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一路上他都咕咕隆隆地,勉强说着些致谢或致歉的话。都醉成这样子了,倒还是没忘掉礼貌,大概自小便教养很好。杨想着。
进屋过后,杨把他狠狠推向沙发,那人这时候也顾及不上太多,几乎是在躺平的瞬间就立刻睡死过去。
终于轻松下来的杨文里把猫掀开,摊开手脚把自己扔进躺椅,舒服地呜了一声。黑猫跳上沙发上睡着的人,踩着他肚皮疑惑地晃了晃尾巴,又似乎对这浑身酒气有所不满,睁着灰紫色的大眼睛对着这人的脸呜咽了几声。但他睡得太沉。
“元帅,过来。” 杨无力地抬了下手指。于是这只圆乎乎的煤球又跳到了杨的肚皮上。杨挠着它的后脑勺,继续在躺椅上瘫了十几分钟,然后才终于慢慢悠悠站起来,去卧室拿了一条毛毯,盖在沙发上睡着的人身上。他仍是毫无察觉。杨数了下他肩章上的军衔,又注意到他的臂章跟素日所见似有不同。花与枪炮。杨想了想,大概明白了他在军队中的职位。这位军官紧闭着眼睛,浓密睫毛盖住深陷眼窝中的阴影,他虽是睡梦中、而且正在发出轻微鼾声,眉头却仍然锁得很死,扯紧了两道英挺剑眉。杨不自觉伸出手指,又忽然警觉,指尖从军官那高挺鼻梁上方的空气里划过。
他关上客厅的灯,去简单冲了个澡,也回卧室睡下了。
这一晚杨睡得很浅,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地他听到客厅里似有悉悉索索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听了一会儿,又听出了大概有人在咳嗽。杨翻身起来,卧室里暖黄的床头灯亮起,他走过去拉开房门,灯光从背后透出来,把客厅也照亮了些。沙发上的军官果然已经醒了,他盘起一条腿坐着,身上还挂着毯子。元帅在他的双腿和沙发扶手间蹦来跳去。
“被吵醒了吗?” 元帅立刻跳到杨的脚边,杨弯腰把它捞了起来,“抱歉,我家元帅有时候晚上会出来跑酷……大概是来了陌生人它受了惊吓……” 杨注意到军官眼神有些发木,直勾勾盯着自己。他想了想,便把元帅扔回床上,走出去开了灯,坐在军官对面。“你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对面的人没答话,杨又把椅子拖近了些,“你还记不记得自己是怎么到这里的?”
军官迟滞地点头,但像是不想多言。“谢谢。”
杨瞄了眼屋里的时钟,五点半,他心想这也不是个谈话的好时间。于是他再次起身,“离天亮还有一阵,您可以继续休——”
“我可以用一下洗手间吗?” 军官突然昂起脖子喊住他。杨不由莞尔,“在最里面。” 他侧身指了指。
“还有……” 军官显得颇不好意思,“其实,我想洗个澡。”
杨心想那你就洗呗。“这个……” 他迟疑着,倒不知道该怎么措辞了。军官通情达理,这时候连忙补充,“如果不方便的话……” “噢不是,” 杨也连忙否认,“很方便,按一下花洒开关。”
军官迸发出短促笑声,随即两人又都掉入沉寂。过了一阵,他才慢慢起身,在地板上投出长长影子,一直延伸到杨的脚边。“谢谢,那我……” 杨点头,他也跟着点头,接着便低着头拖着步子从杨身边经过,径直去了最里面,再小心翼翼悄无声息地关上门。
杨在卧室里翻腾一阵,拿了件东西走回洗手间门口,敲了两下门,“如果您需要浴巾的话,在门口。” 说完,杨立刻转身走开。他听见那边门打开又关上。
炉子上的仿古铸铁茶壶咕嘟咕嘟大冒热气的时候,穿着背心短裤的军官也刚好冒着热气走出来。他向杨点头致意,杨也微微点头,看向茶壶。他穿好长裤和衬衫,整理完仪容,也走到饭桌前。这时杨已经摆好茶具,翻了三个柜子后终于找出一袋姜饼人饼干、半包小熊软糖和小半根法棍。摆上桌看起来还满丰盛的。杨只得安慰自己。他注意到军官已经刮过了胡子。
“上好的西隆星红茶。” 杨推给他一杯,再往自己的杯子里添了些白兰地。军官盯着他的动作,但没有多问,只吹了吹自己手上的杯子,浅抿一口。
“怎么样?” 杨兴致勃勃。
军官看了下时钟。“我八点需要去一个地方报道。” 他的声音听来有力了许多,“有咖啡吗?”
杨瞄他一眼,嘴角一撇,淡淡回答,“相信我,这是更好的饮料。”
军官默然,把杯中红茶一饮而尽。他这时候才开始环顾四周,认真打量这间屋子。门口叠着几个大纸箱子,有的未开封,也有一个敞开着,可以看到里面堆了些酒瓶、雨伞、猫抓板、军大衣还有围巾。沙发上盖了张布,像是上一次换洗罩子之后懒得重新罩上,而它旁边的落地灯,灯罩已被撕掉一半,大约是猫的成果。对着落地窗的大木桌可能是工作台,不过已经被淹没在蔓延到地板上的书堆里;整个造型像瀑布一样,像是下一秒就要冲出来淹没整间屋子。桌脚那儿的一大堆纸张中间,可以辨认出有个打印机,但是墨盒那里颇有创意地插了几支绑着逗猫球的铅笔。饭桌上倒没什么东西,料理台更是空空如也,除了一盆已经枯掉的仙人掌。
“令人惊叹,” 他语气平板地评论到,“这里竟确实有人居住。”
杨半张着嘴,白眼几乎要翻到楼上去。“谢谢了,我就住在这里。” 亏我刚才还觉得这人很有礼貌呢。杨忿忿想着。
军官半带着笑端详他一阵,伸手探向白兰地酒瓶,杨正要出言阻止,他却像已经预见到似的摇摇头,仍是半带着笑给杨的茶杯里斟上一点,接着放回了原处。“如果让您觉得我在非议您的生活方式,抱歉,实际上我并无此意。我相当感激您的款待。” 他冲杨眨眨眼,“说起来,眼下尚有一些事务要处理,不知能否告知住处地址?我需要打个电话找人来接我。”
杨慢悠悠吹着手中的茶。“银桥街。”
“这里就是银桥街?” 军官突然大为惊讶,迅速起身走到窗边,灵巧地绕开危险的书堆,撩开一点点窗帘探头看去。外面刚蒙蒙亮,街灯还未灭掉,蛋黄般罩在团团晨雾中;街道很整齐,被分割开的高高低低的住宅楼也很整齐,并无特别。他又坐回来,嘴角浮起玩味似的微笑,简短地解释道,“很巧,如果没记错的话,我被安排的住处也在这一片。”
听闻此言,杨却一点也不吃惊。“这里住的都是军人。如果猜得不错,您刚调回海尼森?”
军官微微点头。“暂时。” 杨原以为他不愿多谈,但润了一口茶之后,他又继续说起来,“我刚从凡佛利特星域回来,昨天夜里才抵达宇宙港。原本打算先往酒店入住,但又觉得无聊,干脆去士官学校转了一圈,正巧看到有酒馆开着,就进去坐了一坐。”
“这一坐可坐出不少事情来。”
两人同时发笑。“心情欠佳,确实喝了不少,不过借酒撒泼这种不上档次的事情,却也非我所好。我记得那桌人很是吵闹,惹人心烦,又瞥见有个满脸不快的好姑娘坐在他们中间,更加愤愤不平。那位好姑娘的想法竟与我不谋而合,她也有权利选择更好的酒友嘛……这是个自由的国家,不是吗?”
两人又笑了一阵,杨只得摇头,“我想您当时还是离开更为明智。”
“我也如此认为。” 军官转着碟子上的茶杯,“说来惭愧,我确实不想惹出这些闲气,无奈都走出门口,对方仍是纠缠不止,我当时又忽觉腿脚不大利落,便想坐下缓和一阵再说。我的酒劲去得快。”
“也没有那么快。” 杨的眼中忽有光芒一闪,“另外,枪的话,您还是收好吧。为了这种事闹上军事法庭,也不值得。”
军官又是短促一笑。“不,我并没有上军事法庭的打算,当时盘算着若是朝天开几枪,大约会招来巡警?在那里睡一晚倒并不坏,顺便也甩开那群讨厌鬼了。” 眼见对方听完眉目含笑,他这才又问道,“您刚才说,这里住的都是军人,那合情合理地推测,您大约也是军人?” 他迎上对面的目光,“恕我直言……”
“不像,对吗?” 杨爽朗一笑,“我嘛,从士官学校毕业,现在在士官学校教书,吃着军队的饭,也算有个军衔。所以,应该就是军人咯?” 杨故意探寻似的问道。
但对面的军官眯起眼睛,似乎拿不太准这个温言细语的青年是不是在讽刺他。“我没上过士官学校,也不想上。” 他干脆直截了当地回答,“抱团排外的小圈子。”
这个回答杨倒是没有料到。他认真想了想,然后认真叹着气,“是的,事实上算是我国军队的痼疾。同盟军历史上,军功彪炳者大半是士官学校毕业生,但从另一个角度看,这是否也是因为,体系之外的人很难进入军队高层?用一种常见的逻辑谬误来说的话,也就是幸存者偏差…… ” 说到这里他忽然挠挠头,“啊,对不起,我又扯远了……”
军官的手指扣着桌面,歪头看着他笑,“怎么,担心我这个大老粗听不懂?”
“不不不,” 杨慌忙解释,“主要是我担心自己老在讲一些无趣的话罢了……”
军官忽地坐直,手肘压上桌面向前探身,深邃的眼睛灼灼看向他,“有人说过您很无趣吗?”
“我是个很无趣的人啦。”
“不,请别这样说。” 军官不经意般站起身,“虽然刚刚才与您认识,但我看人很准,您应该是个十分有趣的人。”
杨没有接话,这时候军官已经踱步到书桌前,指了指上面摊着的一堆稿纸,“您介意吗?即使我可能读不懂。”
“请随意。” 杨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回应,“只是些论文的草稿,胡乱写写。等修改完成了,本来也要送去在那些没人看的期刊上发表,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军官拉开一点窗帘,背脊挺得笔直站在窗边,一手揣在裤兜里、一手拿着稿纸,借着渐起的晨光,当真有模有样读了起来。杨颇为诧异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耸耸肩,起身把红茶杯子扔进水槽,又把没人动过的饼干面包放回了柜子。
“果真十分有趣。”
杨扭头看向他。军官唇边挂起一丝微笑,眼神却锐利了几分。“您谈论的是历史,而且是十分久远的历史,远至公元纪年,但我却不由觉得,您所写句句均是现实。”
“那就过分解读了。” 杨事不关己似的摊手,“我是个研究者,对于历史,只抱有旁观的态度。但历史的走向,也就是你所说的现实,却只能留给局内之人。”
“说得倒太轻松。”
“本来也不复杂。”
“‘士兵阶层与民主制改革’,这个话题不复杂吗?” 军官把稿纸放回去,小心迈过脚边的书堆,“您不认为存在着改变历史走向的个体,您认为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都是通过涌动的力量缓慢发生的。”
“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杨文里重复了一遍他的话,“是因为最终的影响力才成为了大事。时间负责筛选,而在事件发生的当时,谁也不知道它是否只是历史的浮沫。被忘记的往往是真正穿透时间的力量。”
“总之不是暴力。” 军官从沙发上拎起外套,拍了拍。
“不会是暴力。”
军官似乎不打算再讨论下去,他已经穿好军装外套,看样子是要准备离开。杨抬眼看了下时钟,七点。
“我在想……” 军官忽地走向他,杨从沉思中猛然抬头,“您对历史的信心有些令人吃惊,这似乎使得您更为轻松地看待现实。而我的看法大约与您有些差异。” 他停了停,然后自己开始发笑,“不过,您才是历史学者,我只是个普通军人,就不必班门弄斧了。而且作为一个军人,我昨晚似乎还把军帽弄丢了。” 他假装四下看了一圈,摊摊手,两个人只好又扯着嘴笑。
终于客人一方清了清嗓子。“那么……再会罢,杨文里少尉。” 军官朝他伸出手,眨了下左眼,“在稿纸上看到您的署名了。多谢款待,我会记得。”
杨不好意思地嗯啊几声,也伸出手。两个人都莫名觉得奇怪,几乎只是碰了碰,作了个样子就收回手。
“啊,对了,真是失礼,差点忘了告诉您我的名字。在下华尔特·冯·……”
“先寇布中校?对吗?” 看到对方惊异的神色,杨不好意思地挠头,“现任蔷薇骑士连队指挥官,当然是名声在外,我还不至于对现实如此无知。看到您制服上的徽章和军衔,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
这位军官听完只得耸肩,并上两指在额角一碰,随后侧身拉开了门。离开前他回头笑了笑,“我希望是好名声。”
我觉得还行。杨在心中回答。他对着重新合上的房门站了一阵,然后打了几个呵欠,又重新回到了在这个时间天经地义属于他的被窝。
直到很久以后,当杨回想起某个月色微凉的冬夜,他才忍不住埋怨,要是再遇见倒在路边的醉鬼,他会掉头就走,他理都不会理。但是那时候的他还没有积累到这点可怜的人生经验,他还不知道,自己找上了怎样的麻烦。也许还是一辈子的大麻烦——听他埋怨的人如此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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