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秘书官
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第一次来到王宫的时候只有七岁。那是红堡举办的庆典舞会，不巧那日格林希尔家负责照看年幼小姐的佣人家中有急事，格林希尔夫人不放心将女儿交托给其他人，便带上她一同前去。
七岁的女孩还不能从热闹嘈杂的舞会中获得什么乐趣，而菲列特利加更不是那种能够安分乖巧地粘在母亲裙子边上的精巧玩具娃娃。她趁母亲稍不留神的时候就转身溜达了出去，她在螺旋的楼梯间快步轻跃，踩过华贵的绒地毯一直小跑到王宫花园里。
花园是一座迷宫。灌木树丛修建排列成错综的廊道，蔷薇在枝头锦簇堆叠。她完全忘记了时间和方向，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不可能搞清楚自己在什么地方。
“您这是迷路了吗？公主殿下。”一个声音自她身后几步的地方响起来。
“呀，”她大睁着圆眼睛仰头看过去，“我不是什么公主……”
黑发黑眼的少年就像是凭空出现的一样。他约莫十三四岁，歪斜着身子倚在迷宫树壁上对她笑：“那么，你叫什么名字？”
“菲列特利加，”她脆声回答，“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
“格林希尔小姐。”少年走到她身边蹲下身来，用非常温和而叫人安心的嗓音在她耳边轻声道，“请不用担心，我会带你出去的。”
“您是什么人呢？”女孩歪过头来好奇地问。
少年黑色的眼睛在她眼前温柔地闪烁着，就像是有星星盛放在他眼睛里，他说：“我呀，是专门被派来帮助你的魔术师哦。”
直到年纪再稍大些，菲列特利加回想起来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她那晚在王宫花园里遇上的究竟是什么人。只是她那之后便再未去过红堡，而即便她在那几年里前往，也不会再碰见他。
“王子若能一直待在学城那里，倒是会过得更快活些吧。”她懵懂地听见父母在用茶点时的闲谈，“只是他总有一天还是得回来……”
“你说，那个神谕……”母亲把声音压得很低，“他就非得去——去那种地方？”
“慎言啊。”菲列特利加记得父亲的神情在那一刻变得很严肃，“这不是我们可以议论的事情。”
十六岁的时候，正式进入社交季的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再一次在宫廷舞会上见到了如今已经坐在王座上的国王。他同多年前相比似乎并未有什么太大变化，一双眼睛透着比实际年龄显小的单薄。他依然对舞会提不起兴趣，整场宴会都没有邀请任何一个姑娘，但他也再没有在舞会中偷偷溜到王宫花园里去过。
菲列特利加隔着人群远远地瞧着他，看他独自一人握着白兰地杯子走到窗前。他在那里待了那样久，发呆望着窗外夜空的侧影看上去那样空茫。终于她朝那边走了过去，在国王身侧两三步的地方站定了，向他行了个屈膝礼。
“您是……？”国王转过脸来疑惑地看看她。
“格林希尔。”菲列特利加简洁地回答他，没有去注意他是否有显露出想起她来的神情，“陛下您像是有烦心事？”
“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他像是想要宽慰她似的笑了笑，只是笑容透着一丝勉强，“这可真糟糕，国王不够坚定的话，臣民也会被传染不安的。”
“国王也不是神，自然也会有感到烦扰的时候。”菲列特利加不由自主就这么说了。国王眨了眨眼睛，而后他的微笑显得更加温和真实了。
“我要发动一场奇袭。也许会有人为此流血。”他说，“我不确定这么做是不是正确。”
他似乎一点也不在意同她说这些是不是会泄露什么机密，菲列特利加稍微想了想，转而问他：“但这是您能够做的最好的选择，对不对？”
他的目光染上一层迷惘的惫懒：“也许吧。”
“那么，您就是正确的。”她说。
国王半是惊讶半觉好笑地瞧她：“你为何如此笃定呢，格林希尔小姐？”
“因为，您曾经让我相信您。”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抬起头来，正视着面前的黑眼睛，“那个时候，您让我确信，无论遭遇什么困境，只要相信您，就一定能找到正确的道路。”
国王再度讶异地眨了眨眼睛。他是否还记得在花园迷宫中的那一场邂逅呢？她觉得他记不记得都无关要紧。她只想待在他的手边，注目着他的背影，在他感到动摇的时候扶住他的手臂。
不久后她收到来自御前首相的茶会邀请。那是一个一点也不像是君临最高大臣家的寻常家庭，伶俐活泼的小女孩非常自来熟地挨在她的裙边，首相夫人端上来她亲自烘焙的咖啡和糕点。御前首相拿仿佛有些审视的目光瞧了瞧她，接着那道目光很快就收敛柔和了起来。
“陛下很欣赏你，”他和缓地问她，“你愿不愿意帮他做些事情？”
格林希尔家的独生女，菲列特利加·格林希尔就这样成为了国王的秘书官。她梳起头发盘成干练的发髻，身着便于行动的猎装穿行于大理石宫墙之间，在男人们争论不休的会议上站在君王的侧旁。
菲列特利加这天照例在宫室走廊间快步前行的时候，有个声音叫住了她：“格林希尔小姐。”
她回过头去，亚麻色头发的少年神色急切地从走廊那头朝她走过来。
尤里安·敏兹，国王于六年前收在身边的养子。他在红堡成长得很是茁壮，个头已经比他的养父还要高了。
“您知道，明年……”他一走近就对她这样说。他不需要再说更多，那死线的日期在他们眼前疾速逼近。菲列特利加拿探究的眼神细细朝他打量：“是的，明年。你是有什么想法要跟我说吗？”
“陛下、陛下完全可以不听从那种荒唐的神言命令。”尤里安语速很快，仿佛这样就可以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说完这大逆不道的话来，“他可以逃走，我们能保护他逃走——”
菲列特利加把他拉到窗边角落来，神色严峻地放低了声音：“这话你还跟别人说过吗？”
“我……之前首相大人找过我，不过他没有明说什么，我想他不大会赞成……”少年面露愁容，接着双眼又明亮了起来，“但是，但是先寇布大人会的，我知道他随时准备好了要——”
菲列特利加轻轻把手放在他肩头阻住他继续说下去：“你跟我说这些，是想让我劝说陛下？”
“我不知道。”尤里安摇了摇头，他看起来近乎溺水般的绝望，“他一定不会听的。我不知道要怎么做。”
菲列特利加走在红堡深夜的静默里。早先她没有在王座厅见到国王，书房里也没有。这会儿对于那位王来说要入睡还太早，也许他会在藏书室、或是首相塔？红堡太大了，她真要找起来恐怕一整晚都得耗上。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忽然就想找他。也许是被尤里安的话影响了。她今晚真想见到他。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看见他了。那个有些单薄的身影正盘腿坐在宫殿一处较为低缓的屋顶上，圆满的月亮把银涔涔的光涂抹在他头发稍上。
她攀援上屋顶朝他走近的时候国王看见了她。他吓了一跳，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
“你不该过来，这太危险了……”国王伸手意欲帮扶她，结果他脚下一个打滑，反倒是菲列特利加反手用力拉住他，两个人都站立不稳仰头栽倒在宫殿屋顶的琉璃瓦上。他们的动静太大了些，下边传来巡逻卫兵走近的声响。菲列特利加正要坐起身来就被国王按住肩膀，他抬手放在唇边对她说“嘘”，压低了嗓音拿气声送进她耳廓里：“别出声，要是被卫兵逮到了，我们俩都得下牢狱去。”
菲列特利加就缩起脖子屏声静气，就好像他俩真的成了一对偷闯王宫的贼人。底下巡视的脚步声徘徊了一会儿后渐渐远去了，片刻后，国王率先憋不住地噗嗤笑了起来。菲列特利加也抖着肩膀笑，他们笑得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笑得看天上的星星都好像在抖动跳跃。
“这确实太危险了，陛下。”在终于稍微止住笑之后菲列特利加说，“您之前是怎么自己上来的？”
“哦，这很简单。”国王弯起眼睛语气一本正经，“我在满月的时候可以变成猫，如此就能顺顺当当地爬上来。”
菲列特利加眨巴眼睛顺应地对他微笑：“那您可一定要展示给我看看。”
“我很想让你看的，但可惜不行。”国王开起玩笑来好像就不打算停，“给别人瞧见了，七神便要降罪下来。”
菲列特利加双眼睁着一动不动，他看见星空在她的眼睛里倏忽黯淡了下去。
“怎么了？”国王有些惊讶，紧接着流露出不安无措来，“对不起，我不是要有意耍弄你……”
她略微扭开头低垂下眼睑：“不，不是您的过失。我只是想到了……”
他偏过头看着她的头顶：“想到了什么？”
没有等她的回答，他像是读到她的想法似的兀自点头，“你在想，我们是否可以违背七神。”
菲列特利加抬头看向他，他神情依旧温和地对她发问：“对此你是怎么想的呢？”
“您允许我说实话吗？”她问。
“请一定畅所欲言，格林希尔小姐。”
“在我看来，就算是惹怒了七神、即便神明降下灾祸叫整个大陆毁掉也无所谓。”菲列特利加便直言不讳，“只要您能够平安地待在——待在这里就好了。”
“大陆毁灭了的话，我也没可能平安啦。”国王有些害臊地挠着后脑呵呵发笑，“不过，你是这么想的啊……谢谢。”
“我认为不止我一个人这么想。”她脱口而出。有那么一会儿她觉得她处在试探底线的边缘，她想，如果她不顾一切地把什么都说出来呢？如果她告诉他，在君临一定不止她一个人可以为了他背叛一切，只要他一声令下，他们可以追随他去往任何地方。如果她这么说了，他愿不愿意去考虑一下，为了他自身的安危，远远地逃走，管它之后十灾降临洪水滔天……
而国王温和缓长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他说，格林希尔小姐。
她应了一下。
“菲列特利加。”他说。
他几乎相当于把什么话都说出来了。而她这回没有回应，她就只是看着他，并相信自己的眼睛已经说明了一切。
“照常理来说，现在我应该是要对你说，‘请与我一同生活’的。”他轻轻喟叹，他看起来有些羞涩与难为情，“可我担心我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呢？”菲列特利加睁着她深褐色的双眼安静地问。
“明年我就要去往北境，”国王略微有些苦恼似的歪过头，“我不想把你绑到我的身边以后、再让你难过。”
“明年您要去往北境。”她重复了一遍这句不可违逆的神谕，“而就算您保持独身，等到了那个时候，我依然会难过。”
他扬起眉毛瞧她，神情有些复杂：“……我不知道你还是个哲思家。”
菲列特利加笑了起来，在她展露笑颜的曼妙时间里，月亮旁的云朵游动流淌、在红堡屋顶上落下无穷变幻的剪影。
“我愿意为您欢笑，也愿意为您哭泣。”她倾诉自己真切的心意，“请您赐予我这么做的权利吧。”
黑发黑眼的青年朝她凑近着低下头来。现在他不是什么国王，当他们唇齿相触的时候，某种仿佛具有神性的时刻就降临了。就好像他们的灵魂穿越亿万星辰闪耀的高空，站在神灵的面前时一样的等同、坦诚。
月光穿过桂树的叶子落进他们的头发里。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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