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猎

东柏林阴郁的冬日,流亡者与同谋者们无从逃避的结局。

目的为手段赋予正义,但总要有什么为目的赋予正义。

——列夫·托洛茨基

01

雨打在挡风玻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R随着雨声的节奏敲击车窗,手指在玻璃上游移,仿佛钢琴家在无形的琴键上弹奏。无数个漫长的监视任务中,她就是用这种方式打发时间的。“够了,你打扰到我了。”副驾驶座上的K拍了拍她,另一只手仍然端着望远镜不动,这样的姿势已经维持了半个小时。R停下动作,看向窗外,东柏林的天空阴沉,街上行人寥寥,不到晚餐时间,城市灯火已在雨幕中氤氲开来;街对面,公寓四楼的那个房间却反常地暗着,如同无数睁开的眼睛中唯一紧闭的那个。“还没有目标的踪迹。”K的语调中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不安,但R还是察觉到了,“要提前行动吗?”

“否决。不能打草惊蛇。”

“万一他已经在和西边的人联系了呢?”话这么说,K监视的动作没有半分松懈,另一只手搭在腰间的枪套上;他苍白的小臂青筋突起,长久以来的职业病,R暗暗庆幸,自己如今已经不必再干这种体力活。“监听组那边没有消息,继续等。”她说。一些局里的同事把监视任务称为“看孩子”,途中不能打盹,不能发出动静,不能让孩子爬到婴儿床外,最重要的是,孩子这个称呼足够贴切,如果没有那种近乎于关切和爱的复杂情绪,是不可能时刻不停盯着目标几十个小时的。

R不喜欢在雨天出外勤,没有人喜欢,雨声会干扰监听,雨流会抹去足迹,雨水会为隐匿行踪带来麻烦。如果可能,她不会选今天作为行动的日子,但局势已不容拖延。这是近年克格勃内部涉及级别最高的叛逃事件,逃亡者是对外情报总局首屈一指的技术专家,四十年代初就投入情报工作,一线人员中,少有他这样在战前战后都十分活跃的。仅仅是他叛逃的消息就足以引起克里姆林宫的紧张,何况有消息称,他手中持有华约对捷克斯洛伐克的作战计划(注1)。作为他领导的小组内的第二负责人,R从克拉科夫被紧急召集,接到的命令是,不惜代价将这个“重要资产”活着带回,除非万不得已,不得选择灭口。

从大衣口袋翻出画满记号的地图,R最后重温一遍行动计划:三组人分别监视公寓的三个出口,东德国安部提供一队支援,监听组拦截了公寓的电话和无线电信号,整个街区现在俨然是个密不透风的牢笼。不过,R早就在多年的经验里领会到,无论怎样的牢笼都会让猎物找到可乘之机,猎手才是一场围捕中最重要的部分。

“他来了。”K声音低沉,却让R顷刻从思绪中清醒过来,她抬头望去,公寓楼下出现一个步履匆匆的身影,身着黄色雨衣,在阴暗的街头格外显眼。通过体格,步态,雨衣遮挡下一瞬显露的面容,足够R确认那就是他们苦等多日的目标。 “行动。”她伸手敲了敲货车的后厢,和K推开门下车;货车后门随即打开,几个人跳下,跟在R的身后,他们是东德国安部派遣的精锐。“按计划行事。”R对身后的人说,用的是德语。

“是。”同行人里领头的回答。

R带人穿过街道,走向那个穿黄色雨衣的人,步伐介于行走和小跑之间,这么多人同时追踪,已经没有掩饰的必要,但距离太远,还没到冲刺的时机。雨越下越大,这样下去会阻隔视线,R打了个加快前进的手势,一行人跑起来,黄雨衣显然注意到这一变化,立刻开始拔腿狂奔。刺耳的铃声响起,电车从街道中央经过,短暂阻隔了视线,驶过后,黄雨衣的身影消失了。尽管R对于布下的包围网有十足把握,还是内心一惊,立即奔向离那人最近的街角,哪怕目标只消失在视野中一秒钟,都是极度危险的迹象。拐过街角,黄雨衣就在前面不远处,却不再逃跑,而是静静站着,似乎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本该做什么。这很不寻常,但R没时间犹豫,猛冲上去,把黄雨衣扑倒在地。同行人迅速跟上来,围在四周持枪警戒。

带着一丝不详的预感,R掀开黄雨衣的兜帽,底下的人长相却与目标大相径庭。文件上的照片R看过无数遍,不可能记错。“我……我做错什么了?”那人支支吾吾地说着,语调因恐惧而止不住颤抖,“我就是,在这里打广告而已……”

R立刻警觉起来:“什么广告?”

“之前有人给我一笔钱,让我今天傍晚穿这身雨衣在街头站着,说是当作宣传广告,没想到真的下雨了……”那人似乎突然意识到自己卷入了什么事件,忙不迭开始辩解:“你们是史塔西,呃,国安部对吗,我承认打广告是资本主义行为,我认罪,拜托不要……”

身后传来同行人的呼喊,R回过头,看见一辆黑色轿车从路口飞速驶来,溅起一人高的水花,尖利的刹车声过后,停在了前方不远处。有个人从街角的阴影中猛然冲出,钻进轿车敞开的车门,R一眼辨认出,那才是真正的目标。同行人举起手枪,R马上伸手拦住:“留活口!”轿车很快开动,持枪的特工们纷纷看向R,但直到那辆车的尾灯消失在雨幕中,也没有人扣动扳机。R低头沉默片刻,起身,缓缓走向那个街角,现在再赶时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街角的地面上,是一件脱下的黄色雨衣。

“目标逃脱。”R转向身后的人,说道,“立即组织警察在周边街区设卡,搜查火车站和地铁;把目标档案下发到各个警局,让他们协助搜索,如果有任何发现,随时通知我。这次行动失败,我会负责报告。”结束了。R很清楚,无论作出怎样的补救,都只是像葬礼上的悼词那样,让自己死得更体面的东西而已,克里姆林宫会在意的,只有自己说的前四个字。内部问讯、调职,也许更糟的是,让那些清理门户的人嗅到气味,R无法确定,是否已经准备好迎接即将落在自己身上的惩罚。她仰头看向天空,天色变亮了些,雨大概要停了。

02

充斥在伊万·诺维科夫遥远的童年记忆中的,是饥饿。

1930年,当消灭富农的命令传到喀尔巴阡山脚下的村庄时,一切才刚刚开始。恐慌迅速蔓延,人人都知道,乌克兰的富农问题向来是莫斯科的眼中钉。先是大规模的逮捕行动,成百上千的人被政治保卫局判为富农,被押上囚车送走,那些囚车的别名叫“黑闷罐”,内部密不透风,六分之一的犯人闷死在运输途中——如果那些人称得上是犯人的话。然后是集体农庄、强制征粮,各州下派农业指标到农村,可农民不眠不休劳作十年也无法达到指标。余粮被尽数收走,种子也不放过,即便这样仍然无法打消莫斯科的疑虑,第二轮针对富农的清洗开始了;在诺维科夫生活的村庄里,每天都有熟悉的人被凭空扣上富农的名号,而后无声无息地消失。紧接着,饥荒不期而至。

面包最先吃完,然后是土豆,然后开始宰杀牲畜,但牲畜也都饿得瘦骨嶙峋,怎么剥也剥不下多少肉;再然后,人们到雪地里寻找橡实,磨成粉,掺进麦麸和土豆皮,再烤成面包;与其说那是面包,不如说是石头一般坚硬的饼,黑色的,比黑麦面包颜色还要深,黑得就像人内心的绝望。诺维科夫的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去村外的雪地挖橡子,然后才到邮局打听是否有父亲从劳改营寄来的信,几年来母亲最惦记的永远是这件事,每一次得到的结果却都是没有。而母亲回到家总是显得很开心,仿佛手中的那些橡子就足以构成生活的全部希望,诺维科夫没法假装看不到母亲手上的道道血痕,而母亲总是只有一句话:“吃吧,瓦纽沙(注2)。”

邻居格里沙大叔,往年圣诞节总是给诺维科夫家送预测运势的苹果,而那一年的圣诞节,他来家里讨余粮的时候,诺维科夫听见他和母亲的谈话,决定杀掉妻子和两个女儿,好让她们不再受苦。诺维科夫清晰地记得,说这番话时,格里沙和母亲的脸上都没有表情。那天晚上很安静,第二天早晨,诺维科夫看见格里沙大叔在屋子后面,脚边摆着几个布袋,一个大两个小,而他神色漠然地挖着坟坑,仿佛只是在干寻常的农活。三天后,人们发现了格里沙大叔吊在房梁上的尸体。某种程度上,格里沙一家是幸运的,因为饥荒还远没有到最坏的时候。

地里的橡子被挖光吃尽后,迟到的春天才带来新的食物——山上的花草可以吃,草根可以煮汤,椴树叶可以晒干磨粉做成饼,虽然比起橡子做的差得多。但这些远远不够,饥民们能够做的最后一件事,是穿过荒芜的田野,跪倒在铁路边,等到基辅来的列车经过时,向车上的人乞讨食物。母亲们总是举起自己的子女哀求怜悯,那些孩子瘦得几乎没有重量,仿佛只要轻轻一抛就会向上飘去,如同天使回归天国。诺维科夫已经过了母亲可以抱得动的年纪,又或者是母亲已经饿得没有半分力气,他只能自己跪下,从饥饿中挤出所剩无几的悲伤用来哭泣。那时诺维科夫才第一次见到真正的火车,带着震天动地的轰鸣声呼啸驶来,苏维埃工业化的最高结晶,在它面前俯首的却是一群挣扎在死亡线上的人。

母亲这根绷紧的弦最终还是断了。春季最后一天的早晨,诺维科夫起来,发现家里空空荡荡,餐桌上放着一张字条:“妈妈能做的最后一件事,就是把活着的希望留给你。愿你今后过上幸福的人生,瓦纽沙。爱你。”压在字条上的,是从去年冬天存到现在的几颗橡子。在村庄附近的河边发现了母亲脱下的靴子,她赤脚走入了春末的河水中,没有找到尸体,没人还有力气沿着河搜寻。此后的几十年里,诺维科夫反复思索母亲留下靴子的用意是什么,唯一得到的答案是,她希望孩子记得自己是在什么地方死去的。

诺维科夫离开的那天,村庄里一片寂静,没有人,没有动物,连鸟也没有,他是剩下最后一个活物。这些日子他已经太过熟悉铁路的运作,避开军队的重重看守,他扒上开往基辅的列车。在漆黑车厢里的几个小时,是诺维科夫最接近死亡的时候,缺氧,迫在眉睫的饥饿,当残存的意识走向模糊,车厢大门轰然打开。咒骂,哨声,手铐冰凉的触感,漆黑的房间和刺眼的灯光,诺维科夫饿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警棍抽在身上也毫无知觉。有人走进房间,叫停了审讯,把诺维科夫带到单独的牢房,每天送来足量的食物;诺维科夫顾不上考虑自己的处境,在狼吞虎咽之余,就盯着牢房狭小的窗户,一点点咀嚼脑海里庞大的虚无。过了几天,又或是几周,牢门打开,一个高大的男人走进来,西装在他身上削出锋利的轮廓,如一柄黑色长剑,胸前的徽章则是点缀在剑柄处的玫瑰。诺维科夫仍然一动不动看向窗户,目光空洞,他便俯下身截住视线,与诺维科夫对视。 “初次见面,您可以叫我蓝先生。”男人嗓音儒雅,伸出手,那是一双学者的手,透出温和的姿态。诺维科夫顺从地伸出手。

握手过后,蓝先生拿出一份档案,慢条斯理地翻阅。“能从利沃夫来到这里,很不容易吧,毕竟铁路的防备那么森严。是为了您的父亲,我猜。”看似问候的话语,却显出他对诺维科夫的一切了如指掌。后者的目光中掠过一丝慌乱,但随即又归于平静,显然呆滞只是一种伪装。蓝先生微笑:“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诺维科夫,接下来请您回答几个问题,结果将决定,您会迎来新生活,还是被遣返回原本的地方。”

“第一,您是否擅长躲避追踪,以及长时间忍耐痛苦?”

诺维科夫点头。

“第二,您是否能够为做某件事不惜一切代价?”

诺维科夫点头。

“第三,您是否愿意为苏维埃国家安全事业奉献终身?”

诺维科夫点头。

“很好。”蓝先生啪地一声合上档案,像是为诺维科夫的回答鼓掌。他把手搭在诺维科夫肩上,照进监牢的光线从他头顶洒下,如施行洗礼般神圣。“我相信,今后我们的相处会十分愉快。”

03

深夜的亚历山大广场上,寒风呼啸,裹挟着冰冷刺骨的潮湿气息,K竖起领子,加快了脚步。装作不经意地环视四周,视线将整片广场一览无余,没有人跟随,没有可疑车辆,两边楼房的窗户中也没有值得怀疑的身影。一路上K是步行来的,尽管距离不算近,他能开的车只有部里派发的那辆官方牌照的特拉贝特(注3),对于今晚的会面来说太过招摇。湿气渗进衣领,让K浑身忍不住战栗,才来到这里两天,他就开始怀念起黑海边上的阳光,还有免费入住的水疗中心,虽然对K这个级别的部员来说,那是一年只有一回的享受,但刚刚结束休假就被派到这鬼地方,未免也太过分。如果不是为了那个人,就算被降职都好,他也坚决不来收拾烂摊子,K不止一次忿忿不平地想。

顺着街边的楼梯往下,面前是一座地铁站的入口,大门却紧闭着,原本的格栅门后面还矗立着一扇厚实的铸铁门,表面已经锈蚀不堪;头顶的车站指示牌上一片空白,本来的站名被抹去了,这是一座并不存在的车站。K按动大门旁边的电钮,一次长,两次短,片刻后,铸铁门缓缓打开,后面是一个身着边防军制服的士兵。K出示证件,士兵解开格栅门上的挂锁,锁锈得太厉害,他来回转动钥匙的时间里,K扭头盯着楼梯上方,没有人来。锁终于开了,K侧身进去,门立刻在背后轰然关闭。

空气中尘埃弥漫,一股难以形容的陈腐味道,那种某样东西在角落里放了很多年会产生的气味。士兵在前面带路,车站里灯光昏暗,脚下仍然是战前粗糙的水泥地,墙上有不少残存的德文标语,都与战争相关;许多走廊和楼梯被封死,只留下通往站台的一条路。所谓的幽灵车站,以前K只从柏林局的同行口中听说过,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柏林墙把东西德分开后,西柏林有几条地铁线路经过东柏林境内,那些线路仍在运作,只是并不停靠于东柏林的站点。这些站点由东德边防军驻守,不对外开放,东德地铁线路图上甚至没有记录,幽灵之称可谓名副其实。选这里作为会面地点,上头可真有品位,K暗暗抱怨。

经过一道道铁丝网和检查站,走上空荡的站台,蓝先生就坐在铁道边的长椅上看着报纸,即使这样四下无人的场合,他依然坐得端正,和在部门会议上别无二致。R倚在墙上抽着烟,看到K出现,她捻灭烟头,似乎是暗示K迟到了。“来到东柏林,感觉如何?”蓝先生背对着K,却察觉到了他的到来。K思考了一会这是工作上的提问还是日常问候,决定作最简单的回应:“冬天比想象中冷。我得添几件衣服。”

“我和招待所的同志打过招呼,晚餐还满意吗?”蓝先生又问,K分辨不出这是他本来就关切的,或仅仅是顺着话头说下去。“非常好。香肠和啤酒都很美味,是部里特供的。”他回答。

比起上次见面,蓝先生头上的白发又多了几缕,身体看来倒还硬朗,没有和部里其他身居高位的人一样变得脑满肠肥,不知是怎样做到的。K第一次来东柏林,还是六一七事件(注4)的时候,行动也是由蓝先生牵头,那时K还是非正式的编外人员,成功揪出了工人抗议的头领,在蓝先生推荐下进入第一总局。对此,K说不上有多少感激,蓝先生属于那种秉公办事的人,即便身上有劣迹、出身问题,总而言之,那些会被其他领导断然拒绝的人物,只要能力出众,他都可以招募到麾下。但K有一种直觉,蓝先生的宽宏大量是建立在他对手下毫不留情的利用上的,他可以为了摆脱麻烦放弃营救联系几年的重要线人,可以为了接触投诚的西方官员,让亲自培养的特工拿命冒险;K知道自己终有一日也会被这样利用,所以他不会感激。

蓝先生收起报纸,这是讲正事的信号,R走过来,和K一并站在蓝先生面前。“你们可能疑惑,为什么在这里见面。因为东西德的民众都不会出现在这,西边的探子没有藏身的空间,另外,地铁在隧道中行驶的震动也会阻碍窃听。”K不禁担心自己的不满是否被察觉到了,好在蓝先生没有纠缠这个话题。

“这次行动是针对N的。他是你们多年来共事的同僚,小组的领导,原则上说,不该由你们接手追捕N的行动,但组织决定破一次例。”蓝先生稍作停顿,给两人消化这种善意的时间,“捷克斯洛伐克的情况已经十分严峻,莫斯科方面不希望东德再出现紧张局势,要求低调处理本次叛逃事件。目标很简单,逮捕N,回收他手中的敏感材料,上级给的期限很紧,你们是最熟悉N的人,因此也是唯一能在这么短时间内找到他的人。”

“当然,你们不会独自行动,东德国安部将全力提供协助。”蓝先生站起身,朝着K和R身后的方向举手致意,两人回过头,铁道的另一侧,一个军官模样的人走来,身边有两名武装士兵陪同,他在站台边站定,向三人行了一个军礼。“这位是理查德·卡普里维中校,部长会议指定的协调专员,他会为这次行动组建队伍,接受克格勃的指挥。”即便隔着一条铁道的距离,K依然感觉到那人身上散发的某种敌意,帽檐投下的阴影盖住他的面庞,却遮蔽不了眼中冰一样的锋利,寒冷的、渴望见血的。蓝先生站在一旁,显出纵容的姿态,这又是他豢养的新一条鹰犬吗,为了针对旧日的门徒?K有些局促,看着身旁的R,她还是如往常般面无表情,但从一瞬间投向自己的视线中,K看出,她也明白这个人的出现意味着什么。

像是刻意留给双方互相打量的空档一样,过了许久,蓝先生才微笑着开口,打破横亘在铁道两边的僵局:“都相互认识了吧?没有也没关系,今后还有很多机会相处。”他走到K和R之间,拍拍两人的肩膀,“那么,预祝一切顺利。”说完,便朝出口走去。K本想道别,震耳欲聋的轰响从隧道中传来,强光刺破黑暗,一列地铁从车站里径直穿过,如传闻中那样,没有停靠。透过车窗,隐约可以看到西德张贴画明亮的色彩,乘客们裹在鲜艳的颜色里,至少,是相对这片土地而言,但他们只是路过,像活人巡游途经死者的国度。K呆呆地站着,地铁驶过只花了几十秒,对他而言却是漫长到超出常识的时间。回过神来,卡普里维中校已不在对面站台上,身边也没有R和蓝先生的身影。只有K孑立在空无一人的车站里,独自占有隧道中残留的风声。

04

斯拉娃·罗伯津斯基与诺维科夫的相识,可以追溯到1956年,森林边上那个阳光明媚的下午。

罗伯津斯基的父母是战后第一批获得苏联国籍的波兰人。出身纯正的知识分子,履历干净,纳粹占领时期明智地与地下党保持距离,他们清楚,战争时的中流砥柱,到了战后就可能被弃之敝履,甚至遭到清算,三十年代的教训(注5)依然历历在目。1950年,父母以交流学者的身份移居莫斯科,将化为废墟的家乡抛在身后,当少年时的罗伯津斯基坐在火车上回望如墓地般荒凉的克拉科夫时,她并不悲伤,只是再度想起那些瑟缩在避难所里躲避轰炸的日子,还有天花板上落下灰尘的味道。

莫斯科,新世界的渴望之城,名望、权力、财富都朝这里流淌。罗伯津斯基花了很长时间才习惯不再惊叹于莫斯科的繁华,以她的经历,无法想象出一座未曾经历战火的城市可能是什么模样。在父母打点下,罗伯津斯基很快进入莫斯科国立大学政治经济学专业就读,那时莫斯科大学就被称为克格勃培育人才的摇篮,而政治经济学系更是摇篮中的摇篮,虽然没有实际证明,但按罗伯津斯基观察,系里几乎每个同学都被克格勃的人接触过,至于后来有多少人正式加入,不得而知。

与外界的想象不同,一个人如果选择成为谍报人员,往往并不单纯是为理想,也不仅仅为了金钱,而是二者兼有。一点共产主义理想,一点物质承诺,再加上一点必不可少的恐惧,是炼成一名间谍的必要材料。罗伯津斯基对意识形态和金钱财富保持着谨慎的态度,也就是,既不冷漠也不热诚,但当招募人员对她谈起父母的波兰裔身份对学者头衔的影响时,她毫不抵抗地屈服了。一家人的优渥生活不过是建立于摇摇欲坠的地基上,只要他们动手一推,就会顷刻坍塌。谈话,审查,在课余时间接受训练课程,很快,大学里已经没法满足培养的需要了,论文答辩过后,罗伯津斯基被送往克格勃红旗学院。这一训练机构在莫斯科周边的森林中建立了五座设施,时至今日,她仍然不知道自己身处的究竟是哪一个。

学院没有设想中那么冰冷可怖,宽敞的两人宿舍,楼栋间的喷泉花园,但与这些相对,学习的课程则是真正令人背脊发寒的间谍技能。一年时间里,罗伯津斯基通过了初级的跟踪、反跟踪、监听、监视与战斗训练,成绩优异,但训练不是她最担心的,身边人充满敌意的目光才压得她喘不过气。一个靠着父母疏通关节进入莫斯科大学的波兰人,任何时候都不会是受欢迎的对象。空闲时间里,罗伯津斯基从不参加学院的活动,无论军乐演奏还是无产阶级诗歌朗诵会,她都敬而远之,即使这会影响到她的政治评价。她总是在训练大楼的天台上独自抽烟,香烟是帮别人在课程测验中作弊换来的。学院周围是一望无际的森林,这个选址显然是出于保密需要,罗伯津斯基还想到一点,避免学员逃走泄密。桦树、云杉、几十米高的落叶松,将通往地平线的视野遮蔽;每次有风吹来,森林便如海浪般起伏,枝叶层叠交错,发出宏大遥远的声响。只有这时,罗伯津斯基才能享有短暂的平静。

一天她在天台对着香烟发呆时,有人走到一旁。罗伯津斯基以为是教官巡查,连忙把烟收起,而那人说:“没关系。我还以为只有自己会来这里呢。”那人看起来的确是教官的年纪,却不管纪律,只是倚在天台边,风拂过他栗色的头发,其中已经有不少花白。罗伯津斯基很快了解到,他叫诺维科夫,是克格勃派到学院的特别顾问,原则上不属于学院编制,说这句话时,诺维科夫狡黠地眨眨眼,罗伯津斯基立刻心领神会。按规定,学院里的人都必须采用化名,罗伯津斯基后来才知道,诺维科夫第一次遇到她就说出了自己的真名。

之后几天,罗伯津斯基向其他教官打听诺维科夫这个名字,本以为他们会讳莫如深,没想到不仅愿意谈及,还显出十足的尊敬。一个健谈的教官对她说起,诺维科夫是对外情报总局功勋卓著的情报员,参与了战前战后的多个重要行动,在窃听领域,他是为数不多既精通设备布线又擅长幕后监听的专家。如果得到他的认可,今后就可以在局里平步青云了,教官别有深意地说道。罗伯津斯基对此并没有多在意,一方面眼下的事业本就不是出于她自己的选择,另一方面,诺维科夫于她并非那样高高在上的角色。

罗伯津斯基意识到,除自己之外,诺维科夫也是天台的常客。吹风时,他常常对罗伯津斯基谈起自己的过去,当初,他是为了寻找身在劳改营的父亲的音讯才选择被克格勃招募。战前的训练比现在严酷得多,当一切结束,他来到领导办公室,眼前的那位上级——也就是之后同样成为罗伯津斯基上级的人——对诺维科夫说,他的父亲几年前已经死在西伯利亚,招募时的承诺只是一场骗局。他可以转身离开,就此抛下特工的身份和责任,或者留下来继续为国家服务。当然,诺维科夫留下了,多年后他了解到,当时办公室的门外守候着内务部的人,如果他推门离开,就会被立刻逮捕,遣送回乌克兰的饥荒区。他们这么做的理由很简单,诺维科夫说,因为他出身不正,他的祖父曾是彼得留拉(注6)的副手,加入过社会民主工党战斗队,与苏维埃派作战。这样的不信任一直延续到战后,甚至近几年,他还偶尔会在自己的随身衣物中发现窃听器。

罗伯津斯基知道,诺维科夫说这些是为了让自己面对排挤好受一点,虽然她并不那么需要这份好意,但也不讨厌,只是边抽着烟,边默默看向他。说完后,诺维科夫问:“能给我一支吗?”罗伯津斯基直接把自己那根递过去,学院里香烟太过珍贵,她舍不得再点一根。诺维科夫接过,吸了一口,猛烈咳嗽起来。“你没抽过烟?”罗伯津斯基疑惑,听闻资深情报员没有不是烟鬼的,要提振精神只有这种方式。“不抽,”从咳嗽中缓过劲来,诺维科夫回答,“不喜欢对某样东西上瘾。”吹来的风驱散烟雾,他双指笨拙地夹着烟,凝视烟头泛红的火光:“只是想试试有什么在手中燃烧的感觉。”

诺维科夫被派去了匈牙利,天台上又剩下罗伯津斯基一人。两年后,她从红旗学院毕业。之后的事情她不太愿意回忆,先是去东德,后又回到波兰常驻,干过不少脏活,和诺维科夫同组共事了不少时间。上级给组内每个人指派代号,用的是名字转写成英文后的开头字母,简单直接。他们说,这样可以和西方国家的间谍混淆,妨碍敌人的判断,尽管罗伯津斯基表示怀疑。最后一次和诺维科夫以同事身份见面,是在通往华沙的特快列车上,罗伯津斯基刚刚解决一起统一工人党内部的泄密事件,穿过车厢拥挤的过道,坐到诺维科夫身旁,交给他记录着政府会议内容的磁带,盒子表面沾着干涸的血迹。

过了很久,诺维科夫才接过,毫无预兆地说:“西边的人找到我了。我答应了他们。”罗伯津斯基震惊片刻,很快意识到他绝不会做没有理由的决定,本能地环视周围,检查嘈杂的车厢里是否有危险迹象。“上车时没发现尾巴,座椅垫和行李架我检查过,没有问题。”诺维科夫看出她的担忧,说道。他打开随身的公文包,露出里面的一份文件,封面上盖着华约军事委员会的印章,罗伯津斯基陷在混乱的思绪中,只瞥到标题的“捷克斯洛伐克”字样。“有这份筹码,足够撬动整个西边向我倾斜。”

“他们会准备一个对接小组,还有一个瑞士银行的匿名账户,接下来我会去东柏林,在他们的接应下坐上外交官车辆,再通过边境抵达西德。”诺维科夫看着她。“我说这些,不是对你有任何要求。你可以立刻告发我,踩在我身上去往更高的位置,我不会有半点怨言。这仅仅是我的告别,不是作为上级,不是作为同僚,而是作为伊万·安德烈耶维奇,向你告别。”不知为何,罗伯津斯基有种预感,诺维科夫其实希望她告发自己,几乎是在恳求她这么做,逃亡对诺维科夫而言不是一种解脱,而只是让命中注定的结局加速到来的方式。他已经厌倦了,谁又不是呢。但罗伯津斯基只能用最残忍的方式回应他。

“再见。”她说。

05

咔哒一声,磁带播到了底。卡普里维中校放下手中的铅笔,掀动录音机按钮,再次从头开始。缥缈的雨声,指节敲击窗户的声音,两个人的谈话,这段录音卡普里维已经听过几十遍,熟悉到能够记住每一处对话的时间点,再默念出对话的每一个字。音质不算理想,毕竟是支援小组的人在货车车厢里匆忙录的,R和K那两人太警觉,没有安放窃听器的机会。昏黄的台灯下,桌上那本笔记簿满是密密麻麻的字迹,磁带的内容已经咀嚼到再没什么可以记下了,卡普里维却还是找不到有问题的地方。唯一可疑的,是那个女人在车窗上敲出的节奏,但他对照了主流的几种密码本,没有对得上的。卡普里维靠在椅背上,活动一会身体,再度投身于白噪音的茫茫海洋中。他早已准备好把整个夜晚都花在上面。

敲门声响起。“请进。”卡普里维说。部里的警卫推开门进来,端着一杯咖啡,放在中校手边。“谢谢。”卡普里维眼也不抬,只是拿起瓷杯啜饮一口。警卫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卡普里维身后犹豫片刻,后者发觉他想说些什么,摘下一边耳机,回头看向他。“中校同志,您连续工作一整天了,请注意休息。”卡普里维点点头,表明这份好意心领了。“我没问题。这是莫斯科的同志给的任务,必须完成。你去换班吧。”警卫敬礼,走出房间。

墙上钟表的时针划过一大格,咖啡已经见底,还是一无所获。卡普里维丢开铅笔,即使他也不免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徒劳无功,而是谜题的答案近在眼前,却找不到破解的方法。他把笔记推到一旁,从桌上堆积成山的文件里抽出几份,都是读过许多遍的,重新看是否有遗漏之处。M司(注7)的信件检查报告、警方卷宗、报纸片段,翻阅途中,卡普里维又一次看到那条新闻:一周前,东柏林城郊有两名人民军士兵在巡逻途中被枪杀,经检查,弹头来自克格勃专用的间谍手枪。毫无疑问,是N那个畜生在逃往西柏林途中干的,卡普里维不自觉地握紧拳头,撕裂了报纸的边缘。中校亲自慰问了两名士兵的家属,向她们承诺,一定会严惩凶手,藏在话尾没有说的是,以自己的方式。

旁边的信件管道中传来声响,卡普里维立即起身,如果不是送到私人信箱或者由下属送来的信,一定极其重要。牛皮纸信封重重地落在信件篮里,上面没有署名,没有印章,那就意味着,是某个地位显要的人亲自递送的。卡普里维用刀小心裁开信封,里面是几份克格勃人员档案的副本,中校一眼认出,那正是自己的目标,那几个藏在代号背后的人,R,K,N,档案记载着他们被招募开始,到后来每一次行动的经历,“罗伯津斯基,卡拉切夫,诺维科夫……”中校低声念着那些名字,仿佛这样就可以将它们占为己有;档案下面压着一本小册子,卡普里维翻开几页,发现是那个小组使用的密码本,现在他确信,这是那位来自莫斯科的朋友的馈赠。他顾不上再看档案,迅速回到桌前,戴上耳机,重听那段敲击玻璃的录音。按照长短节奏对应字符,再把内容译成德文,结果是一段简短的文字:“一切准备就绪。可以出发。”几十秒后,N出现,录音来到结尾,车门打开又关上的沉闷声音。那辆货车的车门处一定有另一个监听器,用来给逃亡者报信,监听组只监控了传出公寓的信号,却没有注意传入的。

重大的发现,但还不够,事后货车被彻底检查过一遍,没有查出问题,R和K抽空拆下了监听器,那种情况下还能做到,实在不得不钦佩,卡普里维想。没有物证,指控就难以成立。思索时,房门再次被敲响,进来的是另一个警卫,他敬礼:“中校同志,关于那个打广告的人招供的内容,有重要调查进展,现在向您报告情况吗?”

“讲。”

“付钱让那人做伪装的,是一名英国大使馆的商务参赞,他现在已不在境内;但是,发现了该商务参赞与另一名可疑人物的电话记录,在电话中,可疑人物向他透露了抓捕行动的细节。电话地址在这里。”警卫递来一张纸条,上面的地址正是R,不,罗伯津斯基暂住地附近的公用电话。有了这些证据,再加上那位莫斯科朋友的授意,应当足够把事情了结。中校并没有感到欣喜,那种情绪对于履行职责是多余的,对他来说,眼前的一切只是顺理成章地串联起来,他要做的只是将整个罪恶的链条彻底碾碎。卡普里维拿起话筒,拨通一个内线号码:“请为我转接克格勃派驻工作组。”接通后,对面没有说话,只传来一阵冗长的沉默,像是在等待卡普里维先开口。“先生,我们有关键发现。您会感兴趣的。”

06

K这个代号不是安德烈·卡拉切夫自己选的。话说回来,又有谁是自己选的,无论最无关紧要的代号,还是被命令杀死某个人?某种意义上,卡拉切夫和K的名字是契合的,那个卡夫卡小说里的K,经受着巨大而无可名状的命运支配。许多年前他就读过卡夫卡,虽然算不上禁书,但无疑属于不受欢迎之列,如果有人因此痛斥他受小资产阶级颓废文化腐蚀,也没什么可辩解的。加入克格勃之前,卡拉切夫是个太早坚信自己会为文学事业贡献一生的青年,除却一腔热情之外两手空空,从黑海边上的家乡去往大城市流浪;他身边永远聚集着一群同样年轻而一无所有的人,诗人、剧作家、独立思想者,当然都是自诩的,随着文化界的风向四处游荡,如同在城市间迁徙的候鸟。

年轻时卡拉切夫也信仰社会主义——不是写在档案里的那种信仰——谁年轻时不是社会主义者?谁年轻时不是诗人?他爱好未来主义诗歌,狂热地阅读马雅可夫斯基与赫列勃尼科夫,相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创造出全新的无产阶级文学;他也给杂志和作家协会投过稿,统统石沉大海,像卡拉切夫这样大学都没有毕业,却自称文艺工作者的人,足够把全苏联的作家协会挤满,而事实是,他们连第一道门槛都跨不过去。生活开始不可避免地拮据起来,卡拉切夫和朋友们租住在阁楼,为了节省车费走上一整天去投递稿件,每天晚上围坐着喝最廉价的勾兑伏特加,轮流念诵自己新作的诗。如果日子一直这样下去,倒也不错,但它注定不会。

警察突如其来的拜访,报纸上关于“新兴极端文化团体”的报道,朋友们一个个消失,有的再见到时形容憔悴,对自己的经历避而不谈,有的干脆再没出现过。卡拉切夫害怕了,烧掉自己署名的诗稿,之前退回的稿件也统统撕碎烧尽;他四处辗转躲避警察,其实警方并没有动真格去追捕他,诗人而已,偶尔处置几个杀鸡儆猴就够了。不过他这番行为吸引到了另一些人的注意,克格勃找上门谈话的时候,卡拉切夫害怕得话都说不利索,但开出报酬时他眼中闪过的兴奋,反倒证明他可以信任,或者说,容易操纵。卡拉切夫记得,招募自己的那人读着搜查到的、他留下的最后一份诗稿,发出赞叹:“或许有天,您的诗句真的能载入史册。”卡拉切夫几乎就相信了,如果没有见识过朋友们遭遇了什么。

在伊万·诺维科夫手下做事,是战后不久的事情,那时局里急缺能干脏活的人手,这样的人大多死在了战争中,而卡拉切夫短暂的诗人生涯的一大目标就是逃避兵役,换而言之,他能被选上只是因为他还活着。虽然并不想承认,但他能被诺维科夫重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卡拉切夫的底线比其他人低一些——或许,不止一些。在53年的东德,卡拉切夫与抗议工人们相谈甚欢,大声宣告今后将要实行彻底的民主社会主义,加薪和言论自由都会有的,转头就抓住抗议头领交给苏军处理;56年十月的匈牙利(注8),卡拉切夫把武器运进罢工人群中,军队开火之后,就宣称死者是武装暴徒,记者们一拥而上,拍摄尸体旁散落着步枪的照片。应该说,这些龌龊手段不完全是卡拉切夫的责任,所有行动都是在诺维科夫本人首肯,甚至是策划下展开的,审阅计划的时候,诺维科夫总是神情沉重,一根接一根抽烟,有时卡拉切夫仿佛感到,他发出了一道漫长而无声的叹息。

在匈牙利的最后一夜,卡拉切夫一生都不会忘记。十一月的第一天夜晚,广播中传出宣布匈牙利中立的消息,政府决定废除华沙条约,局势即将白热化;街头一片混乱,到处都有国家官员被群众抓住,在沸腾的怒吼中遭到处刑。卡拉切夫和诺维科夫潜藏在布达佩斯市中心的楼顶,监听总理府中的情况,远方的地平线上涌起浓烟与火光,城市正在燃烧。突然,背后传来一声呼喊,一名苏军士兵登上房顶,举起枪,显然是将两人视作了准备袭击苏军的武装分子。来不及证明身份,士兵就扣动扳机,一枪击中卡拉切夫的腹部,他随即倒下,并非因为疼痛,而是本能地躲避接下来的射击;躺倒在地面上,他看见诺维科夫拔出手枪开火,交错的枪声停息后,诺维科夫还站着,而不远处传来躯体倒地的声响。他冲上来查看伤势,卡拉切夫摆摆手,让他先去看那个倒下的士兵,疯狂分泌的肾上腺素暂时屏蔽了痛觉,卡拉切夫还能起身,看着诺维科夫去检查那名士兵。如果这时在这个地方枪杀一名苏联军人,那将是比噩梦还要更糟的事态。

诺维科夫朝那人俯下身,寻找伤口位置,从他煞白的脸色就能看出,情况并不乐观。他脱下大衣堵在伤口处止血,徒劳地拍着那人的脸,依然毫无动静,把手放到鼻孔处,他脸上的慌乱变成了恐惧。诺维科夫捂住嘴,开始干呕,像要把灵魂都全部吐出,双眼瞪大如两口干涸的井,盯视着死者逐渐冰凉下去的躯体。事后卡拉切夫得知,那是诺维科夫第一次杀人,很难想象他干到这位置,此前却从未杀过一个人。不过那时的卡拉切夫注意不到这些,肾上腺素开始消退,疼痛席卷而来,他昏厥过去。再次睁开眼时,是在离开匈牙利的军车上,诺维科夫沉默地坐在一旁,面如死灰。上头掩盖了这次事件,对外宣称是反苏分子开的枪,考虑到任务的其余部分完成得足够好,没有下达处分。一向贪图便宜的卡拉切夫并不感到庆幸,倒不如说,他愤恨开枪的人为何不是自己,明明他的道德感如此廉价。

事件过后,罗伯津斯基加入了小组,两人十分默契地对她三缄其口。她比卡拉切夫年轻得多,也能干得多,两三年便超过了他的职阶,他倒是没什么意见,反正薪水也没有降低。不如说,他和罗伯津斯基相处不错,关系好到,当她说起诺维科夫决定叛逃的事情,他没有怀疑她在说谎。卡拉切夫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工作这些年里,他见过身边不止一个人被逼向极限,这些人的选择只有两个,死亡或者流亡,而两者没有本质区别。在卡拉切夫和罗伯津斯基被确定为追捕诺维科夫的人选后,接下来一切都顺理成章,既然最初没有告发,那就送他最后一程,这无疑不符合做事的规矩,但符合他们之间共处的原则。卡拉切夫和西边的人搭上线,罗伯津斯基把抓捕计划全盘托出,然后,就是那场精心策划的失败的行动。那天最后返程的路上,雨已经停了,卡拉切夫凝视车窗上残存的雨滴,心想,我已经把那一枪还给了你,伊万·诺维科夫。

07

手表上,时间刚过八点,海因里希·海涅大街灯火通明,人潮汹涌。有两条尾巴,就在身后,不,也许三条。两个身着长风衣、用宽檐帽遮住视线的男人,街口处缓缓驶来又在路边停下的轿车,还有一个无法确定,瞬间的直觉表明,有谁正在高处监视,但夜幕全然掩盖了那人的身影。罗伯津斯基精确控制着步伐,处在他们的视线中时保持正常速度,避免遭到怀疑,一旦进入盲区就立刻加速,快跑着与他们拉开距离,虽然他们总能迅速跟上。跟踪从罗伯津斯基离开住处就开始了,她无法判断现在的处境,对方大抵是东德国安部的人,是在试探、搜集证据,还是发起致命一击的前奏?罗伯津斯基有片刻的侥幸,如果那些人现在没有动手,或许就说明情况没那么严峻,协助逃亡的事情还没露出蛛丝马迹。但她转瞬打消了这个幼稚的念头,她自己就曾对无数人做过同样的事,这种用临近的威胁逼出破绽的做法,她还不熟悉吗?

踏上亚诺维茨桥,两个跟踪者汇集到一处,罗伯津斯基回头看一眼,突然冲出人行道跑向马路,一阵鸣笛和刹车声,几辆车撞成一团,司机们摇下车窗大声咒骂;通往桥上的路堵死了,跟踪的轿车在通往桥的路口犹豫片刻,调头离开,而两个风衣男人则加快了脚步。那辆车很快就会出现在桥的另一头,必须抓紧时间,罗伯津斯基开始奔跑,在人流中飞速穿行,那两个人的脚步也骤然加快,始终紧跟在身后。来到桥的另一端,罗伯津斯基转身钻进小巷,趁两人还没跟上,狂奔经过几个拐角,她仔细研究过市区的地图,早已设想过在迷宫般的小巷中摆脱追踪的计划,而那两人的准备显然不如她充分。

回到大街上,背后已没有两人的脚步声,街道上也看不到那辆跟踪的车,罗伯津斯基稍微松了口气,但这还远不意味着结束。她走进街边的电话亭,竖起衣领挡住脸,投币拨打一个早已熟记在心的号码;那是和卡拉切夫约定好的,他把暂住公寓的公用电话线路转接到了自己的房间里,两台电话都与个人身份毫无关联,这样才足够保险。提示音响了几声,对面很快接起电话,却没有声音。罗伯津斯基也没有说话,最初以为是故障,直到另一头传来更多人的脚步声,巨大的恐惧笼罩了她的全身。她立即扣上电话,不可能打错,线路没有问题,唯一的可能是有人闯进了卡拉切夫的房间。按照他们的行动效率,应该已经进行了搜查,虽然她相信卡拉切夫不会留下可供指控的证物,但……罗伯津斯基无力地垂下头。如果他们决定动手,说明最坏的事情已然发生。

几辆黑色汽车从街道两端驶来,在路人的惊呼中开上人行道,电话亭被包围在车灯的照射中,如同被聚光灯照射的舞台中心。许多人下车,拔枪瞄准电话亭中的罗伯津斯基,大吼着命令她投降。在强光的背后,罗伯津斯基隐约辨认出卡普里维中校的身影,他拿起扩音器,语调却不急不缓,第一次碰见他时罗伯津斯基就想到,他一定是那种喜好折磨到手的猎物的人。“斯拉娃·罗伯津斯基,现指控你犯下间谍罪、叛国罪、协助谋杀罪等多项罪名,依法将你逮捕,放弃抵抗,立即投降。”然而这些话并未传进罗伯津斯基的耳中,她环视周围,没有等来蓝先生的出现,就那么执着于运筹帷幄的感觉吗,她冷笑。

国安部特工们开始慢慢靠近,罗伯津斯基用仅剩的时间打量他们,隔着一层电话亭的玻璃,以制式手枪的口径,应当无法立刻让她丧失行动能力;也就是说,她还有为自己选择结局的可能,一个符合她身份的结局。今夜的天空没有云,月光清朗,柏林的冬天很少下雨,几天前那次,大概就是今年的最后一场。赶上了这个冬季的最后一场雨,也算不虚此行。罗伯津斯基拔出枪,将枪管塞入口中,血花在电话亭中迸溅开来,猩红沿着玻璃向下流淌,遮蔽了她最后的面孔。

8

1976年。

英格兰海滨笼罩着一层薄雾,靴子踏上松软的草地,积水近乎没及脚踝。平静的浪冲刷着悬崖下的石滩,高耸的白色岩壁以冷峻的面貌朝向大海,几千年来如此。星期日的清晨,诺维科夫总会来看海。现在他已经不叫这个名字,他们派发了假名和新的身份,但独自一人的时候,不需要这些面具用于掩饰。时至今日,他依然无法习惯抛下过往的人生去生活,异国的口音,陌生的城市,多雨的季节,唯一能让他感到熟悉的,是偶尔送来的谍报文件,而这偏偏是他不愿记起的东西。

海风在一望无际的草地上掀起波浪,起伏的纹路荡漾开去,经过散落在四处的教堂废墟,漫向遥远的陆地。有时诺维科夫觉得,那些残垣断壁像是某种庞大的墓碑,面对时间的摧残与海雾的侵蚀,沉默地纪念着某些不会被纪念的人。雾中出现光亮,一辆车顺着蜿蜒的小径驶来,停在草地的边缘。一个人影下车,走向诺维科夫。

来到面前,那人递出一份资料,上面是模糊且过度曝光的文件照片,由缩微胶卷冲洗而来,标题处有剑与盾的徽标,大概出自他们安插在克格勃文书部门的某个内线之手。诺维科夫翻阅着,从格式可以认出这是克格勃的人员档案,离开那份工作许多年,再看这些已经有点生疏,但过往的记忆就如同冰冷的针,此刻猛然刺进头颅,直触大脑最深处的思绪,令他不禁战栗。文件上盖着归档的印章,意味着这些文件已经保存备案,对档案的主人也已盖棺定论——退出部门或是死亡,往往总是后者。

诺维科夫看到熟悉的名字:斯拉娃·罗伯津斯基,曾用代号“R”,通敌,协助部门重要人物叛逃,1968年于东柏林遭到围捕,畏罪自杀;安德烈·谢苗诺维奇·卡拉切夫,曾用代号“K”,1968年被捕,先于东德国安部二号部门设施内受审,半年后被送往诺里尔斯克劳改营,1970年死于狱中;最后是他自己,伊万·安德烈耶维奇·诺维科夫,曾用代号“N”,叛逃,再往下便是一片空白。读到这些,诺维科夫甚至感到释然,如果他们现在还活着,遭受的痛苦将远大得多。但诺维科夫无法原谅自己的是,那些痛苦本就不该是他们承受,是他用虚假的认罪绑架他们,又以懦弱的逃亡抛弃他们。诺维科夫低下头,他已经忏悔了许多年,再多这一分钟也无妨。

许久之后,诺维科夫从上衣口袋中摸出打火机,他是从天台上那次谈话后开始抽烟的,还要再过多少年才能戒掉呢,他想。空气很潮湿,打了许多次火才成功,诺维科夫点燃档案的边角,火焰跳动升腾,在纸上蚀出漆黑的空洞,吞没那些模糊不清的字句;直到整份文件被火吞噬,烧到了诺维科夫的手,他依然没有放开,这让他想起古代用于驱散迷雾的灯塔,此刻他手中这座却无法驱散周遭的雾,只是令他痛楚。

这就是什么东西在手中燃烧殆尽的感觉,诺维科夫想,二十年的记忆,生者与死者的过往。火逐渐熄灭,余温尚存的灰烬零落下来,飘向大海。

注1:1968年8月,以苏联为首的华约部队入侵捷克斯洛伐克。

注2:诺维科夫的昵称。

注3:东德汽车品牌。

注4:1953年6月17日东德发生的示威游行活动,最终遭到东德人民警察和苏联驻德国集团军镇压。

注5:1937至38年,亲苏的波兰人曾遭到苏联内务人民委员部大规模清洗。

注6:西蒙·瓦西里耶维奇·彼得留拉,乌克兰民族主义运动领袖,1919年末遭红军击溃,流亡国外。

注7:Abteilung M,东德国家安全部邮政通信监控部门。

注8:1956年10月至11月,匈牙利的群众和平游行演变为武装暴动,后经苏联两次军事干预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