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御前首相
红堡在这些年里越发气派而井井有条,这很大程度上得归功于它有着一个出色的管理者。比起怠惰散漫的国王,或许御前首相才是最清楚红堡每一个角落的人。再守旧的贵族也不得不认同他的才能,但这也不妨碍他们议论说御前首相之所以能够有如今的地位都是源于国王的裙带关系——他本人倒从来不否认这一点。
毕竟,如果不是国王亲自任命,凭他一介平民的出身,连进入内阁都难如登天,又谈何坐上御前会议首席、在必要时行使王权的代理?
亚列克斯·卡介伦早年在学城进修毕业后依然留在学城里,平日负责一些助理教学与管理的工作。他被告知预计再过不久就会有分派给他的公职名额,凭借他的能力,兴许过几年就可以成为某个小城的行政长官。这样的人生算不上很风光但也不差,他从没想过会有什么能让他的步调偏离正轨。这一年他照例站在迎接新生的队列里,年轻的学子们正排成长队一个接一个从他面前走过去,里面有一个黑发黑眼的少年,在卡介伦手中的学生名册上有一个位置写着“杨”。
半年后的一天,卡介伦在藏书室两排七层高的橡木书架之间堵着了杨。
“你到底是什么人。”他一见他就压低了声儿问。
“你知道了?”杨不怎么惊讶地看看他,然后点了点头,“半年,你发现的速度还挺快的。”
“你耍我。”卡介伦愤怒地就像是要一把拉扯住对面人的衣领,却又最终变成用力撑在面前的书架上,有几本书被震倒了下来。
“我没有。”黑发黑眸的年轻人目光真挚地冲他摇头,“我不想骗人。我是真的想要当个学士,但既然不可能,我好歹也想有这么个经历。”
“但你什么都不告诉我。”卡介伦由于遭到欺瞒而半眯起眼睛,“如果不是我偶然间查了出来,你就永远也不会说?”
他介怀的不仅是杨对他有所隐瞒,并且还害怕这样一种情形:倘若他就这样一无所知,而有一天杨就突然消失了,回到他的王城里去,而自己或许会走遍整个维特斯洛寻找他、却穷尽一生也遍寻不到。
“我没有说,是因为我不想又被人像观览什么珍奇动物那样看着。”杨一点儿也不像个王储地、有点任性地撇了撇嘴,“那样跟待在君临有什么区别?”
“可你让我觉得自己像个傻瓜。”卡介伦半是生气半是真切苦恼地说,“这半年里,不管你遇上了什么麻烦、遭遇了什么危险,其实都一直有人在暗中看护着,你根本就不需要我。”
“我当然需要。”年轻的王子轻声说,“不仅是这样,我还有一个决定要告诉你。”
杨说着向他靠近过来一点,他便向后撤身一点,如此反复——他从来不知道原来书架间的距离那么窄。他现在后背抵上七层书架再没有退后的余地。
“等到我不得不坐到那铁王座上的时候,我要你来当我的御前首相。”未脱少年稚气的王储扒在他耳边软软地说,“这样我就再也不需要烦心任何事情。”
换作别人大概会被这从天而降的许诺恩赐砸晕过去,但卡介伦在这时候满心想着的,是杨放在他脖颈边上的手、杨近乎要陷进他怀抱里的身躯。
“你到学城来是专门来搜罗幕僚的吗。”在片刻的犹豫后他还是伸手揽住了杨的腰际,同时又有点无奈地问他。
“我怎么可能这么勤勉地想要当个好国王。”杨拿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冲他眨巴眼睛,“是前辈你自己送上门来的……我可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推脱掉公务的机会。”
卡介伦在低下头亲吻他的同时就知道他注定是要放开他的。国王自有他的职责,铁王座旁边的位子不可能永远空缺。也许更正确的做法是别让任何事情发生,可是他此刻已经松不开手了。
多年之后,在君临的御前会议上,朝臣们时常哑然于国王与御前首相之间毫无尊卑的争论对话。那些年里,无论他们亲密或疏离、争执又和解,他们始终以仿佛还在学城时候的面貌来面对彼此。而直到他们两人最后一次会面的时候,御前首相都没有用“您”来称呼过这个小他六岁的君王。
御前首相现在等在王座厅里。他与国王早先预约了在这日午后会面,但这会儿王座还是空的。他把手往王座扶手上放了放,那冰冷的触感就算再过千年也不会被焐热吧。御前首相拥有在国王不在时代行监国的权力,但他从来没有坐在铁王座上面去过。
他不喜欢这个位置。他认为正是这个座位把他钟爱的东西给抢走的。
等待叫时间拉得更长了,卡介伦觉得自己一晃神就像是做了个遥远的梦。梦里是他留在学城的最后一年,雨季叫天空持续泛着灰。他从走廊窗户瞥见庭院一角有几个骑着马的陌生身影,杨的黑发脑袋茫茫然地夹在他们中间。
他赶过去的时候他们还在那里,雨水细密斜着打下来。杨从眼角看见了他,就像是即将要被人抓走的时候看见了援救。卡介伦也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意气,大步上前去就把杨给揽到了身后。
“学城有学城的规矩,”他抬起头面对君临端坐马上颐指气使的使者,“不管诸位是从哪里来的,都没有权力强行带走这里的学生。”
后来杨拿这件事笑话他的时候说,前辈你真不适合逞英雄,你知不知道你那天说话的时候手都在发抖?
不管怎样,那天使者们到底还是暂时离开了。而杨长久地立在原处,好一会儿工夫后才低声道:“父王过世了。”
卡介伦转过头看他,他的脸上只有雨水。
“真奇怪,”杨轻轻地问他,“你说我要是就不回去了呢?如果我逃走了,父王的鬼魂肯定不会责怪我吧。”
他在这个时候甚至还有点在发笑,只是一双眼睛弯着汪起朦胧水光。他不太懂人在难过的时候是要哭的。卡介伦在心里叹气,抬手一把抓着他的脑袋把他给按进怀里。
杨既不动弹也不说话,半晌后把脸埋在他的胸口稍微蹭了蹭。之后杨冲他仰起脸,那双黑眼睛告诉他他已经决定了:他会去接受属于他的命途,无论他有多么不喜欢。
而杨又有些不确定地问他,你会跟我回君临的,是不是?
“我当然会去的。”卡介伦在他后脑勺上用力揉了揉,“要是放着你一个人不管,维斯特洛很快就又要陷入王位空缺的窘境吧。”
“……你就不能说句好听点的话吗。”杨有点闷声闷气地回他,而那双黑眼睛这会儿到底是恢复往日里的暖意了。
而卡介伦想,他这辈子就得摊上这个人了。他不是什么贵族的出身,不清楚那些上层人士是要如何对他们的君王立誓效忠,他恐怕也永远没法把杨看作是一国之主。但他此刻已经在心中立下了属于自己一生的誓言。
在那段时间里杨多黏他呀。年少孤立的新王,周围没有一双眼睛不是另有目的。他能相信谁呢?他就只能相信他自己任命的首相。那个时候国王什么事情都依赖他,也许……也许依赖过头了。
终于他听见流言,密匝匝地穿墙透骨刺人眼睛。“国王何必还要开什么御前会议,他所有的公务都可以在床上解决!”他意识到属于年轻人的醉狂梦境到此也就该清醒过来了。他是国王的右手与坚盾,而他不可以成为别人攻讦他的把柄。
他想——就算自己只能像兄长一样地看护着杨,即便只是这样那也足够了。可现在……现在他要觐见他还总是等不到人。
一回过神,他已经转头走在通往国王寝宫的走廊上。
“大人,首相大人!”寝宫外的侍卫惶惑地拦他,“您不可以进去……!”
“笑话,红堡没有地方是我不能进的。”他甚少拿出用权威压迫的架势来,这让侍从更加惊惧。前面有人先匆匆地跑进去通报,卡介伦也不在意,只是一面朝前走一面又有些好笑地想:这场面倒像是他要去胁迫国王了。
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闯进宫室内的时候杨正坐在书桌边儿上,抓着乱糟糟的头发抬眼朝门边看过来。卡介伦一进来就注意到这儿残留着的纷乱气息——他大约能猜到是怎么回事。
“啊,前辈。”杨带着些许慌慌张张的神情语速很快地说,“我正准备要到王座厅去的,你看,我中午打了个盹儿,一不留神就错过了时间。”
“先不说你一个盹儿就打到了下午三点。”卡介伦见怪不怪地抱起膀子皱眉,“我一直想找你,但你总在躲着我。上周奥尔丹丝邀请你来家庭酒会,你也没有来。”
“我没有在躲着谁。如果又是那种三百个姑娘围着炉火跳圈圈舞的聚会,老实说我还很纳闷你干嘛也来掺和这种事情?你知道我不喜欢。”
“根本没有三百个姑娘,”卡介伦自感处在压抑火气的边缘,“只有奥尔丹丝的手艺,今年新产的蜂蜜酒,还有象棋……就像以前一样。”
他这话似乎让国王感到合意,他转而温和地弯起了眼睛:“说起来,你有一阵子没有见尤里安了吧。他近来剑术练得不错,你该去看看的。”
说着他就像是要站起身来,卡介伦摇头制止他:“下次吧,今天好不容易逮着你,我得好好跟你谈一谈。”
“事情可以一边走一边说,不会耽误什么。”
“杨。”
杨抬起眼皮朝他看了看,然后向后撤身摆出一个无可奈何的歪斜坐姿摊了摊手:“好吧。我知道你想谈什么……但也不是每个人都得结婚的。”
“别人是别人,你不一样。你是国王。”
“国王就怎么不一样了?”
“国王责任重大。”
“可这不是有你在吗。”国王冲他飞快地眨了眨一只眼睛,“我把责任都转嫁了,是不是就可以享有那么一点自由的特权?”
“别总跟我兜圈子,”卡介伦忍无可忍,“你知不知道你明年就要三十三岁了——”
话一出口他就猛地刹住了。该死,他在说什么?他几乎是忐忑不安地朝对方看过去,杨也正正地看着他,那双一向没精打采的黑眼睛一点一点地异样发亮了起来。
“好了,现在我们才说到关键了,是不是?”国王坐直了身子,“因为我明年就要去送死,在那之前至少得让一个无辜的姑娘怀上孩子。告诉我,这样你就高兴了吗?”
这是从来拿不出威严气度的王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用近乎斥责的语气质问他的御前首相。在吞没一切的寂静里他们同时意识到,在他们之间有什么东西——长久以来它就在被一点一点地磨损消耗,而此刻它彻底地断裂了。
“我不高兴。”卡介伦说,他看起来前所未有的疲倦,“但是我希望你这么做。”
有那么一会儿,他们谁也没有再说话。之后杨的表情缓和了下来,眼睛里有那么些拿他没办法的无奈。他说:“你先回去吧。我会考虑这件事的。”
御前首相走出国王寝宫的大门,却有另一个声音自宫室内追出来喊住他:“请留步一下,首相阁下。”
“看在七神的份上。”卡介伦在侧过身的同时近乎恼火地冲口道,“我不知道原来我跟国王说话的时候也能有人旁听了。”
“这不能怪我,”先寇布从后面赶上来,一边整理着外袍一边解释,“我一直在屋里,是您突然闯进来了。所以我只好赶紧躲起来,裤子还没穿好——”
“您是不是嫌活得太滋润了,想要让我针对您一下呢?”
“您还没有针对我吗?”骑士嗤嗤地发笑,又有几分认真的指责,“您要我们的好国王结婚。”
“我给他提议早日成婚跟您有什么关系?”
“您看不惯我,因为您是他过去的情人——”
“我永远是陛下忠实的朋友。”御前首相端起架子纠正他,“在适当的时机建议他做正确的事情,是我的责任。”
“天知道我为什么还想给您这种建议。”先寇布摇了摇头,似笑非笑的眼睛里含着几分怜悯,“说真的,您明明可以让这一切成为单纯的快乐,但您却一直在自寻烦恼。”
“您是闲工夫太多了。”卡介伦嘴角向上勾了勾,“我可是听亚典波罗书记官说,近日有位克罗歇尔小姐来到君临……”
他满意地看见素来无所畏惧的骑士脸上掠过一层难堪的云翳。御前首相看似温和但绝非善类,他的单片眼镜闪烁过扳回一城的得意反光,
“您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去跟国王解释吧。”
站在王宫台阶上目送御林铁卫的白袍从视线中远去,卡介伦又觉得有那么一丝歉意。他倒也没有专门想要指向这位骁勇骑士的敌意,他意识到自己是在迁怒,而叫他真正恼火的是他同国王先前的对话,或许,是更早以前就扎根的。神谕,责任……所有强加在他们头顶上逼迫他必须要做的事情。
他举目向远处看去,宫城内的繁花正是盛放的时节。但君临再美丽的鲜花也比不上他记忆中的那两年……在那两年中,学城里的紫丁香*盛放得格外夺目,像光辉的瀑布从枝头流淌下来。
他自认为随着时间的推移什么都会渐渐淡去,但人在年轻时候动的心就只能拿一生来熬过去。
TBC
*紫丁香,代表初恋的刺痛与年轻时的回忆
应该是我的私心滤镜总之不知道为什么我现在一写卡杨,杨就变成了偏要勉强的小妖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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