼睛。无数个宇宙在他的深黑眼睛里并列,排成一串儿无尽的闭环。

“我是……我是一个‘记忆’。因为、因为是这样,他不擅长幻想,所以他只能选择这种捷径:他是用记忆来构建梦境的。”杨断续但坚决地对他说,而先寇布不想听,“比较难办的是在这里再嵌套进我造过的那些梦。他有所有的影像记录,虽然这很难,但他还是成功复现了它们。”

“你还没有发现吗?”杨抚着先寇布的脸庞,将自己的血涂抹在他的颌骨上,“嗯,因为你不记得了。”

先寇布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什么都不想去管。他只想把杨给抱进怀里,不知为何他笃定地认为只要他拥抱住杨,他们就能从这个荒唐的梦里醒过来。可他一碰他就碎了,变成很多很多只蝴蝶。成群的蝴蝶朝先寇布扑过去,瞬间吞没了他。每一只蝴蝶,每一次“加班”。它们问他,你不记得了吗?

我们一起度过的那些时光,一起做过的那么多的梦,你都不记得了吗。

“梦是一幕幕戏剧。”杨的声音在不知何处的混沌里响着,忽远忽近带着回音,“故事落幕的时候,丢失的记忆也就从潜意识里浮出水面。”

大量的影像碎片扎进他的身体里,他疼得动不了,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别再让他看了,他想,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但他又想,为什么非要他想起来不可?

杨靠坐在昏暗的窄巷里,左腿被血水浸染。死亡证明,定格住的三十三岁。

他无声地嘶喊,腥甜味道泛在喉咙里。





他在星光下醒来。

黑夜里,蓝莹莹的光晕之下,独栋的二层小楼勾出墨色的轮廓,它附带一个小小的院落,院墙开满蔷薇花。他当然认识这个地方。这儿是……这儿是他们的家。

院子里杂草长得有点多了。这是很常见的,杨从来都很懒于打理,先寇布偶尔一时兴起的努力也没能让家居环境改观到哪里去。蔷薇兴高采烈地在栅栏上肆意攀爬,总是叶子多开花少,他们两个人也都由着它自个儿长去。

他踩过草茎朝屋门走去,回忆一步一步涌上来。当初也是卡介伦给他打的电话,他们在三月兔亭见面。然后他就认识了杨,同他一次又一次进入梦里。他理所当然地和杨相爱,理所当然地同他在一起,没有任何理由说这不该天长地久。

他推开房门,地板轻轻作响。昏暗中屋里的陈设全都黑糊糊看不清,但身体的记忆让他自行避开了门边堆放的杂物。刚认识的时候,杨和他都各自租住在公寓楼单间里,等到后来攒够了钱,他们就买了这栋带院子的小屋。屋子不大,二手的,各方面配置也都只是凑合,但是很划算。“关键是,这是我们自己的家了。”搬进来的那天,杨坐在一堆纸箱中间抬起头来冲他快活地笑。

先寇布走进客厅,看到茶几上有一个相框。杨不喜欢照相,他们歪歪斜斜随手放在那儿的是一张类似公司社员全家福的合影。旁边的壁柜陈列着漂亮的陶瓷盘子古董花瓶,都是杨的父亲留下来的收藏,但杨感慨大叹说若是里面有一件真品,现在也就犯不着工作得这么辛苦了。

先寇布摇了摇头。如果这些都是真的,杨也不可能会去卖掉它们。杨有某种像是小动物似的收集癖与恋旧。“你怎么可能舍得?”他对着壁柜玻璃说。

他转身从楼梯上到二楼。书房角落里用旧毛巾围了个小小的窝,杨看书的时候猫就喜欢待在那里。对,他们有一只小猫,跟杨一样惫懒而怯生生的,总是喜欢黏在杨的脚边。他们还想过要再养一条狗,还没决定好养什么样儿的。先寇布比较喜欢大型点的猎犬,那就需要把院子重新整修一下。杨一拍脑袋说那干脆把屋子也改建了吧,现在书房太小了什么都放不下。先寇布打开书桌抽屉,从里面拿出房屋改建的图纸,那是他和杨一道设计的。他们只能用不多的闲暇时间构想这些,又时常意见不一相互固执,所以慢慢吞吞捣鼓了足有好几个月。

后来他们把图纸拿给卡介伦参谋的时候,那边把他俩劈头盖脸骂了一通,说你们这都是什么天才设计,还当自己在做梦?先不说实际上行不行得通,这一看就是要花大价钱的,就你们两个能有几个钱?杨是个没常识的白痴先寇布你也由着他瞎来吗?

他低头盯着被驳回的设计稿看,那上面每一根拙劣而认真的线条构筑成一个再也实现不了的梦。他看着看着,就有一颗水珠落下来,“啪”地一声溅在图纸上。

书房门响了一下,有人进来了。先寇布抹了一把脸转头看过去,他已经知道他会看见谁了。

“这是你的梦。”他对来人说。





卡介伦站在门边,他立成了一尊风化百年的大理石像。

“有多久了?”先寇布问他。

卡介伦摇了摇头:“我记不清了。”

他走进书房里,有些怀念地看了看这个地方。

“我一直在想,”卡介伦说,“如果那时候,我能坚持拒绝掉那些委托,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了。”

先寇布闭了闭眼睛。警方的委托。他们都想过叫杨不要去,但杨说不要紧。工作完成后,杨神色如常地回来,谁也没觉得会有什么不对。那之后,在谁都没想到的时候,谁都不在的地方,杨一个人离开了。他们接到的只有一纸通知,一个简短而不可更改的声明。

杨走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每一天当先寇布睁开眼睛,他都会觉得奇怪,为什么太阳还能照常升起?为什么地球依然运转自如,夏花冬雪,月涌潮汐?

杨都已经不在了,宇宙凭什么没有一并毁灭呢。

在睡不着的长夜里他读爱丽丝,读了很多很多遍。“我很喜欢童话呀,”他仿佛能听见杨弯起眼睛笑着对他说,“总会是幸福美满的结局。”然后他听见自己控制不住的笑声,笑着笑着他猛地站起身来,把童话书扔进燃烧的壁炉里。

谎言。

他也不是没有解脱的办法。好比说他可以给自己来上一针,那种黑市上很流行的药物,能够让人长长地入睡,在梦里什么都会回来。但他暂时不能这么做。他得要查明真相,他才不会相信什么不幸遭遇歹徒的鬼话。他要知道到底是什么人把他的爱人给夺走了,他要他们付出代价。

追寻着隐匿在蛛丝马迹里的线索,他凭着仅有的一点信息找到了一个人。没有跟任何人商量,他强行进入了那个人的梦。在梦里他几乎把对方给逼疯。他不在乎。只要能知道幕后的主使,他什么手段都不在乎。

然后他终于明白想要将一切抹杀的是什么人了。利益,秘辛与丑闻。他要对抗的是盘根交错的权势,不可撼动的上层。但是,他又满心战栗地想,这有什么不可以?

记忆就在这里中断了。

“我们找到你的时候,你就跟死了没什么两样。”卡介伦的声音遥远地传进他脑子里,“你还能活着已经是奇迹了。”

先寇布缓慢地深深呼吸。他努力去回想,怎么都想不起来当他身处这场梦中、在那一天卡介伦把他约到三月兔亭之前,自己究竟是怎样生活的。因为那些根本就不存在。梦就是从那一刻开始的,他跌进了兔子洞里,爱丽丝就又回家了。

“他们先是对杨……之后也想对你封口。”卡介伦继续缓缓地向他叙说,“我需要知道你究竟查到了什么,但是……”

“但是我昏迷不醒。”先寇布自己推想,“而且通过窥察梦境,你发现我不记得了。”

卡介伦点了点头:“你的意识完全混乱,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东西。在你的梦境里什么都没有,他们把一切都摧毁了。”

“所以你把我拉到你制造的梦里,让我重复以前跟杨经历过的事情。你想用这种办法让我想起来。”

卡介伦很苍白地点了一下头:“但我完全没有把握。从没有人试过对重度昏迷的人进行梦境操纵,我也根本没有任何经验。”

先寇布听见身后奇异的响动,回头看见蔷薇藤蔓正从院子里爬上来,穿过墙壁压成了标本蜿蜒在墙纸上。卡介伦让藤蔓慢慢地生长过来,在桌角开出一朵会发光的花。他笑了笑,接着像是疲惫已极似的低垂下头颅,于是花瓣凋落了。

“我没有办法做得像杨那样自如。有过很多次我就要放弃了。”他抬起头来,太多强烈的情绪冲破他眼前的玻璃片奔泻出来,“但是我必须要找回那些东西。而且……怎么能够允许你忘记?”

先寇布看着他,用一个疯子去看另一个疯子的目光。他想起这个人以前既不擅长想象也从不进入梦里,却能费尽周折弄出了这么一场疯魔幻境。他想问他为什么要不惜做到这个地步,但又觉得没有必要问。他想到疯癫茶会上那个荒诞不经的谜题,忍不住就笑出了声来。

他说,你觉得乌鸦为什么会像写字台?



有一会儿他们谁也不再说话。而后先寇布问道:“姑且一问,你的图腾是什么?”

“犯不着专门设计那种东西。”卡介伦耸肩笑了笑,“我还能看见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蹦跶,那我就是在梦里。”

屋墙抖动,藤蔓枯萎叶子凋零,桌椅陈设迅疾地褪色开裂。

“时间到了。”卡介伦说,“我拿到了我想找的信息,这个梦就要关闭了。”

“那我该怎么做?”先寇布问。

“你想要怎么做?”卡介伦反问他,“醒过来,或者留在这里。这全都凭你自己选择。”

他抬起头看向黑白龟裂的四壁。在这里,全部的时间与空间并行,无限的可能性向着四方延展。紧接着,梦境铺天盖地碎下来,碎成无数蝴蝶在他眼前飞舞着湮灭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