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下午四点,尤里安特意提前结束手里的工作,匆匆赶回家,一进门,他就把训练包飞快扔到地板上,忐忑不安地小步进屋。
首先闻到的却是香气,食物的香气。尤里安心中疑惑,又走到里面婴儿房,也是一团暖香。小丽莎的午觉还没有睡醒,而照看她的杨威利靠在婴儿床边,也眯着眼睛。
尤里安喜滋滋地走进厨房,果然先寇布站在里面,身上系着深绿色围裙,正在做一锅爱尔兰炖羊肉。“是提督喜欢的菜。” 他小声欢呼,接过先寇布递过来的小勺尝了一点汤味,又忍不住把勺子舔干净。“突然发现自己很久没好好做饭了,倒是很想念呢。” 他不免遗憾地露出微笑。
这是杨和先寇布照看丽莎的第一天,诸事太平,出乎意料的顺利。
过了一个小时,卡琳打电话回来说要加班,看上去心情不错。提前吃完的尤里安去了婴儿房,饭桌前只坐着杨和先寇布。
吃了一会儿,杨觉得不对劲,他抬起头,瞄了眼坐在对面的人。“非常美味。” 他补充道。
饭后,两人从尤里安家里出来,步行返回。他们都还住在旧时的军官住宅区,相隔一两条街,基本算是同路。先寇布很自然地陪杨走到了他家门口,然后就站在那里,没有道别,也没有离开;杨也没有立刻进门,两个人突然就这样奇怪地站在路边。
“那……” 杨挠挠头,“明天再见?”
先寇布忽然上前一步,靠近杨的耳边,“阁下明天可以帮我多分担一点吗?我觉得你就只是呆在那里,什么也不做,什么都要我去完成。”
“噢,对不起。” 杨威利先是本能地回应,而后耳朵烧得发红。他扭过头,避开先寇布的呼吸,“但是中将既然什么都会,我又何必去增添麻烦?你顺手就能完成很多事,于我却是异常艰难。”
先寇布的动作忽然停滞。杨威利向后退了半步,匆匆转身,“明天再见。”
他想自己本不该多话。先寇布站在路口抽了几根烟,看着杨家的灯光亮起又熄灭。此时的两人谁都没有想到,仅仅一天之后,丽莎就从天使变成了小魔头。
这天早上,杨和先寇布照例早早到了尤里安家,当时尤里安正在把配好剂量的奶瓶放进恒温箱,他叮嘱了几句取出来的时间。卡琳站在旁边看着,先是没说话,然后渐渐拉长了脸。
“我现在就要喂丽莎一瓶奶。” 她对尤里安说,“喂完了我再去上班。”
尤里安点了几下操作屏,恒温箱的盖子缓缓合上。“卡琳,” 他帮她提起包,“丽莎还没有醒。你想想,你早上被吵醒的时候是不是也会不开心?”
“丽莎也是我女儿,” 卡琳忽然生出一股阴郁的怒气,“你不要事事把我排除在外。” 尤里安没料到,卡琳会大力推开自己,然后几步就走到了恒温箱旁边,点开盖子就要把手伸进去。
“卡琳!” 尤里安一声惊呼。
还没有停止加热的恒温箱里冲出一股灼热的蒸汽,尤里安挡下卡琳的时候手臂瞬间被烫红。这时候,卡琳才忽然换了个人一样,转头就清醒地给尤里安做紧急处理;片刻之后,家里的车已经开到门口,她带着尤里安立刻直奔医院。
并留下了已经被吵醒的丽莎。
一开始,杨认为只要把奶嘴塞到婴儿嘴里就万事大吉,可惜计划的制定与实施间确实存在一定差距。丽莎在婴儿床里翻来倒去,不断摇头和挥舞小手臂,即使张大了嘴,那也只是为了发出哭声,对于奶瓶根本不屑一顾,有好几次,她还差点把杨手里的奶瓶掀翻在一旁。
“会不会是太烫了?” 先寇布站在一旁干着急,“你先尝一口?”
杨只好小小吸了一下,然后眉毛缩成一团。“是太烫了吗?” 先寇布凑过来。杨摇头,“真难喝呀……” 他再次摇头,“如果是我,也会拒绝的……”
“阁下的观点真是很有帮助。” 先寇布从杨手里拿过奶瓶,“换我来试一试吧。不过,能不能麻烦阁下把丽莎抱起来?我猜测,她这个姿势并不适合进食。”
杨踌躇了一阵,先寇布又催促了一遍,丽莎哭得更大声了一点,终于,不败的指挥官颤抖着伸出双手,伸向了小婴儿柔软的身体。
“对,就这样,一手托着背,不,上去一点,脖子那里……这只手,屁股下面,托着大腿,好,很好,转过来……” 先寇布一跺脚,“谁让你转过来了?让丽莎转过来!”
“我没法让丽莎转过来!” 杨满脸通红,双手僵直,“你就不能到我背后来吗?”
先寇布想,自己也不能要求太高。丽莎这时候紧紧贴着杨的胸口,小脑袋软软地搭在他一边肩膀上,小拳头则搭在另一边,正伴着哭声有节奏地抓着杨的耳朵。先寇布近身过去,也紧紧贴在杨的后背上,膝盖抵着他大腿;由于丽莎一直在动,他便伸出手从杨的脖子那里环过去,正好扶着丽莎的后脑勺,同时把奶嘴顺利塞进了那张粉嫩的小嘴。
“她……她喝了吗?” 杨有些不自然地意识到自己正在先寇布的手臂里,蹭着他的肩膀。
那肩膀抖了几下。显然先寇布在点头。
“别一直喝。会呛到。” 杨颤颤巍巍地提醒。
肩膀又抖了几下,这时杨感到背后那人的体温稍微远离了一点自己。他还没想好说什么,忽然感觉到肩膀一侧一股湿热,然后一阵响亮的哭声几乎撞破耳膜。
“她又吐出来了!” 后面传来先寇布的惊呼,忙不迭伸手托住丽莎的下巴,但婴儿嘴里的奶水和唾液还是继续沿着先寇布的指缝流下来。
杨定在原地,几乎一动也不敢动,虽然肩膀和后背湿淋淋的很不舒服,他还是忍不住评论道,“居然送进嘴的食物都能吐出来,我看丽莎倒是要比以前的许多政客优秀不少呢!”
“这种时候还能发表高见,我对阁下的敬佩又加深了一层。” 先寇布回答,“只不过,丽莎好像也跟以前的许多政客一样,对阁下的表现并不十分满意。” 这时候他转过去,两只手伸向丽莎的腋窝,把小女孩从杨身上抬了起来。
但先寇布的接手显然也没有让局势稳定下来。丽莎还在哇哇大哭,整个下巴和胸口湿漉漉的,先寇布只好勉强托着她的头安抚。眼见哭声还是没有减弱,丽莎的小脸蛋涨得通红,又哭又咳,几乎背过气;先寇布顿时慌了,整个人不由得开始左摇右晃,嘴里还吹起了口哨,依稀听得出是一首面目全非的儿歌。大约来自不知从哪个角落突然被唤醒的幼年记忆吧。
杨站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嘴角忍不住上挑。
“你不去换件衣服吗?” 先寇布在试图转移他的注意力。杨立刻意识到。于是他坚定地摇头。
“但也许应该给丽莎换衣服了。” 先寇布皱起眉头,一把将丽莎抬起来搁在自己肩头,用一只手稳稳固定住,另一只手抬起来,闻了一下。“我想我找到原因了。”
尤里安离开得匆忙,忘了提醒他们早上先给丽莎换尿布。
5.
一天当中,杨威利最喜欢的时间是下午,以前是,现在更是。经过连日鏖战,他和先寇布不约而同地发现,只要他们能成功让丽莎进入午睡状态,那基本就能把时间顺利地耗到尤里安回家,然后万事大吉、只等开溜。
“听起来仍然很缺乏责任感。” 卡介伦听完不以为然。这位中将是原杨舰队成员中仅有的几个留职将官之一,他目前仍在后勤部门,负责巴拉特自治区防卫武装的日常运转;留存的官兵数量虽只能用“聊胜于无”来形容,卡介伦的工作自然也变得非常轻松,但用杨的话说,“毕竟还是需要去办公室才能领到薪水”,所以,他还是只能选择在星期日前来探望丽莎,或者更确切地讲,来看杨和先寇布的笑话。
尽管是周末,但卡琳和尤里安仍然忙得脱不开身,两人都不在家。卡介伦家的两位小姐一位远赴费沙求学(如今已是十分平常的事了)、另一位天天忙着跟自己的朋友搞乐队,根本不着家,这一天前来的也只有夫妻俩。卡介伦夫人一进门就开始检视他们的各项工作,从过来人的角度看,几乎就没有满意的地方。
杨和先寇布却没有什么不满意的。自她登门,卡介伦夫人就围着小丽莎转,后来干脆不由分说把几个碍手碍脚的男人赶出了婴儿房。杨虽然觉得劳动客人有些不好意思,但真要直面内心的话,他也乐于现在跟先寇布和卡介伦一起坐在起居室里,慢悠悠喝起下午茶。
先寇布的茶艺固然同尤里安尚有差距,但既然不用自己动手,杨威利也觉得没什么可抱怨的。只是,他手上端着的红茶刚喝完半杯,卡介伦就半真半假地抛出了一个问题。
“杨,如果皇太后想要见你,你应该没有理由也没有可能拒绝吧?”
杨皱着眉头把白瓷杯放回茶几上。“原来卡介伦学长是来加班的。”
“你听说了什么?” 先寇布跷起腿,手靠在沙发垫子上撑起头,定定看向卡介伦。
“噢!先寇布中将目前仍在政府中供职吧?” 卡介伦像是突然才想起一样,“虽然已经有一阵没有出勤了……希望你接到命令的时候不要太惊讶,因为贵连队,也就是特警部门,也许会被安排去负责前元帅杨威利的个人安全……”
“这又为了什么?” 杨威利不由抬高声音,“我只是一介平民,政府有必要浪费纳税人的钱吗?”
“难道不安排这项任务,纳税人的钱就不会被浪费吗?” 卡介伦朝先寇布略一偏头,“没有别的意思。” 先寇布哼了一声,朝他略微抬起咖啡杯,表示毫不计较。他还等着卡介伦说下去。
这时候小丽莎响亮的笑声从里面传出,很快,卡介伦夫人抱着孩子出现在过道口。“她跟我玩得有些累,” 卡介伦夫人两眼放光,“恐怕会饿,我想再喂她一点东西,奶瓶在哪里?”
“我去拿。” 先寇布愉快地站起身,“要是她玩累了,再喂饱了就可以很快睡着。”
卡介伦夫人随他转身,嘴里忍不住数落,“真是的……喂饱了怎么能马上睡觉呢……”
先寇布很快又回到了起居室,丽莎的笑声时断时续。
“你们有关注最近的言论吗?” 卡介伦压低了声音,免得搅扰孩子入睡,“对于希尔德陛下的来访,倒是有一些奇怪的声音呢。”
“所谓的自治只是假象吗?” 杨轻声接口,“帝国是绝对无法容忍共和制度存在的,更加无法容忍伊谢尔伦,只要有一点点不顺心的苗头,他们就会撕破那张脆弱的伪善面具。而我们呢,只能求老爷们发发善心。是这些吗?”
“真是没想到啊!” 卡介伦真心实意地感叹,“我本来以为你的大脑里只剩一丛杂草了。”
杨揉揉头发。“也许是事实,但学长太过低估我快速除草的能力了。认真地讲,这些想法并非全然不合理,但只是太过简单,甚至非常幼稚。”
“如果帝国对海尼森全无耐心,他能有一万种选择。对比一下当年皇帝的手段吧!现在皇太后自己来了,没有任何一位元帅随行,考虑到偏偏是在菲列特利加新上任这个时间,试探的想法应该是有的,但用这种方式示强威胁?确实是幼稚的猜测。” 先寇布补充道。
卡介伦听了露出微笑,“你们两个亲家倒像是从一个嘴里说话一样。没错,菲列特利加也认为,皇太后想看看我们会呈现一个怎样的海尼森,不过,我是不想考虑这么多啦……”
“难道有人想在这时闹事吗?” 杨威利突然打断。
“什么?那倒不是……” 卡介伦倒有几分错愕,“据我所知还没有这方面的情报。只是在一些公开的言论里,你杨威利的大名可是屡屡出现,似乎要维持巴拉特星域的地位,让帝国有所忌惮是必须的,而我们虽然既无士兵又无战舰,但只要把奇迹的杨摆上台面,费沙就不能对我们轻举妄动呢。”
“那就只能很抱歉了。” 杨坦坦然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口热气。
先寇布的表情严肃了些。“所以要以防万一是吗?也许存在有心之徒想要利用……”
“其实也只是菲列特利加的猜测罢了!” 卡介伦连忙回答,“没有任何证据。”
“她现在要考虑那么多事,还分心顾着我,真是惭愧。” 杨笑笑,“不过先寇布中将如今天天跟我呆在一起,如果算上这个安排,他也是同时在尽公职了。”
另外两个人也都轻声发笑,卡介伦这才解释说,若非如此,中将天天离岗的事也不会没人管了。“但除此以外,” 他又倾身向前一点,更加压低了声音,“更重要的工作是在飞行球比赛那天。杨,你可属于政府邀请的客人之列。而且实际上,这是皇太后本人的愿望。”
杨威利愣了一会儿。“可是……” 他轻轻放下茶杯,“可是……丽莎怎么办呢?”
正说到这里,卡介伦夫人抱着孩子晃荡着路过起居室,嘴里轻轻哼唱。丽莎趴在她肩头,眼皮耷拉着,显见是快睡着了。
杨和先寇布一下连呼吸都放慢了,生怕惊扰到她即将到来的美梦。
一声尖锐的门铃突然击碎了两人的期待。卡介伦夫人猛地站定,丽莎微微晃了下头。又是连续几声尖锐的铃声。
亚典波罗不合时宜的来访让所有人气愤不已,先寇布更是站都懒得站起来,但这位三十岁以上的青年对此毫无觉察,反而一进来就大呼小叫:“丽莎!你专门出来迎接我的吗?看到达斯提哥哥有没有很开心?”
虽然厚颜无耻了一点,但丽莎好像确实是很开心,两只肉乎乎的小手伸出来,朝着正在做鬼脸的亚典波罗乱抓,咯咯笑个不停。而亚典波罗也没有注意到卡介伦夫人严峻的目光,伸手就把丽莎捞了过来,高高举起在空中转了大半圈。
丽莎兴奋得尖叫起来。亚典波罗又将她向下一晃,又瞬间抬高,随着身体的升起,丽莎挥舞着双手拍打亚典波罗的小臂,声音也越来越尖。眼看亚典波罗的高空旋转游戏还没有停止的意思,先寇布终于站了起来。丽莎的尖叫一阵接一阵,已经有些刺耳了。
但当尖叫变成猛烈的咳嗽时,卡介伦夫人变了脸色。她稳稳地揽过孩子坐下来,而丽莎还在干咳,眼眶涨得发红,里面蓄了一汪水。
先寇布拿着水瓶过来的时候,亚典波罗抢先一步夺在手里,蹲在卡介伦夫人身边,讨好似地用水瓶的吸管去碰丽莎的嘴唇。但是孩子拼命摇头,还推开卡介伦夫人,一边叫一边朝亚典波罗伸手。显然,她还想玩,但亚典波罗却没这么大胆子了。“先喝水,先喝水吧。” 他避让开,还是继续伸长了手,想把吸管塞进丽莎嘴里。
遭到拒绝的孩子顿时放声大哭。
“给我吧。” 先寇布沉着脸。
一开始,孩子的哭声并没有减弱,先寇布只是搂着她晃了一会儿,就慢慢转到了杨的手上。丽莎贴着杨的胸口,后背的起伏才逐渐变得平缓;当杨把自己的手指伸给她的时候,丽莎的小拳头轻轻抓住,杨作势一缩,丽莎咯咯笑着,又伸手用力握紧。眼看杨试图收缩几次都没有逃离,丽莎更开心了,笑得咧开嘴,先寇布就在这时候把水瓶递上前,她自己凑过去把吸管咬住了。
闹腾了半天的孩子终于整个人趴在杨的身上,闭上眼睛流起了口水。杨也只好仰在沙发靠垫上,轻轻抚着丽莎的后脑勺。
“睡啦?” 亚典波罗笑眯眯的又坐了过来。
杨无奈地苦笑一下。“你要是来得太勤,我们恐怕没有活路了。”
“学长还真是幽默。” 亚典波罗抓了把脑后的头发,“我本来在组稿,但是忽然听到传言,说学长已经答应重回军队,还要跟皇太后陛下重谈自治协定呢。我心想不好,学长肯定是被人绑架了,于是立刻赶了过来……”
“那可真是太感谢了。” 杨也偏过头去,压低了声音,“结果你也是来加班的。世上有这么多勤奋之人,我真是欣慰,对继续领取退休金的前景也充满了乐观。”
“所以真实的情况是……”
“是我决定赤手空拳攻下费沙。具体的部分你自由发挥就好。”
亚典波罗正在抗议,丽莎在杨的胸口动了一下,手指拽紧了他的衣服,杨托着她,小心向上坐了坐,下巴蹭着小婴儿头顶。“出现这些想法倒并不稀奇,” 他小声说,“数百年对立之后,以征服战争的形式推进的和平,当然会很脆弱,不被信任也可以想见。”
先寇布收束目光,端起咖啡看着杨,“虽然只是一点点涟漪,但这样的不信任会引向何方呢?”
杨低头看着丽莎,“不过无论社会或个人,首先要看双方是否准备去信任吧。就我们来说,自治的善果已经是能希求的极限。即使不能考到满分,也断没有干脆去考零分的道理。”
几个人默然无语一阵。“啊,” 卡介伦忽然抬起头,“所以你会去球场的吧,杨?”
“怎么还是这件事?” 杨不满地嘟囔,“去保障丽莎享有的和平,不是你们领薪水的人该做的事吗?”
“尽力而为。我还指望当我年老力衰寿终正寝的时候,丽莎会靠在床头握着我的手,为减少了一个老麻烦喜极而泣。” 先寇布靠在沙发上微笑。
也不知道是丽莎还是杨威利轻轻哼了两声。
等晚上尤里安和卡琳回来的时候,来访的客人已经走了。得知他们谈话的内容后,尤里安却并未像杨所预期的那样欣喜。“我还以为,” 尤里安别过脸,“我还以为提督早就把这件事安排进计划里,结果原先根本没有打算来看我的比赛啊!”
杨一时张口结舌,已经等在门厅的先寇布这时候回头说,“尤里安,你难道还不了解,杨提督是根本没有什么计划的吗?一旦闲下来,可能只会期待一天到晚喝酒的日子吧!”
“还是不要喝太多酒啊……” 尤里安忍不住又叮嘱道。
他们跟往天一样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但此时的杨似乎心情不太好,先寇布却少见的没有察觉出来,他也在想着别的事,沉浸在某种含混不清的情绪中。
“今天下午,我有一种回到了休伯利安的错觉。” 少将首先打破沉默。他能听出杨呼吸的频率起了变化。“我们曾为了和平而战,现在和平到来了,这很好,但回过头再去看,当时的我其实并不知道和平的含义。”
“你想说什么?” 杨抬起黑色的眼睛。
“只是一点无端感概。” 先寇布继续往前走,“和平意味着紧张和焦虑的终结。和平时代意味着更广阔的时间和空间。战场就像绞紧的齿轮,将不同人的命运缠结在一起,而在和平到来的时刻,这齿轮散落一地,可以落到任何地方。简而言之,我们不在休伯利安里面了。”
在休伯利安里面。在司令官的房间或者办公室里。在多喝了几杯酒之后,先寇布会发现,他的提督身上那种不易察觉的疏离会被更为单纯的轻松所取代。他们纾解彼此的神经紧张。在空荡荡的宇宙空间里,人会本能地想要抓住某种坚实的东西。
但如今他们本就踩在坚实的大地上。不是战舰里人造的重力,不是要塞那样的钢铁之城,而是真正的行星,真正的土地。最开始这没什么区别,先寇布仍旧维持着此前的生活方式,杨威利也还是杨威利。直到某一个时刻先寇布才意识到,他不再能简单地走到下一个舱室,自然而然推开门,黑发的提督一如既往就坐在那里。在那个空间里,有些话根本不必说,现在则必须说些什么了。只不过,似乎谁也没有刻意“说些什么”的打算。感觉有点奇怪,不是吗?对于先寇布这样一个人来说,对于杨威利这样一个人来说。
这天晚上听到先寇布大发议论,杨心里很清楚他的弦外之音,只是并未立即作答;直到例行的道别过后,他突然发现先寇布准备拐去另一个方向。
“你现在不回家?”杨有些突兀地喊住了他。
先寇布似有诧异,“阁下突然对我的私生活产生了兴趣?”
“不算很多。” 杨缓缓抬起眉毛,“我想,我们现在又成为同事了?考虑到第二天的工作效率,我比较希望你保持足够的休息时间。当然,” 他停了停,“如果你认为不会有什么影响,当我没说。”
杨原本以为会听到对方尖锐或戏谑的言辞。“你早点休息吧,我只是去俱乐部跟林兹他们喝点酒,不然呢?” 先寇布的声音有些疲惫。
“你没有义务跟我讲这些——” 杨这个下意识的回应却被先寇布烦躁地打断,“我知道!……关于我的个人自由,阁下无需多次强调。你我之间确实没有任何约束,最近聚在一处只是事务使然,除此之外我们完全不必互相打扰。我说得够完整吗?还有没有需要补充的?”
杨随意地四下看了看,街道静寂得一丝风也没有,他一时也不知道目光该往哪里放。“唉……” 他挠挠头,有些无奈,“你这个人,还真是很难相处。”
6.
很多时候先寇布认为杨威利是个充满矛盾的人,让人很难了解;他也认为像丽莎这样无法使用理智进行沟通的婴孩,同样很难了解;但当两种无法理解的存在叠加在一起,他却觉得没什么难以理解的了。
小丽莎如今已经跟杨混得很熟,她喜欢他、完完全全相信他,经常靠着杨的肩膀或胸膛就安然入睡。这也是什么魔法吗?有时候连尤里安都觉得不解。
不管怎么说,这桩事实降低了外出的难度。球赛当天,当先寇布把丽莎用婴儿背带捆在杨身上的时候,她不哭不闹,甚至还充满好奇。反倒是杨有一些抵触情绪,他一遍遍地质问先寇布:一定要这样公开露面吗?很多熟人和不熟的人都会看到的吧!甚至还有立体电视转播!
“阁下难道还有偶像包袱?” 先寇布又紧了紧后面的带扣。
“我谈论的是公平的问题。” 杨为自己辩解道,“一开始不就说好了,是我们两人一起照看丽莎,你现在把她完全交给我,这难道是合理的吗?”
先寇布不以为然,“对不起,我有公务在身,阁下有吗?” 讨论就此终结。
尤里安作为今天的主角,很早就出了门,两人抵达比克古体育场的时候,也没有看到尤里安的踪影;卡琳倒是站在贵宾安检通道门口,但神色有些不善。
杨喊了一声,卡琳转过身来,双眼直直地盯着杨身前鼓起的那一团。丽莎头朝着后面,手脚在挥舞,并不知道妈妈就在跟前。“我们……前几天谈过的,对吧?” 杨担心卡琳已经忘记了这事,“我带丽莎来……”
“是的提督。” 卡琳站定,挺起身,“请您先过安检吧,然后跟着路标走就是休息室。您可以先在那里坐一会儿。” 杨还没回过神,卡琳已经转向了他身旁的高大男人,“先寇布中将,请问阁下的连队都到了吗?十分钟后有个通报小会,我们发现了一些情况,需要商讨接下来的行动。”
先寇布回答得不慌不忙,“刚刚在路上的时候,布鲁姆哈尔特上校告诉我,他们已经在检查休息室和贵宾区了。其他区域也属于我们的职责吗,卡特罗捷·冯·克罗歇尔中校?”
卡琳的瞳孔收缩了一点。“您的职责是保障杨提督的安全,不是打扫某个区域。” 她沉声回答。
“这是自然。” 先寇布把手从裤兜里抽出来,也顺手抽出软帽理了理戴在头顶,“那么,中校,现在可以告诉我发现什么情况了吗?”
“是的卡琳,我也很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杨连忙接上话。
杨和先寇布在前往体育场的途中,已经在车里看了一遍头条新闻。摄政皇太后陛下昨日抵达后,立即就在空港的新闻中心发表了面向所有巴拉特星域居民的致辞,她提到自己此行的目的是为了促进民间交往和了解,同时也向新任自治政府主席表示祝贺,并表示很期待首次的官方会晤。
眼前的这幅讽刺漫画无疑就是以此为题匆匆赶制的。希尔德高举长枪站在高台上,金色王冠变成了毒蛇,嘴里唾沫横飞,她的裙子底下伸出了一条美妙的长腿,上面紧紧攀附着菲列特利加,她正在这条裸露的大腿上印下唇印。这还不是最糟糕的。另有一张画的是两人压扁了脸吻在一起,互相紧紧抓着对方的头发。还有一些相对立意平庸和直白些,比如小号的菲列特利加拉着肥胖妇女希尔德叫妈妈什么的。
卡琳每掀开一张,脸色就更难看一分。“这都是早上的时候,我们在体育场周围看到的张贴。我可以肯定,还有别的恶心东西贴在外面。” 她几乎咬牙切齿,“要是让我知道这些诋毁格林希尔女士的家伙都是谁……”
“你可是共和政府的公职人员啊,中校。” 先寇布的语气没什么改变,“虽然说,这也属于言论自由的范畴,但如此丑化女士们,倒确实激起了我的骑士精神。这些家伙显然就在观众当中,只不过,他们到底想干什么呢?”
“我还以为阁下会有更高明的看法。” 卡琳的语气也恢复如常,“提督,中将,这是给二位的对讲耳塞,请收好。现在请中将跟我一起去通报会吧,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安排。”
卡琳转身的时候,丽莎绵软地哼唧了一声。年轻的母亲站定几秒,突然又快步走开。
前来看比赛的观众已经开始入场。对于飞行球这项前同盟的国民运动,杨威利其实并不熟悉。他作为监护人的恶劣表现之一,就包括当年对尤里安夺得海尼森飞行球大赛青少年组得分王一事几乎一无所知。如今尤里安已是海尼森大学队队长,当之无愧的飞行球明星,杨此前却一场球都没来看过,甚至不太清楚这项运动的规则。
但若是提到这项运动是如何在新帝国一统之后,跨出原来的政治边境,竟至风靡整个银河系的程度,杨威利倒是略有知悉。他也听尤里安讲过,此次随皇太后到访的费沙大学队,也在上一年夺得了所在星域的年度冠军,并对于在飞行球起源地取得胜利一事,显得相当的信心满满。
皇太后一行人抵达贵宾休息室的时候,杨飞速干咽下嘴里的小点心,匆匆忙忙起身。他没有想到真正的贵宾也到得这么早。
在希尔德还是玛林道夫伯爵小姐的时候,杨威利曾与她有过照面,这位干练的女士与后来成为她丈夫的年轻皇帝一样,拥有罕见的美貌和华贵的金发,也拥有更为罕见和贵重的才能和心胸。而如今,当已为人母的希尔德站在杨的面前时,他发现很难将她与“摄政皇太后”这个称谓联系在一起。那种似乎从古老地球飘散出来的、苍老苍白的、臃肿的、行动迟缓的、在阴暗王座深处端起一张精致假面的陈腐味道。
“杨元帅!好久不见!” 希尔德先向他伸出了手。这位二十多岁的女孩子化了自然的淡妆,短短的金发利落梳在耳后,一身仿骑马装的女式短上衣和长裤描绘出凹凸有致的身形;她笑得自然而随意,伸出的手也轻快有力。
来之前杨曾和先寇布讨论过与皇太后会面时的礼节,无论单膝跪地还是吻手礼都让杨觉得太超过了。“我会笑场的。” 杨如此说。先寇布只能摇头叹息民主制度剥夺了高贵的仪式感。
眼下这个问题得到了解决。“陛下。” 杨也伸出手,显得稍微比希尔德拘谨些。
“噢!” 希尔德早已注意到杨并非独自前来,“这是您的千金吗?抱歉,我不知道您已经有了家室。”
杨威利慌忙否认,有些颠三倒四地解释起这里面的原委。希尔德一直微笑着点头,最后她轻松地一摊手,“我希望敏兹小姐能见证她父亲今晚的优秀表现,但我还是会为费沙大学队加油的。”
“我认为伊丽莎白不会介意。” 杨回答说。丽莎这时候刚好昂起头,看见杨在笑,也跟着咯咯笑起来。
菲列特利加则在不久后抵达,她身着白色的及膝裙装,系了一条蓝色丝巾,长发挽在脑后,跟希尔德一样,也画了清爽的淡妆。此时大半观众已经入场,菲列特利加作为主人一方,在休息室里寒暄了两句后,也起身邀请皇太后入场就座。
因为飞行球比赛需要在0.15G重力的球场内进行,球场的设计也就需要更多匠心;在比克古体育场的飞行球馆里,比赛区域和观众席运用了不同的科技,使得观众能在正常重力条件下欣赏选手在空中进行的竞技。球场的观众席仍是环形的设计,希尔德与菲列特利加的入场无疑吸引了全场的目光,两侧的大屏幕也播放出两位女士的特写画面。而在希尔德皇太后的另一侧,观众们则注意到了另一个熟悉的身影。
第一个认出杨威利的人爆发出响亮的高喊,其他人也如梦初醒,球场内欢声雷动,倒让杨不好意思起来,他小心地盖住丽莎的耳朵,担心惊扰到她。大屏幕上,杨窘迫的脸清晰可见。
不过这波热浪过去很快。当穿着运动重力服的球员们开始入场,并且漂浮在半空中向观众们致意时,就没人关注贵宾席上都有谁了。杨松了口气,这时候他才终于看到了尤里安的身影。备受期待的得分王身穿浅灰色队服,手上套着橙色的击球手套,正旋转一周向观众挥手。
杨解开带扣,把丽莎翻了一面背靠自己,举着她的小手朝场内鼓掌。也不知道尤里安看到了没有,似乎是朝这边笑了一下吧;他如此想着。
飞行球也许是起源于古代地球的篮球运动,但在低重力条件下,篮框会沿着壁面做不规则的高速移动,球员们也会在空中夺球和控球,目标当然仍然是把球投入运动的篮框。观众们很快沉浸在交战双方的激烈对抗中,希尔德也看得很投入,不时与菲列特利加交头接耳;最开始她试图同杨谈论比赛,有时也提出一些关于海尼森球员的问题,但她很快发现杨所具备的知识似乎还远逊于自己,便明智地转向了另外一边。
半场比赛结束后有较长的休息时间,此时海尼森大学队拥有6分的领先优势,镜头对准尤里安的时候,他正在擦汗,看表情似乎不是很满意。球员们抓着壁面下方的固定带,简单靠在旁边休息、喝水、交头接耳。观众们也抓紧这个时间进进出出,买零食、买饮料,球场内人声鼎沸。
说起来,先寇布去哪儿呢?杨忽然想到。他本以为同卡琳碰头过后,先寇布会很快回来,如今比赛过半,这位说起来还该护卫他安全的中将却不见了踪影。杨越想越疑惑,便掏出卡琳给自己的对讲耳塞,悄悄挂在耳畔。
“快!B区第二排!左边!不不不右边!” 刚一戴上,对讲系统里的一连串高音就让杨威利抖了好几下,他连忙取下来,远远听着里面呲呲啦啦的说话声。
似乎是卡琳的声音。
他还没来得及再听一句,忽然就看见球场对面腾起一阵烟雾,橘红的火球飞入几乎零重力的球场,向空中升腾而去。观众席中发出一阵惊叹声。很快,球场另一侧也飞出火球,同时从后面冲出来的还有一串纸片,相隔太远,杨威利没有看清楚是什么。
“一群废物!” 杨这时听清了对讲系统里卡琳的声音。
球场内的安保行动很快,飞腾而上的火球很快被吸走并扑灭,观众席里涌起的喧嚣又平静下来,这时候大家正纷纷回到自己座位上,下半场的比赛就要开始了。
杨一偏头,发现菲列特利加已经离席,隔着玻璃窗,他看到她正在休息室里与一些身穿制服的人交谈。希尔德坐了半天,有些无聊,便侧过身对杨威利说,“刚刚那个烟花很漂亮。”
杨威利点头表示肯定,他说,在球场里,球迷们经常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兴奋,希望陛下不要觉得不够文雅。
他听不清希尔德在回答什么。球员们再次入场了,观众又一次致以欢呼,眼前五颜六色、人影憧憧。杨威利只知道自己在胡诌。
那根本不是什么烟花。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货真价实的燃烧弹。
“卡琳——” 杨威利心头一动。他终于听到先寇布的声音了。“卡琳,封闭贵宾包厢的入口没有意义,他们可以从旁边的座席过去。我们已经确认有六个方向的人在朝贵宾包厢活动,但不确认是哪一拨。卡琳,能不能先行疏散两位女士?”
又是一阵呲呲啦啦的声音。杨发现菲列特利加坐了回来,浅笑着向希尔德致歉,两人很快又开始聊天。
“格林希尔女士拒绝离开。也不允许让皇太后得知威胁。” 卡琳说。
先寇布嘴里冒出一串脏话。杨皱了下眉头,但卡琳没出声。
“我去贵宾包厢下面的座席。” 杨听见先寇布说。他努力看向球场,眨了几下眼睛。尤里安似乎在愤怒地喊着什么,这很奇怪,他从未见过尤里安生气的样子。“唉……” 人群中一声叹息,杨这才抬起头。哦,比分平了。
“您看,” 希尔德高兴地凑过来,“就像我说的,费沙大学队是很有可能获胜的。”
杨有些心不在焉的点头,手指无意识地在身前交叠。似乎有什么湿湿软软的东西。他低头一看,丽莎又在抓着他的手指玩。
稍微想了想,杨狠心从丽莎掌中抽出了自己的手指;小婴儿抓东西的力气奇大,杨抽了好几下才挣脱开。丽莎忽然抬起圆圆的眼睛,有些迷茫,她慌忙又伸手去抓杨的手指。杨稍微挨了她一下,又迅速把手收回,丽莎扑了个空。
大半场比赛都非常乖巧的丽莎这时候嚎啕大哭起来,希尔德和菲列特利加都好奇而关切地转过头。杨惊慌地拍着孩子后背,“对不起,对不起,这……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请不要这样说,” 希尔德一脸理解,“小孩子就是这样的。”
“那我……失陪了。” 杨作势要起身。
“请随意吧。” 希尔德向他微微偏头,嘴角带笑。
路过休息室的时候,杨一边把手指交给丽莎,一边用另一只手捂住对讲耳塞。
“先寇布?是我。我正从贵宾包厢出来。听着,闭嘴,听着,这里外面有一处平台,能够完全看到下面入口和通道的情况。我看到你了,你从那个黄色的门里出来了对吗?抬头,我在玻璃门这边。闭嘴,听我指挥,我这个位置看得比你清楚。” 丽莎没有再哭,先寇布也没有再抱怨了,杨松了口气,“好,现在告诉我你知道的情况,我们要找什么样的人?”
虽然满肚子火,但先寇布还是承认,杨的做法没有问题。按照杨指示的路线,林兹的分队已经截获了一波揣着燃烧弹往贵宾包厢赶的嫌疑分子。他自己现在处于越来越快的奔跑中,因为杨让他从一个斜坡的拐角处翻到上一层座席的通道去。
“然后呢?” 先寇布跃入上一层通道的平台。
对讲系统里没有回应。
“提督?然后呢?提督?……杨?”
没有回应。呲呲啦啦一阵响声。
先寇布开始沿着通道奔跑,在这个拐角,他看不到贵宾包厢通道的情况。见鬼,该死,他让我来这里做什么?他到底在干什么?
耳塞里呲呲啦啦一阵响声。
“华尔特,我遇到麻烦了。”
非常轻,是杨的声音。
tbc.
这篇文可能自己会长,从原本打算的一发完到现在……无奈摊手
除了来自田中的寥寥几笔叙述,飞行球相关情况都是瞎编的,在我想象里大约是类似篮球+魁地奇的设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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