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御林铁卫
华尔特·冯·先寇布初次踏足君临之时,维斯特洛的盛夏刚过,宫墙边的蔷薇正迎来这年第三个花期。
年初,常年战事频仍的河间地又搅起声势不小的叛乱,却最终被君临四两拨千斤地给轻易平息。先寇布家作为仅还保留有骑士名号的底层贵族,被附庸法约束着也随波逐流地给卷进叛乱洪流里。平叛后河间地被王城军队暂为接管,所有牵涉进这一场动荡中的人,无论他们主观意愿如何,都得等着听候君临的发落。
“但我们也不必太过担心。”当部下前来商议该如何行动时,华尔特·冯·先寇布摆出毫不在意的神态来,“都说国王仁慈,且让我们来赌一把他的仁慈吧。”
当然等待从来不是他的作风,转身他便已想好了对策,决定只身一人去往君临作一番争取。临行前他安抚年迈而忧心的祖父,将幼年时祖父交给自己的护身匕首放回到他的膝头。
等来到了君临,先寇布想方设法托人将陈情的信递送进了王宫。虽然对祖父和部下放出了自信无畏的话来,但他本人对此其实并不抱什么大的希望,也做好了若遭回绝冷遇就连夜奔逃的准备。他在城中等候了三日,每天白日里在王宫附近逗留,晚间在酒馆喝酒顺便探听消息。
第三日太阳即将落山之时,先寇布照例从城中出来回到位于城郊的住所。在踏上这间简陋酒馆通往二楼的嘎吱楼梯的时候,他便感到哪里不对劲。
他悄没声儿地朝自己的客房门口走去,猛地推开房门的同时一手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屋子里的人吃惊地转头看向他。
黑发的青年人生着一副不会伤人、无辜羔羊似的样貌,先寇布原本想要拔剑威慑的动作一时间僵在了半道儿:虽然是这个人擅自闯进他的房间,但眼下这情形怎么看都像是他要去欺负别人。
“您是什么人?”他沉声发问。
“要怎么说呢……”青年有些苦恼地抓了抓自己的黑发,“我说我是国王的话,您也肯定不会信吧。”
华尔特·冯·先寇布,率领骁勇善战的蔷薇骑士团经历过无数惊奇险境,而他头一回碰上这样的奇事。
一旦提起当今维斯特洛大陆的国王,人们总会先说到关于他的神谕。那是在他还是个六岁的王子的时候降临的神迹,君临神殿收获来自七神的诗言,学城最优秀的学士用了七日七夜解开箴言诗文里的谜题,却没想到答案给了他们更大的难题:应七神的要求,维斯特洛年幼的王子——很可能这也是国王唯一的儿子,必须在他人生第三十三个年头的夏末到来之前,只身一人去往北境。
王后早逝,国王自然疼惜他的独子,但七神之言是不可违逆的。国王又找不到诸如下令烧毁全国的纺锤那样的避祸之法,他作为一个父亲所能做的大约就是尽可能满足儿子所有的愿望。幸而这位国王在表达情感的方式上似乎有着天然的缺陷,而王子也继承了他的父亲在各方面都偏离常人的奇妙一面,其结果是这位小王子并未长成一个被宠坏了的劣性纨绔。自打他发现了在王宫藏书室里翻找宝物的乐趣,便一整个雨季都能泡在那里面。十五岁的时候王子感到君临的书籍已不能够满足他,他渴望能够与更广袤的智慧交流,于是他便认真地向负责授业的学士咨询,自己是否能够去学城进修。
国王对王子的所有举动都全盘纵容,又何况是这种听起来很是值得称道的想法。面对学士为难的奏请,国王大手一挥便表示批准。而王子提出想要隐瞒身份前往,国王就安排了人暗中看护,其余便都由他去了。
只是不过两年,国王在一次春猎中遭遇意外身故,王子匆匆从学城被召回来,葬礼连着加冕礼。
一个还没有成年的国王,一个对故纸堆比对闪光的宝剑、彪悍的骏马更感兴趣的国王,他能在铁王座上坐上几天?有人虎视眈眈,有人冷眼侧目,可他到底还是坐着了。也许坐得不很稳当,但这些年却也没人有本事把他给拉下来。
有关铁王座上的年轻君王的生平,先寇布早先大约也都略有耳闻,而到了君临城中他又听到了沾染上异样色彩的东西:坊间传言时常拿国王如今年近三十还未娶妻来议论,说是其中大有文章可言。有说他在学城时就与同门过从甚密,如今的御前首相便是他当年的旧时。关于国王与御前首相的种种说辞在早些年里是君临城中意图反对新王的贵族们最乐于散播的恶言,只是自打御前首相成家以后那些流言便逐渐淡去。又说国王同他这位“国王之手”近几年来不似过去那般亲近,在政见上仿佛也渐生嫌隙。而今备受国王青睐的是新进上任的书记官,那也是他在学城读书时就结识的人物,在当时是低他两届的后辈。
先寇布初来乍到,在酒馆把那些闲谈听在耳朵里,对那位尚未谋面的王产生了一点儿类似看热闹心态的同情。不论好的坏的君王总得被一视同仁沦为臣民的谈资,这是他们与生俱来的功用之一。人们一边称颂国王的仁善,一边在坐享他的仁善的同时嚼他的舌根。
而现在,这个看着有些单薄、一副学士模样的青年人坐在他的面前,一脸为难地对他再三声明:实在抱歉,虽然我也希望我不是,但我确实就是国王。
“那么……”先寇布决定暂时接受这个说法,“国王陛下前来是所为何事?”
“因为您写了信给我。”黑发的青年无辜地睁着眼睛,“您送了信来,我自然要有所回应。”
先寇布双眼一眨不眨,看他从口袋里把早先自己送进宫去的信给拿了出来。他一贯挺能言善道,但这回事态的发展太出离怪异,他只听见自己挤出这样一句话来:“每天呈送给您的信有那样多,看不出您竟勤勉到会逐一亲自回应。”
“您太嘲讽我了。”国王笑得温和,“声震威名的蔷薇骑士团长前来,不值得我亲自跑一趟吗?”
他一边说一边好奇地四下环顾,
“不过,您这个地方还真是隐蔽。巴格达胥给我画了详尽的路线,我还是找了一整个下午,差点要在外城迷路。”
“国王在自己的都城走丢了的话,连最会饶舌的诗人恐怕都要说不出话来。”先寇布哂笑了一下,接着意识到对方话里的含义,“您之前派人跟踪我?”
“希望您别误会,”国王瞥了一眼先寇布戒备的眼睛,接下来的话就带了一点安抚的意思,“我不是在耍什么手段。按理我是该在王宫召见您的,只是我也想找个机会溜出来透口气。”
他微微下垂的眉眼弯起来,露出做了坏事的孩子般的神情。
“所以您是一个人偷偷跑出来的。”先寇布轻叹一声,也不知自己这话是疑问还是感慨。
“是啊,回去大概会挨骂吧。”年轻的国王耸肩自语。会有谁敢责备国王?先寇布还未及细想,国王摊开他的来信,像是做了些努力才摆出来一副谈论正事的神情。
“每天确实都有很多陈情上奏的信送到我手里。他们要么忏悔自己的罪过哭求饶恕,要么相互检举并不存在的罪名。”他来回翻了翻手中的信纸,“但是这里面一句那样的话都没有。你只希望我能对你的祖父网开一面。他是你唯一的家人吗?”
“是的。”先寇布回答,不知为什么,面对眼前的这位君王,他不介意把话说得更坦诚一些,“我从小是祖父带大的,只要能让他安度晚年,我愿意做任何事情。”
“我小时候也是。”国王说着歪了歪脑袋,“从小我身边就只有父亲一个人。所以我多少可以理解你的这种心情……”
先寇布注意到,国王刚拿出来的一丁点儿严肃劲儿这会儿又快松懈光了。他就这样同他谈起家常来,一点也不像是一个君王该有的样子。接着他想起先王早在国王尚未成年的时候就遭遇意外逝世。国王的言辞间流露出他眷恋于这唯一的亲人,那么自打他坐到铁王座上的那刻起,他便是孤单一人了。
“啊……你总不会是在可怜一个国王吧?”像是知晓先寇布在想什么,年轻的黑发君王不好意思地搓捻起信纸,“虽然父王很早就过世了,但一直也有值得信赖的朋友们帮衬我,活到今日总归运气还不错。”
先寇布眨了眨眼睛,他今天感到持续的意外。“朋友”,“运气”,这是维斯特洛大陆的国王、七神的代理人会说的话吗?
国王这会儿低下头又去看了看手中的信笺,过长的刘海懒洋洋地落下来。
“你在信里还说,若是你的祖父及部下能够得以豁免,你想以加入王室护卫的方式来作回报。”他抬起头来,“不过,说来可能叫人难以相信,除了王城必要的守备以外,我早就解散了亲卫队了。”
先寇布不觉意外地点了点头:“来这儿之后我确实听说了,还有说您甚至废止了御林铁卫的封号。”
“没错,”国王颇有些深意地瞧了瞧他,“你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做吗?”
先寇布直言:“您觉得身边有这样近身的人员会太……过于麻烦?”
“你跟我只说了半刻钟的话,倒把我看得很清楚了。”国王颤动着肩膀发笑,“这当然也是原因之一。”
先寇布耸了耸肩膀,等他说原因之二。国王也就继续说了下去。
“御林铁卫,不封地不娶妻不生子,一生只为效忠的主君而战,失尽一切自由。”他说着目光平平地朝先寇布看过去,“你不觉得这样的要求很不讲道理吗。”
“这话从君临的主人口中说出来,可真是令人惊讶。”
国王略微低下头,像是在对自己笑了笑:“我只是认为,用‘誓言’之类东西来作强迫是可笑的。每个人都该主宰他们自身的命运。”
这话让先寇布想起另一件事情。有关国王孩提之时便被加诸在身的神谕。没有人敢对神明不敬,于是这被写成了一桩美谈,吟游诗人四处传唱国王是七神选中的人间代理,神明将指引他北上开化蛮族。可谁都知道那里根本就是死地。
“看不出原来您还是一名改革家。”先寇布在片刻的沉默后轻声说。
“说笑了,这只是一点不成熟的空想而已。”国王很不像样子地挠了挠头,笑容里有那么一点真切的烦恼,“我要是真的能改革什么,首先就要在法典上加上这样一条:王位不必世袭,国王也应当有辞职的权利。”
他的肩膀耷拉下来,露出想要结束这一场正经谈话的懒散神色。
“总之我不需要这种剥夺自由的誓言,也用不着谁来当我的骑士铁卫。”国王不在意地摆了摆手,“除了叛乱的主谋,我也不会处罚河间地其他任何一人,你大可放心地回去了。”
先寇布站着没有动。
“你没有明白吗?”国王睁着一双眼睛看看他,“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回家了。”
回家。这在过去的先寇布听来这会是遥远而可笑的说法。自幼年起便被强行夺去的奢侈梦境忽然间唾手可及,可他却发现自己有了其他更想要的东西。
他朝着这过分年轻、过分不像样的国王走近一步,他向他弯下腰来,手臂弯曲置于胸前作一个行礼。
“即便您没想要成为改革家,但危险必然时刻注视着您。您需要能够驱逐阴云的剑。”
国王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黑眼睛持续睁着注目着他。
“我愿意为了您奉上一切。”骑士向他选定的主君袒露自己的忠诚和心意,“这是我自身的意愿。”
半个月后君临王城举行了新晋御林铁卫的受封仪式。多年空缺的封号忽然被重提,君临上下每个人好像都比国王本人更重视这件事,御前首相提出要亲自来操办,把仪式搞得堪比一场王室婚礼。骑士身披白袍,年轻的国王举起宝剑将剑尖儿抵在他的肩上。他可真是不习惯做这样的事儿。单膝跪地的骑士半低下头之前飞快地瞄了国王一眼:他握剑的手都快拿不稳得要被人看出来了。
“这可真是要命。”典礼结束,旁人都被屏退,国王歪坐在王座前长舒一口气,“王冠、披风、权杖,每一个都重得能压死人,还一样都不能少……这玩意儿要怎么解开?”
先寇布稍作迟疑后,走过去伸出手帮他解夹襟外套的扣子。国王任由他捣鼓着,揣着膀子在一旁絮絮地抱怨:“我之前说这个仪式稍微弄一弄就行了,可前辈直接当没听见,有时候我都在想到底谁是国王——哎,不过要是什么事儿都能甩手让他做,那也没什么不好,问题是站在台上被人看杂耍的还得是我……”
“前辈?”先寇布抬眼瞧了他一下,又心下了然地垂下眼皮去,“啊,您是在说首相大人。”
这个称呼倒也没有出格到能够说明什么。他早已知晓眼前这人的言行全然不像个国王,但他还是不自觉地想起流言里的暧昧。如若是真的那便当真有趣,这隆重典礼背后的心思还真耐人寻味。
“说到底都是你的不对。”国王忽而对他仰起脸来,半开玩笑地眨巴着眼睛,“非要当什么御林铁卫,才搞出这样一出宫廷戏耍。”
“我承认罪责,甘愿受罚。”先寇布从善如流,蹲下身来。现在那双黑眼睛离他近到不能再近,近到能看清那上面每一根睫毛的走向。
“您想要我如何补偿您?”
那天他们在铁王座上交合,不在乎举头万丈是否有神明的眼睛。也许传言都是真的,这位看起来不通人事的王恐怕早就有着不止一个情人。他实在是奇妙,他似乎对做这种不合规的事情毫不见怪没有顾虑,但神情动作又仿佛像是初尝似的青涩懵懂。
而王座到底不是一个适合上床的地方,钢铁硬刃硌骨得生疼。国王隐约的忍痛喘息哽在喉咙里,那原本清澈发凉的嗓音沾染上黏腻令骑士沉迷。但他终究又不忍心,提议换到一个舒适些的地方去,而他的君主摇着头制止他。
“这是……我应得的惩罚。”他伸出手臂环抱住骑士宽阔的肩背,温和微笑着凑过去亲吻他。
国王的话让他心生些许不舒坦的龃龉:“您把这件事看作罪恶吗?”
知晓他在对什么不满,黑发的王安抚般地拿手指去揉捻他垂落下来的骄傲额发。
“不,有罪的是我的任性。”国王如此说,“父王说过,这里是君临最为神圣的地方。我想看看所谓的圣地是否有底线。”
先寇布从黏糊纠缠的拥吻中拉开一点距离细细地看过去。他意识到在他怀中的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了:一个不信王权也不信神明的君王。神谕诅咒加身,他似乎对此全然不在意,他兴许还很乐意有一日能够抛弃王冠权杖、去接迎一场放逐。但神也别想让他屈服于任何东西。
而国王又向他伸出手来,应允他将虔诚的亲吻印在掌心。先寇布家流亡的末裔、君临如今唯一的御林铁卫听见他的主君温温和和地、却又像是在向什么宣战似的低语:
“我要七神听见我们的声音。”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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