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养子
这日天气晴好,阳光明媚又不刺眼。这样的天空非常适合今日将要举行的盛会。
马上长枪比武大会,象征着重大的庆典与纪念仪式。三十出头的国王终于成婚,王后又是各方面都那样令人称道,这样的天作之合举国之喜,自然值得整座君临的英雄们都来为他们献技欢庆。
尤里安·敏兹正在给自己穿戴护甲。身为国王的养子,他来到君临红堡跟在国王身边已经有六七个年头,这是他头一回参加如此隆重的比试。他刚成年不久,身材颀长容貌俊秀,浅色头发在阳光下闪烁着辉光。
“看来我来晚了。”他听见有人走近,转头看见国王的黑眼睛,“我本来想着过来帮你一把……”
国王指了指他身上的铠甲,尤里安笑起来:“您能够分得清正反就不错了。”
“太糟糕了,”国王大大地叹了口气,“我要禁止那几个人再来整天拉着你说这些胡话。”
他说着拿起放在一边的手甲,另一手把尤里安的手给捉了过去:“这个我还是会戴的。”
接触的瞬间,少年的手微微颤动了一下。国王的掌心有点干燥,非常的温暖。他看着他有些笨拙地替自己把手甲给戴上,心中掠过一阵异样的悸动。
一个月前才终于告别单身的国王,在臣民的流言里却并非真的不通人事。那些流言叫少年感到荒谬而愤怒。
他们说国王与首相——这真是再可笑不过了。他每个月都受邀去御前首相家中做客,他太清楚那是多么和美的家庭。虽然尤里安并未亲身经历,但在来到红堡后也听闻过养父早年刚加冕时候的事情。年轻的新王看似温软但手段奇绝强硬,即位不久就推行了不少新政,御前首相更是新政的直接执行者。这里面触动相当多人的利益,他们自然是要逮着一点捕风捉影就来编派,那些流言不过是权力斗争中必然产生的肮脏污水。
而亚典波罗书记官……他虽说作风恣意奔放,但在尤里安看来,毕竟他跟朝中那两位私生活混乱放浪的大人又不一样。如果他当真和国王有过什么,那也一定是以前的旧事,只是人在年少时候不懂事的玩乐而已。
唯一叫少年人隐隐在意的是国王的铁卫。先寇布教导他的剑术,尤里安打从心底地崇敬他。但有的时候,当国王前来看他们练剑,而骑士迎过去的时候。尤里安看见过那双棕灰眼睛中不加掩饰的眼神,远比忠诚更加的深邃浓烈,像是深深的渴慕,又仿佛隐匿悲哀。
他后来做过一个荒蛮而暗昧的梦。骑士半跪在国王的身前,虔诚地低头亲吻他手上的戒指。紧接着亲吻变得放纵到野蛮,国王陷在那双有力的臂膀里,在他面前是鹰与狼的眼睛。但他并非是跌入陷阱的猎物,他伸展开肢体,是他在诱导着这一切。
尤里安在梦里无声呼喊。这当然不会是真的。他那样尊敬爱戴他们,他亦师亦友的长辈们,他们怎么可能做出那样——那样不堪的事情?可翻过身在下一个梦境里,是他自己在热烈地亲吻养父的双唇,黑发的男子昏沉迷糊地枕在他的手臂间,像每一个清晨他去试图唤醒他时一样。他放大胆子沿着对方下颌的弧线吻下去,醒睡之间的青年黏糊地嗫嚅着“尤里安、尤里安”,而他现在对他做什么都可以……
他猛地睁开眼睛,完全地清醒了。
“尤里安?”国王的声音把他的神思给拉回来,“你在紧张吗?”
他摇了摇头,回给他一个清澈无畏的微笑:“当然不。”
“说得好。”国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顶,“但你还是要小心些,别受伤了。”
尤里安扬了扬头:“我不会受伤的,我以后还要保护您呢。”
国王笑眯眯地弯起眼睛:“尤里安真是越来越可靠了。那么,往后就什么都仰仗你啦。”
他那种鼓励小孩子的玩笑口吻叫少年的眼中闪动过强烈的光芒。他不想再被当作孩子,他不想再被爱护着的同时被视而不见。
我比任何人都更想保护您。我也比任何人都更——
“哦,小伙子你也要上场吗?”先寇布不知何时也过来了,他极其自信地拍少年的肩膀,“太好了,我在决赛场上等你。”
但尤里安没能打进决胜的回合。波布兰率先胜了他。他是他的骑术老师,看来胜利的前路上荆棘密布。
“打得不赖,尤里安。”他下了场走到看台边,国王站起来给了他一个拥抱,“真不错,头一回参加就能赢过那么多人了。他们还都比你经验丰富,块头也大。”
国王笑得温暖和煦,却叫突如其来的阴霾从他心头罩下来。他原本并没有觉得输了比试有什么丢脸,但此刻他只希望国王训斥自己才好。
“对不起。”尤里安低声说,“我下次会赢的。”
“我不是在敷衍你。”国王有些担忧地瞧他,“你真的已经做得很好了——”
“我会赢的!”
他的声音太高了,把包括他自己在内的一众人都吓了一跳。过了一会儿,卡介伦出声喊他:“尤里安,过来这边坐。”
他半低着头依言走过去,隔着几个座位还能感觉到国王忧虑的目光胶着在自己头顶。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他现在只想离养父满怀关切的黑眼睛远一些。
赛场上比试继续,御林铁卫的白袍如同常胜的旗帜在风中猎猎。
“哎哎,这个结果有些没意思啊。”国王歪头用手撑着脑袋,有点没精打采地拖长了声音。
铁灰色头发的书记官像一只快活的鸟儿栖息了过来:“虽然是预料之中的结果,但真正有意思的环节接下来才要开始呢。”
“怎么?”国王睁着茫然的黑眼睛扭头看向他。
“您忘啦?比武大会的获胜者要向在场的一位姑娘献上花冠,奉她为爱与美的王后,向她当众示爱啊。”亚典波罗说着颇有深意地眨了眨眼睛,又对国王附耳说了些什么。他一边说着还往看台的某处比划了一下,国王就朝那边看过去,眼中闪过一丝感到有趣的神采。
“你是说,那位便是……?”他挪了挪身子像是想要把什么人给看得更清楚些,而亚典波罗的脸上挂着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坏笑:“要眼看着父亲风流成性,做女儿的又会怎么想呢?”
尤里安不明就里地听他们小声嘀咕着。那边场地上,获得了最终胜利的骑士正骑着马巡场。他故意拉长时间,享受着观众此起彼伏的欢呼。每在一个地方稍微停驻,那一片儿的姑娘都要难掩羞涩地低下头去。
“七神啊,”亚典波罗摇着头不耐烦地咂嘴,“他就打算这样一直表演到太阳落山吗?”
“要我说他是不敢。”国王轻声笑起来,他还从没这么嘲讽刻薄过,“他一定是知道那位小姐正在盯着他,便不晓得该怎么送这烫手的花冠了。”
他们正说着,骑士调转马头朝向这边来了。他这回叫马走得沉稳笃定,而在他的前方除了最尊贵的那几个座位,可就什么都没有了。看热闹的人们渐渐觉得有些异样,御林铁卫虽说素来行事放纵无度,但竟然要公然向王后献上求欢意味的花冠吗?人们扭过头窃窃私语,议论说这位铁卫骑士可真是太过放肆大逆不道。但尤里安倏忽间被一种叫他惊惧的预感笼罩,他隐约意识到那些人全都弄错了。先寇布下了马来,他正稳步走向看台首席,而他注目着的压根儿不是王后……
“咳。”尤里安听见身边一声警告意味的轻咳,他从眼角瞥见御前首相幅度非常微小地冲骑士摇了摇头。但骑士没有理会他,他径直走到了看台前,面对着正中央的御座单膝跪了下来。
“七神在上,”他说得那样真切,比他往日里说过的任何一句山盟海誓都还要令人动容,“我在此将这胜利的凭证献给您。神明见证,我的身心与灵魂,都是属于您的。”
直到先寇布手捧花冠呈送上去的前一刻,人们都没有真正意识到将要发生什么。而当花冠落在膝头——不是王后的,而是国王的膝头时,全场掠过一阵掷地有声的静默。
这已经不是逾矩了,谁也不知道要拿这个情形怎么办。
“怎么,这有什么不对吗?”把僵局给化解了的是先寇布自己,他站起身来朗声笑道,“在座的有谁敢说,自己对国王的爱不是最真的吗?”
国王拿起花冠站了起来,他神色快活地弯下眼角:“我想先寇布大人是怕他在这儿的漂亮情人太多了,给哪一个都不妥当,才要拿出这样装腔作势的借口。”
他说着从座位间走出来,沿着看台慢悠悠地晃过去:“这样,让我把这个转赠给在场一位十六岁以下的姑娘,”他装模作样地四下环顾,坏心眼地眨了眨眼睛,“然后晚上舞会的时候尤里安就得去邀请她跳第一支舞。”
人们屏息静气,看他们的王晃晃悠悠地走在人群中间。御林铁卫的所言是正确的,这个人是为每个人所敬爱的国王,连七神都想要他。
他停下了脚步,在他的影子笼罩的下方,坐在那里的女孩抬起她紫罗兰色的眼睛。国王温和地微笑着,将爱与美的花冠戴在少女丰盈的淡红茶色头发上。
“听我说几句话,尤里安。”散场的时候卡介伦一把拉住尤里安把他给留在后头,尤里安瞧着他脸色有些古怪。看来先前他要他坐到身边来便是要方便找机会同他谈话。
“有些东西,它本身是很美好的,但放任下去就很可能会失去控制。”卡介伦意有所指地看着他,“所以,不妨就让它保持在最初的阶段,这样对你自己、对……对谁都会更好。”
“您是这么想的吗。”尤里安一瞬间觉得自己看明白了许多东西,“所以您就这么做了,而今后您也还是要放任他离开?”
他在面前人的眼中看见震惊,以唇枪舌剑著称的御前首相现在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抱歉,”尤里安转开头,“我……我明白您的意思。对不起,我想起来还有些事儿……”
他后退几步,几乎是仓皇狼狈地撤身离开。他今日已经对他人多番失言冲撞,他只希望能找个地方一个人待一会儿。
他径自来到场地外侧供参赛者们替换铠甲的帐篷。他来得晚了,里面空荡荡的不见其他人。这正符合他想要的,他信步掀开一处隔间的帷幔在里面坐下,昏暗狭小的空间给了他些许的慰藉感。
接下来他差点要惊到喊出来——帷幔隔开的隔壁传来人的谈话声。
“你今天可是做得有些出格了。”尤里安大睁着眼睛捂住嘴,听出来那是国王的声音,“那么多人看着呢。”
“原来陛下也会在意别人的眼睛吗。”先寇布沉着嗓子低笑。一阵金属碰撞的响动,然后是先寇布有些无奈地轻叹,“您还是让我自己来卸下它们吧。”
“我倒是没所谓,你后来圆场也打得不错。”国王揣着膀子回他,“只是你何必生这么一出事?难不成真是当着女儿的面不好意思了?”
尤里安吃惊地往那边看了看,隔着帷幔只能模模糊糊分辨出一点儿人影。
“那位小姐的事情……”先寇布再度开口时就有几分难堪的生涩,“是首相阁下告诉的您?”
“不,是亚典波罗。”他似乎感到有那么一些疑惑,“怎么,前辈也知道这件事?”
“这天底下会有他不知道的事吗。”先寇布嘲弄地笑了笑,“我以为是他又来劝诫您,说下官是有多么不值得信赖。”
“没有。”国王的声音不知何故地低微了下去,“最近他什么都不跟我说了。”
隔壁安静了下来,尤里安侧耳努力分辨却也什么都听不清,然后再过了一会儿,那边传来一阵奇怪的窸窣声。
“这样不太好吧。”国王的气息听上去有些不稳,“我可是刚刚结婚还不满一个月。”
“您要是真的介意这些,还会同我两个人留在这里这么久?”先寇布哼笑道,“明明是您在邀请在下。”
“先寇布大人,我有说过您有时候太过于自信了吗?”
尤里安浑身僵冷。他得赶紧离开,他不能再待在这里。但他连动一根手指头都动不了。
“我是不是……不应该,把她也给卷进来。”国王在断续的喘息间发问,“我就不该跟任何人扯上关系。”
“又是为了那个见鬼的神谕?”
“是啊,”国王像是自嘲地笑起来,“父王没明白,他想让我远离危险,但我才是那个‘危险’。他就应该把我从小锁在王宫里,好好学着做好自己的职责,然后在适当的时间离开。这样才不会伤害到任何人。”
尤里安一动不动地听着,无意识紧握双手指甲掐进皮肉里。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他难道不明白,对于他们每个人来说——
“您要知道,”而先寇布代他把话说了出来,他的嗓音有力得如同他从不落败的剑刃,却又温柔得难以置信,“我们都是心甘情愿的。”
“啊……呃啊!”叫人不敢想象的甜腻声音从国王的喉咙间满溢出来,余下颤抖着的气声叹息,“……华尔特。”
尤里安闭上眼睛,他真的不能够再听下去了。他用尽全力站起身来,不顾一切地跑出去,将足音与错愕留给隔间里的两个人。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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