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校园背景。
2、复习DNT第24集时,看到那句,“这一年,莱因哈特21岁,杨威利30岁。”立刻开了这个杨威利21岁,莱因哈特30岁的脑洞。
3、起名无能星人,觉得这个名字稍微有点过激了,不过暂时想不出更好的了。
1、
杨文里走到酒吧门口,稍一驻足,抬头瞧了一眼酒吧招牌,木板上色彩明艳的英雄屠龙图案有几分超现实主义,他点点头仿佛在告诉自己是这个地方没错,然后拉开大门走了进去。
大厅内装修精致复古,光亮明暗适中,温度舒适,气氛平和,此刻已过晚餐时间,桌边几乎满座,客人们低沉的谈笑声和音乐声形成的静谧噪音,令他感觉放松。他去过的酒吧不多,大多都是跟着华尔特去的,这家酒吧跟华尔特以前驻唱的那些地方不大一样,最明显的区别就是,此处没有经营不善的迹象。
吧台顶头靠着墙有一块不大的舞台,一位女歌手正在台上演唱。他快速扫视大厅,在舞台对面角落里的一张桌子旁,看到了华尔特的同学,他准备了一下自己的面部表情,走了过去。杨来到桌边,先把吉他靠墙放好,看了看桌上空酒杯摆放的位置,他拉开一把椅子坐下来。
嗨,杨文里,晚上好!难得在酒吧看到你,你也是来听华尔特表演的吗?
问话的是卡斯帕,坐在他对面的莱纳也对着杨点头问好。他们都是一个学校的,这两人跟华尔特一个专业。
算是吧。杨文里回答,他转头查看大厅里面,问,华尔特呢?
他买酒去了,莱纳回答。
没过一会儿,华尔特端着几杯酒来到了桌边。莱纳把空酒杯推到桌子中间,华尔特把酒依次摆在大家面前,然后把托盘放到几步之外的回收台上,再回来坐下,他接过两个同学递来的酒钱,直接塞进裤子口袋,对着坐在对面的杨文里眨了眨右眼,说,你要是再不来,我就准备给你打电话了。
杨文里端起桌上的淡啤酒抿了一口,伸出舌头舔掉沾在上嘴唇的细腻泡沫,他喜欢两人之间不为外人所知的小小的心照不宣,华尔特会估摸着他来的时间,提前帮他买酒,他也不像其他同学一样当场掏酒钱给华尔特。
杨文里对着华尔特抬了抬下巴,说,换形象了?前两天见面时,华尔特还是一头耀武扬威的脏辫,现在是清爽的棕色短发。
白天刚拆的,还不是为了跟你搭一点。华尔特说。
什么?卡斯帕惊讶地转向华尔特,音调都提高了。今晚的表演,你跟杨文里搭档?
杨,你也能唱?真看不出来啊!莱纳笑着说。
喂,你们别小看他,我的乐队唱的歌都是他写的。
昨晚凌晨两点多,杨文里被华尔特发来的短信吵醒了,要杨今晚陪他表演一次。杨可以想象,华尔特跟朋友们喝完酒,突然想起次日有一个酒吧的驻唱试演,接着他想起来自己最新的一个乐队上周刚刚解散。
杨文里都数不清华尔特组过多少个乐队了,乐队的名字和成员走马灯一样地更换,解散的原因无非就是键盘手不喜欢主唱的风格之类的,或者干脆相处不来,还有,华尔特对于音乐的风格根本没有固定喜好,心血来潮说换就换。
卡斯帕对杨文里举了举酒杯问,那你为什么不加入华尔特的乐队呢?
因为他从来没有问过我啊。杨心里想,但他没说出口,只是低头盯着酒杯,说,大概,我跟他的风格不搭吧。他手插进外套口袋,摸到了一个东西,是个变调夹,他不记得为什么把这东西塞进了口袋,好像是出门前顺手从桌上抓起来的。
杨文里的表演经历屈指可数,他不喜欢在人前唱歌,尤其是他自己写的歌,他不喜欢自己的歌,也不喜欢自己的声音,每次写完一首歌,录一个小样扔给华尔特,就好像扔掉一件垃圾,从此这首歌跟他再无半点瓜葛。华尔特会随心所欲地改编,跟乐队一起排练时、表演时经常录音。杨文里听着华尔特的录音,仿佛听的不是自己的创作,大多数时候,他喜欢华尔特的改编,喜欢华尔特的声音,有时候甚至会觉得,华尔特对歌曲的理解比他更深,他仔细想过这个问题,可能是华尔特的表现力更好。好像只要不是杨自己演唱,他就从来不在乎其他人如何评价他的歌。
我完全可以配合你啊,华尔特对杨文里说,幸亏你今天愿意过来,我挺喜欢这个酒吧,希望能有机会驻唱。
卡斯帕憋着笑说,你喜欢这里,要我说,对这里的老板来说不是好事,你驻唱过的酒吧,已经关门好几家了。
卡斯帕,酒吧关门只能怪他们经营不善,跟我去表演有什么关系?
的确,杨心里想,酒吧关门这事确实跟驻唱表演的人没关系,更多是因为酒吧的生意已经开始走下坡路了,老板才会请便宜的乐队表演吧。杨文里也挺喜欢这家酒吧,他希望能帮华尔特争取到这个机会。
时间差不多了,两人去洗手间里稍作准备。华尔特对着镜子,整理发型。杨文里坐到盥洗台上,侧着头盯着他,在杨看来,华尔特的发型已经非常完美了,根本不需要继续整理,他那张帅气的脸,什么样的发型都好看。
糟了,我忘记带变调夹了。
杨文里摸出口袋里的变调夹,递给他。他很清楚,华尔特一向对表演不怎么上心,很多时候可以说敷衍得很,他的乐队成员经常更换,平常缺乏磨合练习的机会,不过好在华尔特到哪里都容易跟人打成一片,大家都喜欢他,所以哪怕他不认真表演,也从不缺乏机会。
你不用吗?
杨文里摇摇头。
你是不是有点紧张?
杨转身注视镜子里自己的脸,发现表情有些僵硬,于是他起手揉了揉脸,放松下来。他不喜欢照镜子,不喜欢看自己的脸,感觉总是控制不好表情,盯得久了,甚至会觉得陌生。
我不紧张。他转开头说,又一次盯着华尔特。杨的确不紧张,他只是不喜欢表演,但他并不害怕,他知道上台以后,根本不会去注意底下的观众,他会关注自己的演奏和演唱,甚至有一点享受其中。表演起来,时间总是过得飞快。
事情正如他所想,这晚两人的试唱效果出奇得好,演唱结束后,在场的客人都给予了他们热烈的掌声,杨文里有些意外,他坐着喝酒的时候,以为那些客人完全没有去注意小舞台上的表演。
华尔特兴奋地邀请大家换个地方继续喝酒,杨文里说困了,就先回去了。坐在公汽上,杨回味着刚才的表演,感觉,偶尔和华尔特合作一次,也挺不错的,他想起表演的途中,好像有过几次刺眼的闪光,晃得他睁不开眼。
三份浓缩咖啡,脱脂奶,焦糖糖浆一泵,四块冰,加奶油。周末傍晚,华尔特站在杨文里打工的咖啡馆的柜台前,一口气说报出一连串的要求,然后冲着杨眨了眨右眼。
我都记得,你干吗每次都要重复一次?
是不是我的需求,你都记得这么清楚?华尔特胳膊搁在柜台上,身子微微前倾,咧开嘴微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
反正,就算我做错了,你也会喝的。杨从围裙口袋里掏出连着挂绳的员工卡,在收银机上刷了一下,然后转身去做饮品了。华尔特站在取饮料的柜台旁,跟那边的一个女服务员聊天,他总能轻松跟人聊起来,没说几句,女服务员捂着嘴笑起来。杨做好了咖啡递给他。
你还有半小时下班,对吧?我等你。
杨文里透过落地玻璃墙,看着坐在店外的华尔特,正跟两个路过的女生聊天。去酒吧试唱的第二天,华尔特就高兴地告诉他,酒吧对试唱的效果非常满意,已经决定让他们驻演,今晚他们去酒吧就是谈定这个事。杨文里当时就告诉华尔特,最好抓紧时间找人凑个新乐队,他才不会去酒吧驻唱。
我不喜欢晚上打工。杨当时这样对华尔特说。这话不假,他找的每一份兼职都是白天,晚上他喜欢看书,写歌,或者做其他的事情。不过他还是答应了周末陪华尔特再去一次酒吧,既然帮了忙,还是帮到底,确保这一次机会,那个地方看起来,华尔特可以唱挺久。
杨文里下班后,两人步行到汽车站,坐上了公汽,杨坐在靠窗的位置,华尔特坐在他身边。
你都不喜欢喝咖啡,员工饮料从来不喝,为什么总在咖啡店打工?华尔特低着头,滑动着手机屏幕。
我正是因为不喜欢喝咖啡,才在咖啡店打工的。
华尔特抬起头,斜睨了他一眼,杨侧着头看着车窗外。这算什么,探究自己行为的实验吗?
没这么复杂,我只是觉得我更擅长做这种不怎么需要用脑的体力劳动,还有,我说了,我不喜欢晚上打工。
你就这么确定自己擅长做什么,不擅长做什么吗?
嗯,差不多吧,我不擅长做大多数事情。
华尔特虽然还盯着手机屏幕,不过他连连摇头。要我说,你最不擅长就是理性的自我评价。
你对我的评价就足够理性吗?
反正比你自己的理性多了。华尔特的手机响起了提示音,他看了一眼,把手机举到杨的面前。
杨文里抓着华尔特的手腕,往外拉了一点,才看清屏幕上的东西。屏幕上是他俩前几天试唱时候的照片,照片上他正侧着头,看着身边的华尔特,笑容自然。他记得当时的情况,华尔特忘词了,于是杨的弹奏就即兴加了一点花,把这一句糊弄了过去,好在下一句华尔特又接上来了。
他们拍照片做什么?
谁知道,我猜,可能是要放到酒吧网站上吧,驻唱歌手介绍之类的。华尔特收回手机,双击屏幕,放大照片仔细查看。
那他们需要重新拍了,我是不会去表演的。杨又一次转头看向车窗外。
你再考虑一下吧,我现在一时很难找到人。啊对了!华尔特突然兴致高涨,我听说酒吧的老板娘是个大美女,今晚她会露面,我一定要得到这个机会。他侧身,胳膊肘搁在椅背上,凑到杨文里面前,继续说,噢,我忘了,你不喜欢女人。
杨转头,盯着他含着戏谑笑意的眼睛,耸了耸肩。谁说我不喜欢女人,只是目前我还没碰到喜欢的。
是吗?华尔特一脸半信半疑。啊,我相信她见了我们之后,肯定会更喜欢我。
当然是这样,人人都喜欢你,不过,你什么时候把我当成过竞争对手?
华尔特和杨文里从小就是同学,都住在距离现在就读大学两三小时火车车程外的小镇上。杨高中的那几年非常难熬,他不知道怎么回事,就好像在从某一个时间过后,全世界都开始针对他,他整夜整夜失眠,白天在学校里过得昏昏欲睡。这种日子持续了一年多后,学校里受众人欢迎的华尔特,居然主动跟他表白了,在此之前,杨从没有思考过自己的性取向,突然间有了男朋友,杨彻底跟父亲关系闹僵了。
交往最初,杨文里问过华尔特,是不是因为跟兄弟打赌输了,或者玩无聊的大冒险游戏,才会来找他。华尔特笑着说,你想象力太丰富了,另外,你对交往这种事情毫无经验。没错,杨回答说,不像你这么有经验,不正面回答问题。华尔特露出招牌式魅力四射的微笑,杨文里也不再纠缠这事。无论怎么说,有华尔特这样的人当男朋友,杨的日子好过多了。
杨当时经常想,华尔特安排的满满当当的课余时间,不仅要去运动,还跟那些形影不离的跟屁虫们鬼混,居然还能抽出不少的时间跟他相处,他实在是佩服华尔特超强的时间管理能力。毕业时两人申请了同一所大学,杨文里当时以为他们会一直在一起,只不过,进了大学后,两人就分手了,准确说是华尔特提出的分手。杨似乎也没觉得什么,两人还跟以前一样,一起玩,唯一不同的就是华尔特会去找其他人谈恋爱,杨一直是一个人。
当然,这也是杨文里自己的原因,进大学后他太忙了,跟父亲闹翻的最直接的后果就是,他需要自己赚学费和生活费,所以,他总是打着几份工,好在后来申请到了奖学金,学费算是有了着落,不过生活费依然需要。
你暑假回家吗?华尔特换了个话题。
不回。你呢?
也许会回去几天吧,先看看酒吧的情况再说。
他们又来到上次的酒吧,华尔特带着杨文里穿过大厅,从洗手间走廊的侧门出去,外边三排茂密的绿植在墙边圈出了一小片区域,这地方不对酒吧的普通客人开放,站在绿墙外几乎看不见里面的情况。
他们走进一个隐蔽的入口,杨文里一眼就看到了华尔特在车上说起过的老板娘了,金黄色的头发松散地盘在脑后,冰蓝色的眼睛,笑容温暖,大约三十出头的年龄,给她白皙完美的面容增添了几分成熟的美感。他觉得大美女三个字完全无法形容她的美貌,这张脸绝对算得上他见过的最美的容貌。
过来坐,我们刚刚说起你们。老板娘一看到他们走进来,立刻笑着对两人说,她指着面前矮圆桌对面的一张双人沙发,请他们就坐,接着简单介绍了一下。
老板娘安妮姿态随意地靠着沙发背,双腿舒适地搁在地上,身边坐着的红头发的男人齐格,是她丈夫,看起来比她年轻几岁。另一边两把椅子上的两个男人也是酒吧的工作人员。
安妮给华尔特和杨文里各倒了一杯红葡萄酒,杨端起酒杯,心里稍微有点替华尔特感到遗憾,这个绝美的女人已经结婚了,他不知道华尔特在这里驻唱的意愿是否跟之前一样强烈,华尔特会去勾搭已婚人士吗?他突然心生好奇。
安妮随口问了几句,两人的学校,专业,住宿之类的问题后,就继续聊起了酒吧经营的话题,华尔特很快加入了他们的聊天。杨文里对这些话题,既不了解也不感兴趣,他只是安静地听着,手指无聊地把玩着酒杯杯茎。
杨很少有机会跟朋友们坐在一起聊天,时间少朋友也少,他好像总是跟同龄人缺乏话题,男孩子们在一起聊得热火朝天时,他偶尔会觉得他的同学们实在是太蠢了。眼下,这些成年人们聊着他完全不熟悉的话题,他又会对自己产生怀疑。
当然,杨文里已经成年了,但他总觉得,大学是一段极其尴尬的时期,按照年龄来说已经成年,却还没有正式进入成年人的世界,依然会被人当成小孩子,就好像他们只是偷穿着家长外套的小孩。
他一边听着他们的聊天,一边胡思乱想,突然发现自己几乎不停地在喝酒。安妮跟身边的人有说有笑,却总能及时注意到杨的酒杯空了,立刻拿起酒瓶若无其事地为他加满,还对着他微微一笑,杨对视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便立刻垂下头,仿佛他的视线接触到底额不是一双美丽的眼睛,而是灼人的火焰。
他站起来,轻声嘀咕了一句去洗手间,安妮身边的齐格,好心地指了指外面洗手间的方向。杨文里进来的时候路过了洗手间,他顺利地找到了,出来后却走反了方向,迈出几步,发现方向错了,他转身,看到了安妮那头耀眼的金发。然而,他面前的却是一个男人,有着安妮同样的金发,同样的面容,同样的瞳孔颜色,比杨要高出几厘米。
杨文里此刻犹豫了,毕竟他进去的时候安妮一直坐着,他其实并不清楚她的身高,也许安妮就是短发,他只是误以为是长发盘起来了,当然,衣服完全不一样,安妮穿着裙子,眼前这个男人穿着修身的西装,一看就很贵。
金发男人露出疑惑的表情,轻声问,你有什么事吗?
听到声音,杨文里感觉自己心脏漏跳了一拍,他终于确定了这人不是安妮,于是立刻说,抱歉,我认错人了,我以为你是……
金发男人轻声笑着,你把我当成安妮了?
杨点点头又摇摇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化解这个尴尬的局面,现在甚至不想回去那边,最好马上转头离开,他不用管华尔特,华尔特从来都能好好照顾自己。但他没有走,金发男人说他现在也要去找安妮,于是杨跟着过去了。
金发男人一走进去,就笑着对安妮说,这位迷路的小朋友把我认成你了,安妮。
大家笑了起来,杨坐回沙发上,抓起又一次被加满的酒杯,盯着暗红色的酒水,没有说话。
现在我们两人待在一起,你应该不会认错了吧?莱因哈特比我小五岁呢。
杨文里抬起头,对着安妮摇了摇头,他感觉自己现在面红耳赤。
安妮,你知道的,我俩的年龄差一点都看不出来。莱因哈特说,他脱下外套,稍微叠了一下,搭在椅背上,然后坐下来。
安妮倒了一杯酒,递给弟弟。莱因哈特,他俩准备来酒吧驻唱,前几天的试唱反响非常好。你有空来听听他俩的表演吧。
好啊,我有空会来的。莱因哈特一手端着酒杯,掏出手机,搁在右腿膝盖上,手指滑动着屏幕。杨听到他的声音敷衍冷淡。他更加确定自己不会来这里表演了,就让华尔特自己去组新乐队吧,不知道为什么,他一点都不想让莱因哈特看到他的演唱。
回去的汽车上,杨文里困了,他靠着华尔特的肩头打盹。
你真的不想唱吗?
嗯。
赚的比你在咖啡馆打工要多,时间也短。
我说了,我不喜欢晚上打工。有几本书快到期了,你帮我续借一下。杨文里一直用华尔特的借书卡在图书馆里借书,这样,他一次就可以多借几本书。
好,你明天再提醒我一下。哦对,新闻网站我已经续费了,你自己用。
好。
视频网站的会员你需要吗?
不用,我都在图书馆里用电脑,也没空看视频。
说真的,你需要一台电脑,每次都去图书馆收邮件,太耽误事了。
是啊,他真的需要电脑了。杨希望暑假打工能攒钱买一台二手笔记本电脑,或着换一台智能手机,他思考了一下,电脑用处会更大一点,还是优先买电脑吧。
也许是回程的车上睡了一会,杨文里回到公寓,睡意全无,他泡了个澡,然后,泡了一杯茶,坐在床上,随手抓起桌上的书,翻开看了一会,一个字都看不进去,他从床边的架子上拿起吉他,几秒钟后又放下。然后,他走到窗前,公寓的窗外是旧城区一排街边老建筑的屋顶,杨文里喜欢窗外的景色,固定的风景,只有光线流动。然后他打开了笔记本,也许,他感觉,可以写点什么。
2、
杨文里坐在街角公园的长椅上,头顶树荫遮挡了夏季正午明晃晃的阳光,偶有微风拂过,舒适宁静,他很高兴找到了这个绝佳的午休场所,达斯提坐在他身边,正从纸袋里拿出三明治。
半个月前,学弟达斯提在图书馆里碰到了杨文里。我听华尔特说你在找暑假兼职,考完试就来我爸的报社吧,我也准备去实习。当时达斯提这样说。杨文里跟这个学弟在几次课上见过,虽然没有多深的交情,不过简单聊过几次,还算合得来,杨觉得,报社的工作时间稳定,都是白天,工作期间兴许还有机会看看书,于是他就答应了。
一周来,他发现这比咖啡馆的工作轻松多了,每天参加编辑部的会议,学习工作流程,目前主要工作就是收收邮件,将其分类转发给相关负责人,阅读收到的投稿,看看是否可用,简单写一下可用或不可用的理由。
杨文里跟达斯提吐槽,收到的投稿质量都太差了,根本选不出能用的。结果,报社老板,达斯提的父亲,亚典波罗先生提醒他,那些只是报纸的投稿,不是文学大奖的入选作品,有可取之处的稿件,编辑会做进一步处理,或是指导作者修改,或是编辑直接操刀。那之后,杨调整了自己的标准,不过他觉得,与其费神去修改,还不如他自己写呢。
杨文里把随身携带的笔记本打开搁在腿上,他喜欢随手记录一些东西,记录的时候也不清楚以后是否用得上,但他想要先记下那些转瞬即逝的想法,或随处见到的景象,比如说此时不远处的人行道上,阳光直射一棵小树落下的圆形阴影。他视线转向来来往往的行人,其实什么都没看。
你不吃午饭吗?达斯提咬了一口三明治。
不吃。
省钱?
我不饿。杨文里中午不觉得饿,现在他的工作差不多都坐在电脑前,如果不是午休时来这里一趟,几乎整天走不了几步,他感觉如果吃了午饭,下午会困倦,他一点都不想趴在办公桌上睡着了。当然,省钱也算是很小一部分理由。
三明治分你一半吧,这可是我老妈做的哦!达斯提得意地说。
不用了,谢谢,我真的不饿。杨文里看着达斯提细嚼慢咽地吃着,不由得心生羡慕。他母亲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记事以后,他就没机会享受母亲做的食物了。
不过对此他有自己的思考,如若说母亲厨艺高超,做出来的美食风味独特自然另当别论,只不过,他觉得每次说起母亲亲手做的食物,更多的是一种强加其上的情感因素。人们习惯地认为家庭中的女性需要承担更多的家务劳动,于是就赋予这种食物额外的含义,实际上是在为这种无偿的劳动冠以好听的说法,使其变成一种匿名的事实,看不见的压迫实施起来更为心安理得。现在社会上有太多人受困于那些难以察觉的限制,既然无法识别,就更别提突破界限了。杨收回了思绪,心想好在自己从来都不介意食物的味道,便利店的三明治已经足够满足他了。
达斯提,我可以用报社的打印机打印一些文稿出来吗?我想带回公寓看。
当然可以,等会回去我教你用。
好啊。
学长,你直接带文件回去在电脑上看,不是更方便吗?
我没有电脑。
啊,这样,我想想,待会我去找一台笔记本电脑给你,你下班后可以带回家用。
这样……好吗?
有什么不好的,正式的记者和编辑都可以使用。
可我只是实习生,而且我现在都不用出去采访。
哼,实习生怎么了?你以为我老爸给咱们开的工资很多吗?我告诉你,学长,他根本就是压榨我们的劳动,我给你领一台电脑,也算是合理利用公司的资源。老实说,要不是他威胁说不给我出学费,我才不会浪费好好的假期,跑来给他打工呢,他给我们的那点钱,我应该罢工抗议。
我很抱歉,我想你的罢工抗议恐怕不会奏效,毕竟,像我这样缺钱的人还是会来兼职的,也就为了你说的那点工资。所以,我想消极的抗议不会有用,你应该多要求你父亲给你提高工资。
啊抱歉,学长,我说了些任性的话,我忘了你都是自己打工挣学费。
杨文里笑着说,我打工挣学费这事并不需要你道歉啊。他知道,现在情况已经好多了,他拿到了奖学金,以后只需要攒生活费,他终于可以为自己添置一些急需的东西了。
达斯提吃完了三明治,把空纸袋稍作整理,立在身边的长凳上,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先递给杨文里。
不了,谢谢。
那你介不介意?
不介意,你随意。
学长,你以后打算做什么啊?达斯提吐出一口烟,拿起身边的纸袋,轻轻把烟灰掸在里面。
杨文里坐在长椅上伸了个懒腰,他目前还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继续读书,虽然现在他对历史很有兴趣,不过他不确定自己是否耐得住性子挑选一个方向深入研究。至于说以后从事的工作,他一向认为自己擅长不怎么需要用脑的工作,于是他回答,我想,也许会去工厂吧。
不错啊,学长!
达斯提这个反应倒叫杨文里大吃一惊,以前华尔特听到他说这样的话,从来都是嗤之以鼻。
达斯提兴致高涨地说,你肯定是想去调查工厂里工人们的工作和生活状态吧,社会学调查之类的。
杨文里暗自感慨,这个学弟不愧是新闻专业的学生,任何事情都能扯到自己的专业上面,他耸耸肩说,我没你说的这份责任感,我只是真的想去工作而已。
啊,为什么?那些工作毫无技术含量,简直就是把人当成机器。
一点没错,杨文里心想,那种工作只会让人变得愚蠢,应该早一点被淘汰,就连同我一起淘汰掉吧。
达斯提抽完了烟,将烟蒂扔进纸袋里熄灭,再把纸袋揉成一团,捏在手里揉成了一个纸球。
杨文里从长椅上站起来,绕到椅子背后来回踱步,他看到一个路过的女生,单手拿着一本平装书,边走边看,想起了一些事,于是换了个话题。达斯提,你有没有觉得,图书馆里的书变少了?
没什么感觉,学长,我很少去图书馆借书,除了上课的教材,就算是老师指定的阅读清单,我也未必会读。
杨文里很清楚,达斯提说的这种情况在大学里相当普遍,不过杨喜欢读书,图书馆是他重要的免费资源,他读书涉猎广泛,所以对于图书馆的书目也算得上熟悉。上学期他就发现了,因为每次借阅的本数有限,好几次他打算下回借阅的书籍,结果等他借阅时,发现书名彻底从目录里消失不见了。
一开始,他以为只是自己的记忆出了偏差,后来他特地记录下书名,他去找管理员,得到的回答只是,那些书送去定期清洁了,请他以后再来借。他知道这其中肯定有问题,所谓的清洁恐怕并不是字面意义那么简单。杨对学弟简单说了图书馆的情况。
达斯提思索了片刻,然后说,你倒是提醒我了,这两年我经常听老爸提起,新闻报道的管理更加严格了。
噢?杨文里来了兴致。
是的,一开始不容易察觉,最初只是频繁调整一些词语的使用规范,然后是内容,再后来禁止报道的内容越来越多。达斯提侧过身体,杨文里停在他身后,学弟继续说,我告诉你,很多禁止的内容,根本没有书面通知,只有口头的,你想查都查不到。
杨快速思考着,他感觉两件事情之间其实有联系,他也放低了声音说,我觉得,这事没那么简单,我是说图书馆的书和报社的事。既然图书馆将那些不良书籍下架了,杨说“不良”的时候,两只手各伸出食指和中指,举到耳朵旁边弯曲了两下。那么,我们最好重视起来,也许应该呼吁一下,嗯,我想,就是引起人们对出版自由和新闻自由的重视,诸如此类的主题吧。
好主意!达斯提吹了一声口哨。
我们成立一个组织,嗯,不良书籍同好会,你觉得怎么样?
很不错啊,就用他们判定的不良来作为我们的名字。
不过,我们要做些什么呢?杨文里对于这类事情毫无经验。
我们可以从学校的论坛上开始,再在SNS上,试试看,看看能得到什么回应。学弟回答。达斯提虽然才入校一年,不过已经在一些社团里崭露头角了。
你说的这些,我都不太懂啊。
那就交给我吧,学长,我先来试试看。
午休时间差不多了,两人返回报社,达斯提捏着被他搓圆的废纸袋,远远地扔进了路边的垃圾桶,大拇指冲着不远处的一个饮食车指了指,随后快步走了过去,杨对着他点点头,继续慢慢往前走。
杨文里指腹摩挲着手里的笔记本封皮,低着头思索,刚刚跟学弟商量的事情令他感觉有趣,如果顺利从报社借到了笔记本电脑,那么晚上回家他就方便多收集一些资料。突然,他察觉到前面有人影,于是赶紧停步,还好没有撞到,他抬头瞟了一眼,准备从停在前面的两人身边绕过去。
哟,瞧啊,这不是杨文里吗,嘿,好久不见!
杨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抬头,打量面前的两个人,发现是他的高中同学,以前总是跟着华尔特的,他想不起来这两人的名字了,其中一个人好像是姓迪肯什么的。杨文里有些意外,这两个人居然还记得他的名字,也许讨厌一个人比喜欢一个人更容易记住人家的名字。遗憾的是,杨从来就不喜欢他们,也说不上讨厌,他根本就懒得理会那些人。进了大学后,他很少回家,回家也从不跟以前的同学联系,他现在也不想停下来跟他们闲聊。
嘿。杨随便哼了一句,抬脚准备从两人身边绕开,结果大概是姓迪肯的那个家伙往侧边挪了半步,杨文里只好收回脚,又一次站住了。
两个人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迪肯说,我们现在要去找华尔特吃饭,你要不要一起来啊?
我会跟华尔特一起吃饭,你们俩个,就算了吧。
另一个跟迪肯对望了一眼,笑得更欢了,说,杨文里,你还跟以前一样啊,一点都没变。
和华尔特也跟以前一样吗?迪肯说。
两人说话的语气令杨感觉恶心,他突然冒出不好的感觉,但他不想当着这两个家伙的面转身逃走。
另一个人满脸坏笑,身体前倾凑近杨,说,他下课时还会射在你嘴里吗?
杨文里没注意到自己后退了一步,脚踩到地上的时候感觉就像踩在棉花上一样,他以为自己会摔倒,结果一只胳膊扶住他的后背,他赶紧借力调整了重心,转头看到了达斯提。
哟,这是你的新男朋友吗?迪肯问。
嗨,你们有什么事吗?达斯提说话了。
杨文里拉着学弟,绕开两人走了,他往前走了好几步,才稍微转头快速瞟了一眼,那两人没有跟上来。
达斯提递给杨文里一杯红茶,他接过来抓在手里,尽管纸杯非常烫,但他抓得很紧,他轻声说,嗯,刚才那两个人是我的高中同学。
哦。达斯提只说了一个字。
杨文里很庆幸学弟没有多问什么。
下午的工作时间开始后,杨有些难以集中精神,午休时不错的心情被突然出现的两个老同学搅乱了,他几次抓起手机又放下,他想给华尔特打电话,但他克制着冲动,他相信那些绝不是华尔特对同学说的,他,一直都相信华尔特,他也不希望华尔特因此对他产生什么不好的感觉。
还有,他不允许自己在情绪如此不稳定的时候给华尔特打电话,因为,他担心自己会脱口问出“你为什么跟我分手?”这样的问题。他不想在华尔特面前表现成这样,他担心搞砸两人现在的关系,再说,一直以来,华尔特想要怎样,他都愿意满足,哪怕他一点都不想分手。
杨文里还在心烦意乱,达斯提拿着一台笔记本电脑走了过来,他把电脑放到杨的办公桌上,说,好了,借用的手续我已经替你办好了,这一台你可以带回公寓用了。还有,现在不需要有心理负担,下午我们有机会出去采访。
杨文里转动椅子,看到达斯提正在摆弄着借来的相机。什么新闻,派我们实习生出去?
当然是最无聊的娱乐新闻,不过,今天天气挺好,能出去透透气也算不错,估计很快就能弄完,完事咱们直接闪人,不用再回报社了。
杨文里笑了,他觉得这个学弟对很多事情充满了好奇和干劲,又明显对规则格外排斥。能突然得到这个机会,杨觉得也挺不错,至少能找点事情做,他不用整个下午坐在这里胡思乱想。
达斯提一边调试相机一边说,我们下午的任务是采访一个模特,他正在拍摄夏日写真,算不上特别出名,名字叫莱因哈特。
莱因哈特?杨文里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达斯提放下了相机,怎么,你认识他吗?我还以为他没什么名气呢。
有他的照片吗?
你打开电脑,我已经把他的资料发到你电脑上了。
杨文里打开达斯提给他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页面就是莱因哈特的资料,看到照片,正是杨在酒吧走错路时遇到的那个男人,差点混淆了他和他姐姐的那个。杨对学弟说,我想,也不算认识吧,我见过他一次,他是华尔特驻唱的酒吧老板娘的弟弟。
突然,杨想起来了,他抓起扔在桌上的手机,搜索短信。上周他收到过一条短信,陌生的电话号码,还没有署名,短信的内容是,“嗨,我去了酒吧两次,都没有看到你来唱歌,你最近还好吗?是安妮给我你的电话号码!”他当时想不出是谁发的短信,打算等下班后再回复,问问对方是谁,结果后来彻底忘了这事。
现在想起来,难道是莱因哈特发的吗?那晚安妮的确说过要他去酒吧听听他们的表演,但是,莱因哈特当时的回答非常客套,听不出一点真的会去的意思。万一短信真是他发的,现在两人又要见面了,假如他问起来,杨想着找点借口,比如手机过滤掉了未知号码发来的短信,随便糊弄过去吧。
达斯提凑到屏幕前,看着莱因哈特的资料,他惊讶地说,哇哦,他还出过一两本诗集啊。
是吗?这还真是没想到啊。杨说。
要我说啊,肯定就是那种往一大堆照片当中随便夹几行字,就敢号称诗集的,哼,出版社的耻辱!学长你说,冲着他的照片买诗集的人,真的会去读他的诗吗?
杨文里无奈地笑了笑,至于读者会不会读莱因哈特的诗,他说不好,但是学弟对出版社的说法,他挺赞同,现在的出版社,总是恨不得多弄一些吸引眼球的噱头出来。他继续看着屏幕上的资料,小声说,咦,他已经结婚了啊。
是啊,他都三十岁了,结婚不是很正常吗,他的伴侣来头不小呢,是费沙驻咱们这里的大人物。
他们来到一栋有些偏远的豪宅,两人走到室外游泳池,看到了一群人正在拍摄,就远远站在泳池边,没有走近打扰他们的工作。
杨文里一眼就看到那头金发,莱因哈特这时坐在泳池旁的一张躺椅上,他全身只穿了一条泳裤,杨的视线从他温暖的金发,往下看到宽阔的肩膀,修长的四肢,身上肌肉线条清晰。杨感觉,跟华尔特比起来,他身上的肌肉不算饱满,尤其是大腿,显得有点细,当然,大腿相当紧实。
莱因哈特太过白皙的皮肤,在整个场景里显得有些脱离,杨文里看得出来,工作人员已经努力将环境布置得富有生活气息,但莱因哈特却让他想起了大理石雕像,冰蓝色的双眸,无可挑剔的面容,杨文里心想,他就像是天使,但不是来给世人传递福报的天使,而是带来战争消息的。杨文里站在炎热的阳光下,突然打了个激灵。
这时,莱因哈特的拍摄结束了,他从躺椅上站起来,接过工作人员递过去的一条大浴巾,裹在身上,光着脚朝别墅里面走去。
杨文里和达斯提站在泳池旁等了一会才走进别墅客厅,莱因哈特已经穿好了衣服。
学长,刚才人家拍照时,你一直盯着他看,等会采访时别盯得那么直接了,我们是来工作的,别忘了。走进别墅的路上,达斯提说。
抱歉,我……,杨文里也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好含糊地继续说,嗯,好的。
达斯提自报家门后,三人在客厅里的沙发上坐下来。
杨文里,我们又见面了。莱因哈特说。
嗨!杨很高兴莱因哈特记得他的名字。
虽说是采访,很快就结束了,达斯提的提问相当敷衍,相比起来,莱因哈特的回答就认真多了,杨文里感觉,这一次莱因哈特比上次在酒吧里说话热情一些,大概是因为这是工作场合吧。不过他除了最开始跟杨打招呼之外,后来一直都没有再看他了。最后,莱因哈特拒绝了达斯提的拍照要求,他说会把今天拍摄的照片挑选几张发给报社,以供报纸的刊登。
结束后,两人离开了别墅,达斯提准备打出租车离开,说可以带杨文里一段,杨决定还是自己坐公汽回去。他站在只有一块站牌的小车站等车,附近没有阴凉的地方,杨文里热得开始流汗了。他想起最后,莱因哈特说要给他们发照片,他很好奇,会是最后泳池边的那一组吗?然后,他想起了莱因哈特的泳裤。
突然,一辆车停在他身边,有人对着他说了一声,嗨!
杨文里抬头,看到莱因哈特坐在驾驶座,面朝窗外,他摘下墨镜,挂在衬衫领口。这时候那双冰蓝色的眼睛看起来有些温度,正望着他。
嗨!杨文里说。
采访啊,这么说,你暑假在报社实习?
是的。
我给你发过一条短信,你一直没回复,很高兴又见到你。
短信我收到了,抱歉,我忘记回了。杨本来想好找个理由糊弄过去,结果还是说了实话。
安妮最近会在酒吧开个派对,有空你也过来玩吧,具体情况再联系。
杨文里点点头,他不确定自己会不会去。
莱因哈特对着他挥挥手,开车走了,杨文里独自站在车站里,继续等车。
3、
公寓楼顶的平台上,杨文里靠着齐腰高的砖砌围墙,远眺楼下灯火通明的街道,车灯流动,行人步伐悠闲。他到家时天已经黑了,他从快要空了的冰箱里找了点东西随便填饱了肚子,洗了个澡,就上来了这个平台。
他喜欢这块不大的地方,少有其他住户上来,绝对算得上这栋破旧公寓楼的加分项。对面墙角,藤茎顺着外墙已经爬到了楼顶,深绿色开始朝两边吞没矮墙,夜晚光线昏暗,密集的大叶片层层堆叠犹如幻想中的生物盘踞墙上,夜风扫过,瑟瑟作响。
如果是白天,他会带本书上来,独享这一片露天的客厅,此刻已经入夜,底下城市灯火璀璨,夏夜天空繁星点点,只是光亮不足够读书了。其实,也是可以看书的,如今的电子设备非常方便,几乎在任何环境下都可以看书,不过,杨文里始终喜欢纸书的手感,手指翻过书页的触感,印刷在书页上的字迹对眼睛的刺激恰到好处,他不清楚别人是怎样的感受,电子屏幕带给他的视觉刺激过于强烈了,纸质书总能令他更快进入状态。
杨文里虽然喜欢纸质书,不过书籍于他只是知识的载体,他没有兴趣收藏书籍,楼下公寓里的书桌上,枕头旁都堆着从图书馆借回来的书,二手书店他也时常光顾,不过只要读完,做了笔记,他会迅速将书卖掉,重新换回一批,真正长时间保留的书籍仅有几本。
他听见平台入口处传来熟悉的脚步声,不用看清楚来人就知道是华尔特。他了解华尔特一向如此,来找他之前从不会提前给他打个电话或是发条短信。
华尔特走到他身边,把手里提的一大袋东西放到地上,再滑下背上的包,也扔到地上,他蹲下从提袋里拿出两盒冰淇淋,伸手递给杨文里一盒,他起身把自己的那盒放到矮墙上,转身双手扶着矮墙,轻轻一撑,坐了上去。
杨文里打开冰淇淋盖子,他不用看标签就知道华尔特给他买的是开心果味的,他舀起一大勺送到口中,又满足地吃了几口后才说话,你就知道我肯定在家吗?
你不是不喜欢晚上打工吗?再说,我知道你家备用钥匙放在那里,我自己开门进去等你不就好了。
如果我不在家,冰淇淋你会给我留着吧。
想得美!
杨文里含着小木头勺子,抬头对着华尔特微笑,华尔特对着他眨了眨一只眼睛。
今晚借你家沙发睡一晚。
嗯,你又把公寓借给朋友住了吧。
喂,你是不是在我的公寓里安装了摄像头?
杨文里就算中午没有碰到那两个去找华尔特吃饭的同学,以前类似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他耸耸肩说,你要是害怕,最好回去把房间里仔仔细细检查一遍吧。
哼,我又不怕你看,再说,我才不信你还有这种能耐。华尔特用胳膊肘轻轻推了推杨的肩膀。
两人吃完冰淇淋下楼回到公寓,华尔特放下包就直接去洗澡,杨把他带来的食物塞进冰箱,按照杨文里每天最低限度的生存用量,这些食物够他吃一周了。然后,杨文里趴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开始整理下午采访的稿子。杨一点都不介意达斯提把工作扔给他,反正刊登在报纸上的也只有很小一个版块,写一篇报道花不了多长时间,他甚至都不用回顾录音,本来也不是多重要的新闻。
杨文里眼角瞥见新邮件提醒,打开邮箱一看,收到的居然是莱因哈特发来的照片,附件里有三张照片,邮件里说报纸可以挑选其中一张刊登。杨忍不住暗自感叹,他们的工作效率未免也太高了吧,下午才刚刚拍摄完,晚上居然就可以把照片发来了,看起来这本写真集是希望在夏季尽早出版吧。
他点开照片,发现果然就是泳池边莱因哈特只穿着泳裤的那一组照片。杨文里觉得这三张照片上的姿势都差不多,他挺奇怪,为什么莱因哈特自己不挑选一张呢?他放大屏幕上的照片仔细观察,下午他在现场远远地观望时,觉得莱因哈特摆出来的每个姿势都非常别扭,不过此时在照片上看,却显得格外舒展自然,然而,他注意到照片里,莱因哈特的表情有些微妙,眉目之间带着点愤怒,又隐约有些委屈。他很少看写真集,对模特的印象仅仅停留在那种千篇一律的生无可恋性冷淡的表情。
你在看什么?
华尔特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杨文里吓了一跳,他刚才看照片太专注了,完全没注意华尔特已经洗完澡出来了。他慌忙合上笔记本电脑,在床上坐起来,看到站在床边的华尔特只穿着一条运动短裤,湿漉漉的头发冒着热气,他咽了口唾沫后说,我在工作。
工作?华尔特模仿着杨的语气,眯起眼睛,审视地打量着杨文里乌黑的眼睛,突然,他伸手从床上拿过笔记本电脑,速度快得叫杨措手不及,打开盖子,看着屏幕上的照片说,哈,你就是你所谓的工作?
华尔特,把电脑给我!杨文里在床上站起来,伸手想拿回电脑,然而,华尔特端着电脑的那只手伸长,杨只抓住了华尔特的肩膀,却够不到电脑。
你们报社还有看裸照的工作吗?咦,这人不是安妮的弟弟吗?
杨低头盯着华尔特,大概是他脸上的表情有点严肃又有些急躁,华尔特把电脑递给他,杨接过来又一次合上盖子,扔到床上,他盘腿在床上坐下。我说了我是在工作,下午我和达斯提一起出去采访了。
采访安妮的弟弟?华尔特走到床边坐下,一脸难以置信。
他是模特,最近在拍摄一本写真集,你洗澡的时候我收到了他发过来的照片,这是准备刊登在报纸上的。
那你干吗紧张兮兮的,还不让我看,刚才你的反应也太奇怪了吧,我还以为你在自慰呢!
杨文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华尔特突然严肃起来,他眯起眼睛盯着杨的双眼,右手拇指和食指摩挲着下巴,过了好几秒后才再次开口说话,杨,你是不是喜欢他啊?
他已经结婚了好不好。你在酒吧也唱了一阵子,你有机会吗,跟他姐姐?
他姐姐也结婚了好不好,你觉得我会是那种人吗?
哪种人?
破坏人家家庭。
那你也别再问我了。
好吧!华尔特耸耸肩,起身走向厨房。
杨文里垂下眼帘,盯着床单。片刻过后,华尔特端着一杯酒回到床边坐下,又一次打开了电脑,端详着照片,杨文里这次没有去关上电脑,只是在心里叹了口气,他不想继续跟华尔特聊莱因哈特了。
仔细看看,我还是觉得他姐姐可比他好看多了,你喜欢这样的吗?我还以为你更喜欢我这种强壮的。华尔特喝了口酒,接着又说,你盯着这种不穿衣服的照片看了半天,你要不要我的裸照?
要!你现在就拍一张给我吧。
华尔特笑着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岔开了话题,你在达斯提那里做的怎么样?
还不错,事情越来越多了,达斯提丢给我不少奥丁的新闻,需要翻译,估计都是他老爸给他布置的任务。
杨,你不用这么认真吧,也就是一份暑期工,达斯提那家伙倒是会偷懒,自己跑出去玩,把工作扔给你,你加班也没加班费拿吧?
还好啦,我感觉这些工作还挺有意思的。
对了,过几天安妮要在酒吧举办一个派对,到时候有不少乐队过去,还有一些作家诗人之类的,据说会很热闹,这已经不是酒吧第一次举办这种派对了,到时候你也去玩玩吧,放松一下。
这就是下午莱因哈特提到的那个派对吗?杨文里好奇,他从不喜欢那种场合,去参加派对对他而言根本不算放松,简直是煎熬,环境嘈杂拥挤,没人跟他一起玩,他感觉无聊,不过,他以前知道的都是学生开的派对,也许酒吧的聚会有什么不同呢,于是他回答,好啊,如果到时候没有特别着急的事情,我就去看看。
就算有特别着急的事情,你就丢给达斯提去做吧。
杨文里躺在床上,辗转反侧睡不着,他感觉有点口渴,于是从床上坐起来,点点头,仿佛是在说服自己去厨房喝一杯水。他站在水槽前,打开底下的柜子,低头盯着排成一排的酒瓶看了好一会,酒瓶在微光中闪烁着别样的诱惑力,似乎全都在引诱他喝上一杯,他最终关上了柜门,从架子上取下一个杯子,打开水龙头接了一杯水,一口灌下。
他轻手轻脚走回房间,在客厅门口停住,看着华尔特蜷缩在沙发上努力想要舒展的身体,房间里弥漫着华尔特身上好闻的气味,当然,杨知道这只是自己的错觉,此刻,他多么想要将几步之遥的人拥入怀中亲吻,冲动在杨文里内心如潮水般一次又一次淹没他的理智,他知道,如今华尔特的世界里,再也没有了他的位置,他拖着沉重的双腿,倒回床上,怅然若失。
下班时,达斯提跑过来,跟杨文里交换了一下两人各自收集到的一些资料,达斯提通过他老爸的特殊关系,拿到了一些奥丁和费沙的资料,杨兴奋地留在报社看了一会,等他想起酒吧的派对,匆匆忙忙跑去坐车,晚饭都没顾上吃,到达酒吧的时间也已经不早了。
杨文里走进酒吧大厅,发现这里跟前两次来的时候完全不一样了,中间的桌椅全都被搬走了,
宽敞了不少的大厅此时几乎挤满了人,所有人都站着,台上正在表演的乐队相当卖力,重低音令他感觉浑身都在震动。他在人群中找了一会,最后在靠墙的卡座里面看到了华尔特,他走了过去。
你怎么才来?华尔特问,卡座里居然只有他一个人,他往里面挪了一点,让出一点位置让杨文里坐在他身边。
下班时临时有点事,我弄完了就赶紧过来了。
华尔特抬手示意了一下,说,那几个家伙出去抽烟了,我新乐队的成员,等他们回来,给你介绍一下。
你的新乐队叫什么?
蓝色无花果。
杨文里摇了摇头说,你都已经沦落到用如此无聊的方式给乐队起名了吗?杨在网上看过,通常都是什么“身上衣服的颜色加最后吃过的食物”就是乐队的名字。
反正很快也会换,不然我怎么起得出那么多乐队名字,要不你帮我想一个。
杨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突然灵光一闪,说,不如就叫忒修斯之船吧。
哈哈,真好笑,华尔特说,他揽着杨文里的肩膀,只要乐队一直有我在,忒修斯之船就还是原来的船。
杨文里站起来。
你刚来就要走吗?
我去洗手间。
等他们回来,我介绍你们认识一下你再去吧。
反正都是你船上随时会更换的木板,我也懒得记住那么多名字了。
他贴着墙边挤过人群从走廊去了洗手间后,杨文里突发奇想,想去上次那个顾客止步的隐蔽空间里去待一会儿,至少那地方没有里面如此吵闹,于是他走了过去,结果一到入口,发现里面并非空着。他看到安妮坐在长沙发的扶手上,齐格飞坐在旁边一张椅子上,莱因哈特躺在安妮坐着的那张长沙发上。安妮抬头看到了他,他准备道个歉,离开这里,毕竟上次是安妮邀请他们过来的,这次他确是不请自来。
嗨,杨文里,欢迎过来参加派对,进来,过来坐坐。安妮热情地说。
杨迟疑了片刻,他想开口解释自己只是过来转一转,不过只是轻声说了一句谢谢,走了进去。
安妮对着一旁的齐格飞说,齐格,麻烦你给杨倒了一杯酒吧!她又转头面对杨,问,红葡萄酒还是白葡萄?
红葡萄酒,谢谢!杨文里站在原地,接过齐格飞递过来的酒杯后,才走到他们对面的一张长沙发上坐下。
莱因哈特一直躺在沙发上,只看着他说了一声“嗨”,就再没有看他了。
试演那晚过后,你就再没来唱了,杨文里,你这算不算作弊呀?
安妮故意装作严肃的表情,但语气又听不出任何的斥责,杨一时间不知所措,他不知道上次没有主动告知自己不会过来唱,是不是太失礼了,还是现在华尔特的表现太过敷衍,安妮已经不满意了呢?他手指摩挲着手中的酒杯,目光犹豫地望向安妮,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安妮,你的玩笑吓到他了。齐格飞解围道,他声音轻柔,脸上的笑容令人放松。
哦,是吗?安妮继续问,语气有着不符合她年龄的调皮。
杨刚刚因为齐格飞的话放松的心又一次揪起,他紧张地说,我很抱歉,上次我应该说的,暑假我去了报社打工,事情很多,所以没时间过来……嗯,华尔特,他的表演不好吗?
安妮又一次露出了温暖的微笑,不,你不用道歉,正如齐格所说,我是开玩笑的。试演的时候我看了,我很喜欢你们俩的合作,而且听华尔特说,这些歌都是你写的,我欢迎你有空的时候过来表演。
杨文里点点头,垂下视线,偷偷瞟了一眼莱因哈特,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
我是听莱因哈特说,你去采访了他拍写真,原来你是去了报社打工。齐格飞说。
杨又一次点头。
真巧,我们刚刚正在看莱因哈特拍的照片,帮他挑选放在写真集里的照片。安妮轻轻摇晃了一下手里的平板电脑,另一只手按着莱因哈特屈起来的膝盖,接下来的语气有些嗔责,我弟弟这个人啊,对任何事情都没什么主见,最讨厌做选择,所以总是让我们帮他挑选。
我这是相信你们的审美。莱因哈特说。
安妮转头对着红发的男人说,齐格,我们进去看看。她从沙发扶手上站起来,把手里的平板电脑塞到杨文里手里,说,杨,你也帮他看看吧。然后两人走了出去。
杨文里盯着入口看了一会,视线滑到墙边桌上的一堆酒瓶上,他飞速瞟了一眼,发现莱因哈特还躺在沙发上没动,最后目光回到手里的平板电脑上,结果发现屏幕上锁了,他盯着输入密码的数字键盘,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问莱因哈特密码,还是马上起身离开呢。
莱因哈特从沙发上坐了起来,伸展了一下身体,说,我发给报社的照片,你收到了吧,会用哪一张呢?
这个要由主编来定。
如果你来选的话呢?
我选的话,我会选第三张。
为什么?莱因哈特好像对杨的回答有了兴致。
嗯……杨文里稍停片刻,组织了一下措辞,然后接着说,我觉得,第三张的表情看起来自然一些。
自然。莱因哈特若有所思地重复着。
杨文里听出了他语气里的疑惑,于是立刻解释,抱歉,我不是质疑你模特的专业,我想说的是,嗯……另外两张照片上,表情看起来……有些愤怒又有点委屈。
莱因哈特听完笑了起来,旋即又收起了笑意,好像是仔细思索了片刻,然后又一次露出了微笑,但什么都没说。杨文里把玩着手里无法解锁的平板电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说的没错,真没想到你居然能看出这些。莱因哈特靠着沙发背,把脚搁在中间的矮桌上,他接着说,刚才我想了一会儿当时拍照时的情景,拍最后一组照片之前,我接了个电话,那天晚上有个推不掉的宴会,刚接完电话继续拍摄的时候,我想,我还真有点愤怒,委屈,也许有点吧。被一个业余人士看出来了,看来我以后工作时需要更专业一点。
杨文里盯着矮桌上莱因哈特纤细白皙的脚腕,轻声问,你不喜欢参加宴会吗?
这得看什么样的聚会了,你不也不喜欢参加派对,我没说错吧。
没错,里面太吵了。
莱因哈特伸出手,说,把平板电脑递给我,我帮你解锁屏幕。
杨文里本来想递过去手里的电脑,却不知道自己为何突然从沙发上站起来,再次坐下的动作显得傻乎乎的,于是他干脆硬着头皮绕过中间的矮桌,来到莱因哈特坐着的沙发前,金发的男人抬起头愣了一下,随即往旁边挪了一点,杨坐了下来,递出手里的平板电脑。
莱因哈特接了过去,修长的手指在屏幕上快速输入了几个数字,然后递给了杨文里。杨开始翻看那些照片,前面的几套是他没有看过的。
他手指轻轻在屏幕上滑动,莱因哈特的也凑过来一起看,杨有点不好意思把照片放大,每张照片也不敢停留太长时间,突然,他感觉莱因哈特胳膊裸露在外的肌肤碰到了他的胳膊,他想起几天前在池边观看莱因哈特拍照时,他冒出了伸手抚摸的冲动,当时,他好奇那个大理石雕像般白皙的身体,触感是否也跟雕像一般冰冷。刚才两人的接触,他感觉到了莱因哈特肌肤的温暖,想要伸手抚摸那张完美脸庞的冲动又一次涌起。
杨的手指加快了翻动的速度,照片数量很多,不少照片在他看起来差异不大,他突然发现,难怪莱因哈特拿不定注意,挑选照片这种事情一点都不轻松。
杨文里感觉到热气喷在他耳朵下面,他转头,盯着近在咫尺的莱因哈特的脸,就跟刚刚看到照片上的一样,但这张脸是活生生的,此刻,冰蓝色眼眸隐隐有些迷离,金色的长睫毛浓密,杨放任视线在这张绝美的面孔上流连,接着,他想都没想就直接凑了上去,嘴唇轻轻吻上莱因哈特的嘴唇,莱因哈特没有躲开,反而闭上眼睛回吻了他。
杨文里深深地亲吻着,他感觉酒吧大厅里溢出来的声音已经完全消失,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边重响,他开始感觉缺氧,于是退开了。他不清楚两人纠缠了多久,也许有几分钟,也许还不到一秒钟。
莱因哈特缓缓把搁在矮桌上的双角放到地上,姿态优雅地站起来,低头对着杨微微一笑,我去洗手间。说完,他走了出去。
杨文里注意到自己拿着平板电脑的手在颤抖,他把电脑放在身边沙发上,伸手从桌上拿起齐格飞给他倒的酒,一饮而尽,喝完立刻就后悔了,他舔着自己的嘴唇,努力回味着刚才的味道。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突然做出这种事情,而莱因哈特居然回应了他的吻。
他坐了一会,等身体不再发抖了,站起来,回到大厅,看向之前的卡座那边,华尔特不在那边了,大厅里此时人比之前更多了,声音也越发嘈杂。他打算离开,走之前,准备去外面的吸烟区看看,如果能找到华尔特,就跟他说一声。
4、
杨文里迟到了。他来到报社的时候,每天早晨的例会已经结束,他垂着头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前坐下,打开笔记本电脑,整个人趴在了电脑屏幕前。他来报社实习的这段时间从没有迟到过,实际上,杨每次打工都没有迟到过,这是头一次,惭愧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头疼得厉害。没一会儿,他后背被人拍了一下,杨一下子直起身子,转头看到达斯提站在椅子旁。
学弟上下打量了他一番,嬉皮笑脸地说,哇哦,学长,还穿着昨天的衣服,昨晚没回家吧,看样子,你这是嗨了一夜啊!
杨文里叹了口气,又一次趴在桌子上,含糊不清地咕哝着,我迟到了!
这个不用担心,我说你去图书馆找资料了,报社里大家迟到都是常有的事情。例会的内容,我给你说说就好了。
谢谢,等我一下。杨站起来对学弟说,他从桌上拿起杯子,转身走向茶水间,等他回来,达斯提靠坐在他桌边,他把椅子往外拖了一点,面对学弟坐下来。
先说我们需要跟进的事情,达斯提直接进入了正题,原定于下周开始的费沙独立电影周昨晚突然宣布取消。
杨文里端着茶杯,将杯子里的两个茶包拎出水面,又放手让它们落回杯底,他小心翼翼地抿了一口,可惜热茶完全无法缓解他的头痛,好在多少平息了一点恶心感,他努力让自己濒临罢工的大脑运转起来,不过也无济于事。他很少看电影,更是没有关心过电影周这类东西,于是疑惑地重复着学弟的话,电影周?突然宣布取消?
达斯提双眼瞪大了一些,仿佛难以理解杨的反应,他说,昨晚刚得知消息时,我相当意外,这个活动已经不是第一次举办了,我有两个同学很快就来跟我抱怨这事,还有,他身子稍微俯低,凑近了杨一些,低声说,咱们同好会的帖子底下,就是我发在学校论坛上的,也很快有人提到了这个。然后他又直起身子,继续说,报纸上可能也就提一句“电影周取消”,不过我觉得我们最好能了解一下背后的原因,反正我自己是挺好奇的。
这个影响大吗?那些电影在视频网站上看不到吗?
达斯提靠坐着的身体扭动了一下,调整着重心,然后说,通常独立电影周上展映的电影,全都是没在海尼森上映过的,视频网站上当然看不到,只有在这种特殊机会,大家才能看到这类电影上映。至于另一个问题,为什么要去影院看电影,学长,下次你跟我一起去看一场,然后我们再谈。
杨文里根本懒得深究这个问题,不过他注意到学弟突然认真起来的语气,于是耸耸肩说,没问题,你买电影票就好。
学长,用不着这么抠门吧,你不喜欢看电影吗?
看的很少,谈不上喜不喜欢。
谈恋爱的时候呢,也不看吗?
杨文里摇摇头,他回忆和华尔特在一起的时候,两人独处的时间不算多,几乎全都在做爱,分手后相处的时间也不算少,两人一起做过不少别的事情,不过从没有一起看过电影。他想到现在有了笔记本电脑可以在家里使用,回头记得可以找华尔特要视频网站的会员账号来看看。随即,他想起刚才达斯提的话,不良书籍同好会的帖子底下也有人关心电影周的取消,于是他问学弟,电影周跟同好会有关系吗?
嗯……达斯提斟酌了片刻才回答,要说的话也是有关系的。我们同好会的名字虽然只提到了书籍,不过,我们的主旨是提醒人们关注一些问题。电影周放映的电影因为没有正式引进上映,大多以学术交流的形式放映,为了规避一些问题,举办的场地也比较微妙,通常选择在大使馆内举行。
杨文里有点明白了,原来人们关心的不仅仅是几部电影的放映问题,更重要的是电影的审查和引进的问题。
学弟接着说,费沙独立电影周已经举办过两次了,前两次都正常举行,不知道为什么这次突然临时取消,你来之前,我询问了使馆的工作人员,得到的答复只有“电影周确实取消了,退票方式将于近期公布。”除此之外,就再不肯透露任何情况。
那么,这事挖不下去了?
不,我想可能还有一个办法,记得我们去采访莱因哈特之前,一起看过他的资料吗?
突然听见莱因哈特的名字,杨文里在椅子上挺直了脊背,昨晚酒吧里的那一幕浮现在了脑海里,他端起茶杯大喝了一口,放松身体,尽量若无其事地问,他怎么了?
我当时说他的伴侣来头不小,奥斯卡·罗严塔尔,是费沙驻海尼森的大使。
杨文里仰头盯着学弟,等着对方继续。
莱因哈特之前给报社的邮箱发过照片,我想也许我们可以给他发一封邮件问问情况,不过我没想好怎么措词,不知道怎么写会显得不那么失礼,又能套出一点有用的信息,学长,你帮我写吧。
杨文里心想,这事如果是发邮件来问,无论怎样的措词恐怕都套不出任何有用的信息,假如有机会碰到莱因哈特,当面直接问,也许会问出一些信息吧。于是他对达斯提说,嗯,我想我们先别发邮件,这几天我抽空去一趟他姐姐的酒吧,看看有没有机会碰到他,当面问问,或许有收获。
老实说,杨文里觉得在酒吧偶遇的几率太小了,他有莱因哈特的手机号,不过,他想不出什么借口约莱因哈特见面。
午休时,杨文里独自一人坐在街角公园的长椅上,天色阴沉,但气温没降,低沉的气压令人喘不过气。早上,达斯提转达了例会的内容后,他处理了几件紧急的工作,这时候他感觉头疼终于缓解了一些,恶心感也随之消退了,这才想起自己从昨晚就没吃过东西了。
早上他发现手机没电关机了,到了报社后才充电,这时候一开机就收到了一大堆短信,他快速翻了一下,全是华尔特发来的,大多都是“你在哪里?”“收到短信就给我回电话!”“快回电话!”“我很担心你!”
杨文里想在长椅上躺下,但他环顾周围,虽说路人不多,但他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靠着椅背长叹一声,把手机屏幕朝下放在身边的长椅上,几秒钟后他拿起手机开始输入,写了几行字又删掉了。每次碰到一时不知如何回复的短信,他总是不断拖延,就仿佛晚一点他就能想好如何回复,结果经常彻底忘记了回复。眼下的情况,一两句话解释不清,长篇大论又显得太奇怪,他又一次打算暂时放弃回复,心想晚上再说吧,到时候打个电话也好。
这时他察觉身边长椅有人坐了下来,他转头,看到华尔特正盯着他,眉毛之间有一道褶皱,他问,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我去了报社,达斯提让我过来看看。
杨文里收起手机,松了口气,至少不用再纠结回复短信的问题。
华尔特没等杨文里开口,继续说,昨晚我听说你跟一个金发男人离开了酒吧,我立刻给你发信息,打电话,结果你的手机关机了,你看到了我的短信,都不打算回复一下吗?
我刚刚开机……杨看到华尔特一边胳膊肘放在椅背上,整个身体转过来面对他,就没了声音。杨文里听见华尔特提到了金发男人,只觉得刚刚平息的头疼怕是又要卷土重来了,太阳穴突突地悸动起来。他一直不愿意回忆昨晚到今早的事情,沉默了好一会,华尔特倒也没有催促,只是一只瞪着他,最终,他开口了,声音几不可闻,我昨晚断片了……
什么?喝酒喝多了?
不是,杨文里摇着头说,他的酒量不错,而且昨晚只喝了一杯,他咽了口唾沫,继续说,昨晚我准备走了,在大厅没找到你,就想去吸烟区看看,然后,在那里碰到了一个人,就是你刚提到的金发的那个,他递给我一支烟……
杨文里陷入了沉默,极不情愿地回忆着早上惊心动魄的一幕。他是闻到食物的香气醒来的,伸手没有摸到手机,感觉怎么都睁不开眼,于是放任自己多睡了几分钟后,随即他想到了一个可怕的事实,如果他还躺在床上,怎么可能闻到烹饪食物的香气,他的公寓里会有谁在做饭?他努力睁开眼睛,视野终于清晰后,他发现这里不是他的公寓,身下的双人床宽敞柔软,卧室的百叶窗虽然关着,但日光已经完全照亮了房间。
他惊得坐了起来,顿时感觉头痛欲裂,一个男人出现在卧室门口,杨文里盯着一张完全陌生的脸,拼命在脑子里搜集昨晚的记忆。
早啊,你醒了!
杨文里看到问好的金发男人系着围裙,估计就是这个人在做早餐,他脸上的微笑看起来像是训练过无数次,倒不是说不真诚,只是,杨觉得有点过于商务了。他努力思索着自己为什么会在陌生人的床上醒来,昨晚他到底干了什么,接着他想起离开酒吧前,去吸烟区寻找华尔特,对了,就是那个时候遇见了这个男人。
杨文里拉起毯子低头看了一眼,还好,身上穿着T恤和短裤,除了头疼,身体似乎没有其它异样的感觉。
我……怎么在这里?杨文里的声音有些嘶哑。
啊,你不记得了吗?我们在吸烟区聊了一会,你抽了一支烟,然后说你要走,我问你要不要来我家,你说好。
回忆一点一滴回来了,杨文里想起昨晚他急匆匆走进去吸烟区,发现只有这一个人在,他立刻准备转身离开,这人跟他打了招呼,说了几句话,杨想不起来了内容了,然后,顺手递给他一支烟,说他应该放松一下。
杨文里接了过去,他有些犹豫,不过想起之前华尔特劝他来派对玩的时候,也说让他放松一下,他闻了一下发现接到手里的是大麻,杨从来没试过,华尔特偶尔会抽,他认识这个气味。
我们昨晚……嗯……有没有……?杨文里抬起手掌按着自己额头,就好像这个动作能缓解头痛。
没有做,昨晚回来的路上你好热情,一直在亲我,不过到家后,我问你要不要做,你就睡着了。金发男人回答。
杨文里暗自舒了口气,不过自己居然抱着这个陌生人乱亲,他简直不敢想象那是种怎样的画面。我……嗯……杨不知道要说什么,他感觉现在快要吐出来了。
你是第一次抽吧?
杨点点头。
金发男人举起手里的夹子,指着杨说,你的头发好可爱,乱糟糟,非常可爱,你现在想做吗?
什么?不,你可以出去一下吗?杨文里指了指地上的衣服。
噢,当然。男人有些遗憾,不过离开时顺手带上了卧室的门。
杨下床时差点没有站稳,他从地毯上捡起散落的衣服,手忙脚乱地穿上,一直忍耐着强烈的恶心感。他穿好衣服,走出卧室,在玄关找到了自己的包。
杨,你要不要去洗个澡,吃完早餐再走,我快做好了。
杨文里一边摇头一边穿鞋。
好吧,有时间联系我,别忘了!
杨拉开房门跑了出去,他感觉自己就像是逃离凶杀现场,步伐飞快地走了两条街,随便转了个弯才停下,看了看周围的建筑终于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了,这地方距离昨晚的酒吧不远,他搭上了公汽,发现已经没时间回家换衣服了。他到了报社附近,在便利店买了牙刷和剃须刀,找了个公共洗手间,他一进去就吐了,然后清洗了一番,去了报社。
华尔特从背包里拿出半瓶矿泉水递给杨,杨拧开瓶盖喝了。
那人是谁?
杨想了一会,对方肯定说过名字,恐怕不止一次,但是杨文里想不起来了,他从屁股口袋摸出一张名片,结果华尔特一把抽了过去。
华尔特看了一眼就笑起来,念出名片上的名字,贝伦哈特·舒奈德,畅销书作家,心灵导师……华尔特笑得念不下去了。
杨文里双手捧着脸,他感觉头又疼了,他没想到那人居然是写他最讨厌的那种书的,他最讨那种充斥市面的心灵鸡汤畅销书,所谓的心灵导师在各个地方开讲座卖书,杨文里要是在书店里碰到,总是迫不及待地走开,他忍受不了那些降智的口号,更受不了底下听众们痴迷的表情。现在,最叫他难以接受的是,他昨晚竟然跟着这样一个人回家去了。
华尔特显然很清楚他的想法,笑着把名片还给他,说,我还以为你喜欢莱因哈特呢,所以,昨晚你就是想找个人上床?
我不是想找人上床。杨文里差点脱口而出,但他觉得这样回答太傻了,他不希望华尔特觉得他好像还坚持着什么,于是他说,参加这种派对不就是放松一下,找个人上床,你不就是这样的吗?
你就是这样看我的?华尔特转头,注视着杨文里的眼睛。
杨文里也直视着华尔特的眼睛,他本来只是陈述一个他以为的事实,也许他的语气太过尖刻,华尔特可能听出了其它的东西,但他此刻不想继续克制,不想跟往常一样小心翼翼地躲避着那个问题。你为什么跟我分手?
你为什么现在才问我?
杨愣住了,他设想过很多华尔特的回答,但是从没想会听到这样一句,他感觉憋屈,长久以来积压在胸中的气团,就好像被此刻的低气压变成了液体,他觉得自己快要控制不住了,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即将流下来。他想站起来就跑,想要扭过头悄悄擦去泪水,想要捧起华尔特的脸狠狠地吻他。他什么都没做。
华尔特站起来,一只手揽着杨文里的后脑勺,把他的脸贴在自己胸前,平静地说,有些事情我是想跟你谈谈,只是一直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显然不是好的时机,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我先走了。他说完松开手,从长凳底下提起背包,转身准备走。
华尔特!杨拉住了他的衣服。华尔特回过身,手掌轻轻摸着杨的脸颊,然后走开了。华尔特!杨文里又喊了一声,这一次他没有停下,杨的声音太小了,他没有听见。
杨文里一直盯着华尔特远去的背影,等完全看不见了,他拿起手机,仔细看华尔特发来的那些短信,他发现其中有一条是莱因哈特发来的,“你还在酒吧里吗,想再喝一杯吗?”杨文里叹了口气,打算晚一点再回复。
周六上午,杨文里和华尔特一起搭车去安妮的家。两人有几天没联系,华尔特来找他时,两人又恢复了之前的状态,杨松了口气。华尔特说安妮为了庆祝莱因哈特的写真集出版,请他们去家里吃饭,小范围庆祝一下。
杨文里知道这是个不错的机会,他能见到莱因哈特,可以问问电影周的事情,但他有些迟疑,他不知道安妮会请多少人,也许会有酒吧里驻唱的歌手,甚至还有上次派对上乱七八糟的人,他实在不想碰到那个畅销书作家。
华尔特接下来的话立刻打消了他的疑虑,他说人不多,非常小的范围。这下杨又有了新的疑惑,安妮究竟为什么要请他俩,准确地说是为什么要请他,他根本就没在酒吧里驻唱,难道安妮喜欢华尔特吗?但是不方便只喊一个人,所以才每次都两个人一起叫上,掩人耳目吗?
两人在车上有说有笑,杨很快就忘了这些。下车后,他们在车站等人来接,来的是齐格飞,杨文里这一次才注意到这人的个子非常高,红色的头发在日光下看起来鲜艳夺目。
华尔特很快就跟齐格飞聊开了,杨文里清楚华尔特很擅长开启稍微有点隐私的话题,丝毫不会叫人感觉尴尬,杨就不一样了,他通常不会触及这种话题,当然,他也不希望自己被人问起这样的话题。
一路上齐格飞有问必答,语气轻松自在,仿佛大家相识已久。他和安妮姐弟都是奥丁人,小学时候,姐弟俩搬家过来,他们成了邻居,他和莱因哈特同龄,一直一起上学,他大学毕业后就跟安妮结婚了,几乎差不多时间,莱因哈特跟奥斯卡在一起了,没过多久,奥斯卡因为工作需要去了费沙,莱因哈特也跟着去了,安妮不放心弟弟也到了费沙,齐格飞自然也跟他们一起,来到海尼森是这两年的事情。
齐格飞介绍自己是学植物学的,他兴高采烈地说家里的一间玻璃花房,里面有他精心种植的各种珍稀的花卉,待会要带他们参观,还有,酒吧里那一块用绿色植物围起来空间也是他的杰作。
杨挺喜欢这个男人,他说起自己专业头头是道,杨羡慕他有自己喜欢的事情,并且一直为之努力,他也羡慕齐格飞和安妮之间美满的关系,至少看起来非常美满。
哦对了,莱因哈特听说安妮是为庆祝他的写真出版举办这个聚会,就生气了,所以待会你们就别提这事,就当成普通的酒吧聚会好了。
华尔特谨慎地问,如果他不喜欢的话,我们不去也没关系。
不,没事的,安妮都准备好了!齐格飞说。
他不会赶我们出去吧?杨文里突然说了一句。
齐格飞愣了一下,他身子稍稍往前探了一点,隔着华尔特对杨说,莱因哈特就是那样,有点任性,累了就不怎么愿意搭理人,上次他不理你,是因为他心情不大好,别误会,他不是讨厌你。
讨厌我也没关系,我也没什么讨人喜欢的地方。杨文里说。
齐格飞伸手轻轻拍了一下杨文里的肩膀,然后侧过头问华尔特,他总是这样吗?
华尔特随意地点点头,然后凑到杨文里耳边,飞快地说,你果然喜欢他!
杨转头看着华尔特,不过华尔特已经不看他了,继续跟齐格飞聊天。他听齐格飞说安妮非常喜欢他们的歌,今天有个音乐制作人也会去,大家聊聊看,合适的话可以给他们录一个专辑,当然,如果他们有其它的想法,也可以直接把歌卖给他们。
原来是这样,杨文里内心的疑惑终于得到了解答。
5、
转过弯,杨文里从打开的大门看到了别墅,石头外观看起来很有些年头,从大门外一路延伸进去的灌木丛布局别致,夹着弯弯曲曲的碎石道,尽管时值炎夏,但这里所有的植物既看不出过度的繁茂,也毫无高温下的蔫态,盛放的花朵色彩搭配清雅悦目,为古老的宅子增添了时尚的气息。杨文里判断,齐格飞肯定在这上面花了不少心思。
齐格飞没有带他们直接走进房门,而是绕到后面来到一个露天游泳池。杨文里看到莱因哈特在泳池里停在池边,安妮蹲在岸上正跟他说话,手里拿着一个瓶子。安妮看到他们三人后站了起来。她笑着欢迎他们,华尔特递给她一瓶酒,感谢她的邀请,莱因哈特对着两人说了声“嗨”,就准备继续去游泳,安妮叫住了他,他只好停下。
安妮转头对齐格飞求助,请他叫弟弟起来擦一下防晒霜再继续游泳,齐格飞温柔地揽过妻子的肩膀,从她手里抽走了防晒霜的瓶子,告诉她,他要先带两位第一次来家里的客人去参观他的花房,过一会儿他会过来督促莱因哈特擦防晒霜,他转头对莱因哈特使了个眼色,莱因哈特立刻游开了,他紧紧把安妮搂在怀里,不让她转身喊住莱因哈特。
安妮面带微笑,轻轻摇了摇头,看来她非常清楚丈夫跟弟弟之间的小心思,她对杨文里和华尔特说,他总是迫不及待地展示他的那些漂亮花儿。齐格飞却说,没有任何一朵花比得上你的美,亲爱的。然后他在安妮脸颊上吻了一下。杨文里笑着跟华尔特对视了一眼。
齐格飞松开了安妮,带着两人绕到泳池另一边,路过一张躺椅时,他顺手把防晒霜扔到上面。离开泳池前,杨飞快转头朝泳池里看了一眼,看到莱因哈特露出水面的后背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肌肉线条优美,动作舒展。
玻璃花房的面积之大出乎了杨文里的意料,里面那些他从未见过的花草数量之多更是叫他惊讶不已。齐格飞详细地给他们讲解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珍稀品种,名字,花期,可能出现的花色,养护的基本事项等等。杨文里喜欢听齐格飞说话,这个人虽然进了花房后就一直没有停嘴,但他的讲解绝非那种痴迷之人不管不顾的乏味内容,而是希望让更多的人认识并喜欢上这些珍稀的植物。
杨文里留意到入口旁摆放有桌椅,不过他估计,现在这种天气很难在里面享受一顿下午茶,玻璃房内的空气太过潮湿闷热了。齐格飞带两人看完了每一个角落后,就出了花房。
安妮将午餐安排在院子里一棵大树的树荫底下,长方形木桌新近重新刷过漆,表面光滑干净,桌上还三位客人,应该是他们去参观花房的时候到的。梅克林格,画家,四十出头的样子,上唇的胡须精心修理,坐在他对面的是他的妻子西尔维亚,看起来比他年轻不少,也是一位画家,专门画植物,最近一直在跟齐格飞合作,准备出版一本稀有花卉的绘本。还有灰色头发的缪拉,看起来比他大个几岁,杨文里估计这位就是齐格飞在路上提到的那个音乐人了。
吃饭的时候,安妮询问梅克林格的画展什么时候开始,画家谨慎地抱怨近期合适的展馆不容易找到,安妮对着长桌另一端的弟弟说,有空就帮忙问问吧,莱因哈特点点头。安妮体贴地为身边的人倒酒,不时挑起轻松的话题,华尔特也讲了几件酒吧里的趣事,引得众人哈哈大笑。杨文里在这样的场合总是听得多说得少,杨身边的缪拉偶尔问他几个问题,两人就稍微聊上几句。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桌上的每个人,坐在他对面中间的齐格飞也跟安妮一样,为大家倒酒递东西。他左手边的莱因哈特不怎么说话,拿着叉子拨弄着盘子里不多的食物,看似准备送进口中,其实明显毫无食欲。
莱因哈特不断端起酒杯自饮,每次喝完就会拿起酒瓶给自己的杯子倒满。他又一次拿起酒瓶发现已经空了,于是对着桌子另一头的安妮说了句,我去拿酒,就起身了。安妮犹豫了片刻,也起身快步跟上去。等两人回来的时候,莱因哈特手里拿着两瓶酒,安妮端了一大碗切碎的水果。
午餐过后,有的人想要休息,缪拉和华尔特来到客厅的钢琴旁,谈论着他们的歌。杨文里有点犹豫,但他还是问了一下安妮,安妮立刻带他去了书房,告诉他这里面书架上的书他尽可随意取阅,如果有感兴趣的想要带回去看也没问题,跟齐格飞说一声就好了,安妮出去时带上了房门。
杨文里注意到,这间书房大概是安妮他们搬进来后唯一没有翻新过的房间,几乎每面墙边都摆放着上至天花板的书柜,木头书柜非常陈旧,但书架上的书有不少都是后来摆放上去的,这印证了杨的猜测,这其中不少书应该是他们从费沙带过来的。
他顺着书架往里走,靠近顶头墙壁的左手边,有一扇大落地窗,透过半开的百叶窗看出去,窗外就是他们早上参观过的玻璃花房,背对着落地窗,有一张单人沙发,面对着顶头墙壁的书架前摆着一张长沙发,沙发底下铺有一张陈旧的长绒地毯,地毯跟这个房间里其它的家具一样,打理得非常干净。
长沙发远离窗户的另一边,有一个角度稍显古怪的拐角,将一片块空间隐在拐角之后,这里面还放着一张单人沙发。他有些好奇,这一小片地方,站在书房门口,不走到长沙发这边是看不到的,这是否意味着书柜里藏有暗室,比如转动书架上的某一本假书就可以打开。他开始浏览书架上的藏书,很快就忘记这些胡思乱想。
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银河帝国战争史》,拿着书走到那张隐蔽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翻看。杨文里喜欢读历史书,对战争史还算熟悉,但他知道这一本的内容肯定有所不同,因为这本书是奥丁出版的。他先浏览了一下目录,然后翻到第二次提亚马特会战,一边看书,一边在脑中跟比自己熟悉的海尼森的版本做出对比。
杨看到了帝国军的总兵力,果然跟他记忆中的数字有着不小的差距,毕竟这边的版本里对于对方的兵力数是估算的。突然听见书房的门打开,有人冲了进来,重重地甩手关门,木门却没有哐啷一声关上,显然后面还有人跟着进来拉住了门,轻轻将其关上。
从杨坐着的沙发这边,看不到门口书桌那边的情况,他打算起身走出去,好让进来的人看到他,可惜迟疑之间已经听到了齐格飞的声音。
莱尼!
你出去,吉尔,让我一个人待一会。
进来的两个人是莱因哈特和齐格飞,杨文里知道齐格飞姓吉尔菲艾斯,不过他没想到,莱因哈特不像他姐姐那样喊他齐格,还有这两人此时说的是奥丁的通用语。
好,我马上就走,但你别再喝了!
为什么?
你中午已经喝得够多了,安妮说……
哼,安妮说……
莱因哈特嘲弄地模仿着齐格飞,杨听见酒瓶和酒杯碰撞的叮当声。
你们怕我喝醉了下午没法出席宴会对吧?吉尔,我说过了,我不想去。
你答应要去的。
噢,是吗?好吧,就算我答应过,我现在不想去了,不行吗?
杨开始坐立不安了,他这时候走过去恐怕已经无济于事了,只好希望两人别再继续说了,最好一起快点离开。
莱尼,你现在回房间去休息一会好吗?等你清醒后我们再谈。
我不想跟你谈,也不想跟安妮谈,你出去,吉尔。
莱尼……
出去,你可以把酒瓶和酒杯都拿走,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杨文里听见齐格飞轻轻嗯了一声,接着打开门走了出去,房门又一次咔嗒着关闭。他在心里叹了口气,现在不出去是不行了,他听见莱因哈特朝房间里面走了几步,他从沙发上站起来往亮处走了几步,轻轻咳嗽一下,对着莱因哈特说,嗨……是我,你……千万别拿什么东西砸过来。
莱因哈特猛然转头,盯着他看了片刻,然后挤出了微笑,说,噢,我真应该庆幸,我进来这里不是跟情人表白的。
杨文里很高兴莱因哈特明白他的意思,至少他读过同一本书,他问,你需要我出去吗?
莱因哈特沉默了片刻,摇摇头,绕到沙发前,躺下了,看着还站在原地的杨文里说,麻烦你帮我把窗帘关上,好吗?
杨走到落地窗前,把两扇窗帘都拉上,他走到床边的那张单人沙发上坐下,看着莱因哈特从腿边拿起一个靠垫,垫在了自己头下,他问,你和齐格飞,你们没事吧?
没事,你能听懂奥丁通用语吗?
很少。杨撒谎了,他希望尽量缓解这尴尬的偷听场景。他接着说,我以为你俩在吵架。这是实话,他一向觉得奥丁通用语,只要语速一块,声音一大,听起来就特别像吵架。
没有。
又一阵沉默,杨文里轻声说,下周的费沙电影周最近突然取消了。
是啊,取消了。你喜欢看电影吗?
嗯,我有同学非常失望,也不知道这次是怎么回事,都说前两次很顺利,这一次实在太突然了。
突然取消是因为奥斯卡还没回来,奥斯卡·罗严塔尔,我的伴侣,每次这类事情都是他去谈的,这次他有事回费沙了,时间有点长,这边就把电影周取消了。
杨文里想问,他怎么谈的?但他觉得这个问题太露骨了,于是沉默了好一会才说,你结婚了。
是啊,我结婚了。
我好像几次见你,都没有看到你戴戒指。
莱因哈特把左手伸到空中,盯着修长的手指看了一会,说,因为经常要拍照,摘下来容易丢,所以就不戴了。莱因哈特放下手,手背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真遗憾啊。
什么?莱因哈特转头,看了杨文里一眼。
我说电影周,取消了实在太遗憾了,那些电影我就没机会看了,毕竟视频网站上都看不到。
视频网站上其实有的,只不过你这边的账号看不到,如果你想看,我可以把我的账号借给你用,嗯,有机会去我家看也可以。你在看什么书?
听到莱因哈特问,杨文里这才注意到自己一直把书捏在手里,他把封面举起来给莱因哈特看。
你刚才还说自己不懂奥丁通用语。
你刚才问我的是能不能听懂,杨文里不好意思地说,抬手挠了挠头发。
莱因哈特笑了,他从沙发上坐起来,再把双脚踩到地毯上,手撑着沙发站起来,说,你继续看书吧。说完他朝房门走去。
莱因哈特离开后,杨文里又一次在书架上翻找,他看到一本名为《威斯塔朗特之春》的书,这地方的名字他有点印象,好像几年前发生过什么事,不过吸引他注意的是作者的名字,舒奈德,跟他之前遇见的那个畅销书作者一个姓,他不确定是不是同一个人,于是他打算看看这本书。
齐格飞来书房里找杨出去喝下午茶的时候,杨文里跟他说想借走这两本书,齐格飞说没问题。杨想了一下,决定暂时把书留在书房里,免得出去喝茶时其他人看到了,又要引起不必要的问题。
大家围坐在客厅里有说有笑,安妮泡的红茶香醇,杏仁蛋糕松软可口。杨注意到莱因哈特一直没有出现,估计他是去参加那个他非常不想去的晚宴了吧。下午茶过后,安妮拜托缪拉去附近的超市买些东西,华尔特主动提出一起去帮忙。杨文里跟齐格飞还有梅克林格的夫人去了玻璃花房。
西尔维亚拿着画稿,齐格飞找到对应的花朵对照着,提出自己的看法,对于有些意见,女画家会立刻在画稿上做出调整,但对于有些意见她会反驳,解释说继续增加元素的话,画面会太过复杂,不够简洁明了。
晚餐前,缪拉在客厅的钢琴弹奏了几首欢快的曲子。晚餐非常丰盛,吃完后大家继续坐在客厅里喝酒抽烟聊天。杨文里有点担心,这地方的公汽收班应该挺早的,如果继续待下去,时间晚了恐怕没车回去,不过他注意到华尔特似乎一点都不担心,跟大家聊得非常快活,安妮听华尔特说话是很喜欢笑,她笑起来样子更美了。杨想起华尔特曾经评价说,安妮比她弟弟好看。杨文里觉得,笑起来的安妮的确比莱因哈特好看,只不过,他从没见过莱因哈特这样笑过。
他帮着齐格飞把餐具收拾到厨房,杨有些不确定齐格飞是否需要他帮忙,他没有问,只是站在水槽旁,看着齐格飞把餐盘依次放到水槽里稍微冲洗一下,然后将餐盘整齐地放进了洗碗机,接着清理了铁锅,最后把杯子小心翼翼地放了进去,然后他仔仔细细地清洗了双手,拉起橱柜上挂着毛巾擦干。做完了这一切后,他好像才注意到杨还站在厨房里,他转身笑着说,谢谢你过来帮忙,不过你看,我完全可以搞定这些。
杨文里笑着点点头,齐格飞总能不露痕迹地消除他的尴尬感觉,让人忍不住想亲近。
正好你在这里,现在晚上车站已经没有车了,安妮想让你们在这里住一夜,明早再走。
啊……杨文里大吃一惊,他来之前完全没想到会被主人留宿,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心想要是华尔特在身边就好了,他只好硬着头皮回答,这样……会不会太麻烦你们?
不麻烦,客房已经收拾好了,只不过我需要问一下,你们是一对吗?当然,我们已经安排了两个房间。
我们不是。杨文里回答是感觉自己脸红了。
噢。
杨注意到了齐格飞微妙的表情,他问,那么,你们谁赢了?
齐格飞笑着说,安妮赢了。
差不多过了零点,梅克林格带着夫人离开了,缪拉也一起走了,他们都开了车。
杨文里回到房间洗了个澡,想起他打算借走的两本书还留在书房里,一想到齐格飞爽快地答应他把书借走,杨就感觉有点遗憾,要是再多借几本就好了,不过他转念一想,第一次受邀来人家家里做客,离开时抱着一大堆书,怎么看都不大合适,但他又不确定自己以后是否还有机会再来,遗憾的感觉挥之不去,于是他又一次来到书房。
他从书架上又找出了几本书,搁在长沙发旁边的地毯上,然后躺到长沙发上读起来,不知道看了多久,突然书房的门打开了,这一次杨文里一下子从沙发上站起来,他看到莱因哈特才往里面走了一步,立刻驻足,稍显迷惑地看了一下,然后莱因哈特看到他了。
你怎么回来了?杨文里脱口而出,他以为莱因哈特去参加了宴会,肯定不会再回来这里了。
莱因哈特轻轻关上房门,径直走到沙发前,双手撑着沙发靠背,身体微微前倾,说,这里是我姐姐家,我回来不是很正常吗?倒是你,怎么还在这里?
抱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嗯,时间挺晚了,安妮留我们住一晚,明早再走。
莱因哈特点点头,绕过沙发,他脱掉外套,叠好,搁在旁边的单人沙发上,然后跟下午一样,整个人倒下去躺在了长沙发上。杨文里还在站旁边。
帮我看一眼,门口的书桌上有酒吗?
杨文里伸长脖子看了一眼,说,没有,需要我出去帮你拿吗?
不用了。
莱因哈特躺在沙发上,好一会没有说话,杨文里不知所措地站着,他不知道现在是不是该回房间去了,迟疑了几秒钟,他打算弯腰拿起搁在地毯上的书,结果他发现自己坐了下来。他满脑子都是问题,想问问莱因哈特,早上游泳的时候为什么不愿意擦防晒霜,下午为什么不想去参加晚宴,宴会上一切都顺利吗?他甚至想问问,这间书房里是否有隐蔽的暗室。他注视了莱因哈特的眼睛,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房间昏暗的灯光下,也注视着他,但是杨感觉这双眼睛其实没有看他,也许盯着两人之间的什么东西,杨看不见的什么东西。
恭喜你的写真集出版。
莱因哈特的蓝眼睛突然对视上了杨的视线,眉头微微皱起,他说,我敢打赌,齐格飞那家伙一定叮嘱过你们,别跟我提写真集的事情。
杨文里点点头,犹豫地说,我可以看看吗?
说起来,我还没听过你唱歌呢。
没什么值得听的。
是吗?这个好像应该交给我来判断,再说,我相信安妮的审美。
你会送我一本你的写真集吗?
不会。
我可以吻你吗?
莱因哈特轻笑一声,说,你这么问,就好像从没有吻过我一样。
酒吧里的那一幕立刻出现在了杨文里的脑中,他俯身凑近莱因哈特,轻轻吻上嘴唇,他右手插进莱因哈特柔软的金发里,托起了他的后脑勺,然后他听见莱因哈特哼了一声,杨立刻退开了。
怎么了?
莱因哈特眉头紧锁,舌头把嘴唇顶了起来,好像在舔着什么,好一会他才说话,好像破了,有点出血。
抱歉,我……
莱因哈特笑着说,没关系,我想去洗个澡。他说完站了起来,拿起自己的外套,开始往门口走去。
杨文里坐在地上,抬头看着他离开,他开始后悔自己刚才的举动,也许本来他俩可以多聊几句。
莱因哈特走到书桌旁停下,转头说,过来,我房间就在旁边。
6、
进了房间,杨文里站在关闭的房门前,看着莱因哈特把外套挂了起来,就去洗澡了,他站了片刻,将手里的书搁到门旁的书桌上,然后走到床边坐下。他想象着这栋别墅的布局,他使用的那间客房正好位于这个卧室楼上,此刻,别墅里面静悄悄的,听不到任何动静,一股憋闷的静谧令他感觉耳鸣。哗啦啦的水流声从浴室门里传出来,犹如遥远的雨滴稳定地敲打着屋顶,压过了他耳边重响的心跳声,他感觉稍微放松了一些,于是站起来,开始在房间里走动。
这间卧室看起来最近经常使用,从家具上摆放的日常物品,床上的寝具来看,大概只有莱因哈特一个人住,不过房间内的装饰风格并没有使用者的个人特征,整体跟杨使用的那间客房并无二致。杨文里走了一圈后,又回到床尾坐下,盯着拉上的窗帘,被夜风吹得轻轻鼓动,后面的窗户肯定开着。
他不知道自己坐了多久,不间断的水声使他对时间失去了概念,莱因哈特好像洗的有点太久了。杨文里想到了他自己,如果有时间泡澡,一般都会拿一本书,在浴缸里边泡边看,如果只是冲澡,则是大脑和身体分头行动,脑子里思索着什么事情,身体自顾自地完成一套习惯动作,很快便完事了。他有点想要打开浴室的门看看,莱因哈特是不是拥有很多瓶瓶罐罐,洗澡就如同某种秘密仪式,需要每个步骤依次完成。这是他为维持自己的美貌,献祭了时间吗?水声突然减弱,最后几滴砸在地上,然后彻底安静了。
杨文里从水流声中获得的平静旋即瓦解,他的心跳又一次急促,担心莱因哈特刚才会不会是因为喝醉了才叫他来这里。之前在书房里接吻的时候他尝到了酒味,万一,莱因哈特洗完澡,酒醒了几分,看到他在房间里,是否会赶他走呢?他犹豫不决,想在莱因哈特出来之前主动离开,避免不必要的尴尬。但他不想走,刚才那个吻,他意犹未尽。
莱因哈特终于打开了浴室的门,光着脚踩过地毯,他站在床边,把一个靠垫竖起来靠在床头,然后爬上床,背靠着靠垫坐下,双膝微微曲起,他又从床上拉起另一个小一点的靠垫,抱在怀里。杨文里坐在床尾,侧着身子,看着他左右挪动后背,想找一个最舒适的姿势。
你想他吗?杨文里的声音很轻,莱因哈特的沉默和房间里的安静,让他有些不敢开口说话。
谁?
你的伴侣,你说他回费沙有段时间了。
我们在一起有很多年了,不像你们学生谈恋爱,恨不得整天都腻在一起。
杨文里暗自感觉有点好笑,莱因哈特显然不愿意直接回答他的问题,于是换个了说法,听起来就好像回答了一样,实际上完全没有。他其实也不想问这种问题,只不过,眼下的状况,他无法决定做什么,甚至不知道说点什么。
那他……
杨文里,你这么晚来我的房间,是想跟我谈论我的伴侣吗?是不是我误会了,你真正感兴趣的人是他吗?莱因哈特打断了他的话。
杨抬手挠了挠后脑勺的头发,莱因哈特的音调虽然提高了一点,不过声音里并没有怒气,于是他转身爬上床,跪坐在莱因哈特腿边,盯着对方白皙纤细的脚踝,脑中努力组织着语言,怎么说才能随意又准确,或者说,怎样的措辞他才能说得出口,结果,他叹了口气,说,我……不想破坏你们的关系。
我以为你对这种事情无所谓。
我之前没有想过。杨文里的声音很轻,他两次亲吻莱因哈特之后,不是没有想过更进一步,只是没有想过真的会有机会。
我们是开放式关系。
什么意思?杨文里抬头,注视着莱因哈特的蓝眼睛,疑惑地问。
你没有听说过吗?
杨文里摇头。
就是,我俩都不干涉对方。
不干涉什么?杨对于这个含糊的解释,一时难以理解,但他没开口问。他以前从没有听说过这个,他此时依然不明白,如果互不干涉,那一开始为什么要结婚呢?
莱因哈特伸直左腿,轻轻蹬了一下杨文里的膝盖,问,你有过经验吗?我是说,跟男人的经验。
有过。
杨伸手轻轻抚摸莱因哈特的脚踝,然后爬过去坐在他身边,莱因哈特把怀里的小靠垫搁到杨的背后。杨文里转头,那张漂亮的脸庞近在咫尺,刚刚洗完澡的清爽香气叫人感觉眩晕,然后他抱住了莱因哈特,吻上了他的嘴唇。杨感觉莱因哈特的皮肤有点凉,也许是刚才洗澡时候用的水温很低。
莱因哈特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抽开身子,伸手从床头柜拿出了避孕套。
做完后,杨文里胳膊肘撑着头侧躺着,看着莱因哈特泛红的脸庞,手指轻轻摩挲着他的嘴唇。杨不知道现在几点了,但他知道自己该回房间去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天亮后被人看到他从这个房间出去,他简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起来之前,他又一次亲吻莱因哈特,舌头流连着不愿离开。他起身下床,拿起桌上的书,打开门走出去又关上门,蹑手蹑脚地走过漆黑的走廊和楼梯,一路上心惊胆战,还好,所有的人都在沉睡。
杨文里躺在床上,快感的余韵还没有消退,他还能闻到莱因哈特洗发水的香味,然而当他试图回味刚才发生的一切,发现事情发生得太慌乱,画面仿佛被按下了加速键,他想不起来自己是怎么脱掉的衣服,想不起来两人的身体如何纠缠在一起,只记得他一直担心发出太大的响动,结果好像还是发出了一些奇怪的声音。
睡意迟迟不来,于是他索性拿起来书,继续阅读第二次提亚马特会战,杨文里盯着天花板,对比着两个版本对同一场战争的描述,他突然想到,假如他有机会去奥丁,是否可以读到更多不同角度的历史书呢?
次日清晨,杨文里醒来时发现已经不早了,他冲了个澡,华尔特就过来喊他一起下楼去厨房,安妮他们已经坐在餐桌前吃早餐了。餐桌上摆着好几种新鲜的面包和不同口味的果酱。安妮询问他们睡得怎样,华尔特回答说这地方非常安静。
莱因哈特跟他们两人打了个招呼,就继续专注地吃了起来,齐格飞对安妮说,好久没看到莱因哈特有这么好的胃口了。莱因哈特哼了一声,说他们居然没有给他留一块昨天下午茶时候的杏仁蛋糕,害他晚上回来,饿着肚子就睡了。杨文里注意到齐格飞对着安妮轻轻抬了抬眉毛,安妮摇摇头笑着说,昨天的蛋糕只分了六块,就算你留下来喝下午茶,蛋糕也没你的份。莱因哈特又哼了一声,他端起杯子,慢慢喝了一口咖啡,然后咬下一口牛角包,仔细地咀嚼着。坐在对面的莱因哈特一直没有看杨,不过他的好胃口让杨很开心。
安妮给杨倒了一杯热咖啡,他从桌上的糖罐里拿出两块方糖,扔进了咖啡杯,拿着勺子缓慢地搅动着,但他一口都没喝。
早餐过后,安妮请莱因哈特送两位客人去车站,顺便活动活动,莱因哈特遗憾地对两人道歉,说他约了瑜伽教练,恐怕没有时间送他们了。华尔特对安妮说,不需要送了,他们完全记得来时的路。不过,最后还是齐格飞坚持送他们去了车站。齐格飞告诉杨文里,书看完后,拿去酒吧给他就可以了。
坐上公汽,华尔特给杨文里讲了他头天跟缪拉聊的事情,准备录一些歌的小样给缪拉听听看,他问杨有没有什么意见。杨表示没有任何意见,怎么样都好。
你有什么收获?
杨突然抬头盯着华尔特,重复了一遍,什么收获?
你昨天不是在人家书房里待了一下午吗,有什么收获?华尔特注意到他的紧张反应,意味深长地盯着他。
杨文里暗自松了口气,说,他们家的书真多,不过我没好意思,只借了两本。
我还以为你会觉得安妮大方好说话,就背走人家一堆书。
我是有这个想法,不过一开始就借这么多,肯定没有下次了。
你还在想着下次吗?对了,下个月艾尔法西尔有个音乐节,我准备去玩玩,你要不要一起去玩几天?
杨文里快速计算了一下大概需要的花费,长叹一口气,说,我不去了,暑假打工的钱我得攒起来买电脑。
你不是已经有电脑了吗?
那一台是找报社借的,打工结束就要还的。
我有个办法,你也许可以免费去。华尔特一脸得意的笑容。
说来听听。
你跟报社申请去做音乐节的报道,不就可以免费出差了吗?
这种事情……通常都会找驻当地的记者来做吧,不过,我可以问问。
你让达斯提去问,万一他也想去玩,你能去的机会就比较大了。
杨文里有点犹豫,他从没有想过利用报社来满足自己的私人需求,他感觉这样做不好,不过也许报社本来就有计划派人过去,总之先问一下也没坏处。想到私人需求,他突然想到了莱因哈特提到的开放式关系,他似乎有点明白这个的意义所在了。假如当时华尔特跟他提分手的时候,他知道这个,如果他提出两人保持开放式的关系,他和华尔特是否就能继续在一起了呢?
华尔特。杨文里下意识地喊了一句。
但他没有继续说,现在他还不完全理解这个问题,他想起莱因哈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语气虽然平静随意,但似乎带着点什么,不过他当时完全没有注意。在他想清楚之前,他最好别跟华尔特谈论这个。毕竟,他不大确定,如果真的处在这种关系里,会是怎样的心情。
嗯?华尔特看他半天没说话,哼了一声。
你知道我们学校有交换生的项目吗?
应该有吧,怎么突然问这个?
没什么,突然想到了,就想了解一下。
晚上,他打开电脑,收到了莱因哈特的邮件,发现是早上发过来的。他点开,只有短短几个字,“嗨,你感觉怎么样?”他的手机不能收发邮件,他不明白莱因哈特为什么不发短信,隔了这么长时间,他担心莱因哈特会以为他不愿意回复,他立刻写了回信发送,“我感觉不错,你呢?”很快他又收到了回复,“听你的意思,好像感觉不算好?”杨思索了片刻,莱因哈特对海尼森的通用语的理解大概跟他存在着某种偏差,他回复,“可能是我们对某个词的理解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感觉很好。”莱因哈特又发来了回复,“我也是。”
周三下班时,达斯提来到杨文里的桌旁,通知他晚上临时有个采访,让他马上收拾东西出发。杨这天晚上没有什么安排,他并不介意突如其来的加班,不过他问了学弟一句,那么今天的晚餐是不是可以算工作餐呢?达斯提噗嗤一声笑了起来,说,学长,你省钱有点太过分了吧。两人在路上的便利店随便买了点吃的,随后达斯提带着他来到他们学校音乐学院旁的一个演奏厅。音乐学院不在主校区里,不过距离不算远,这是杨文里第一次来这边。
达斯提掏出手机,对门口的检票员出示了两张电子票,然后两人走进了一个相当陈旧的演出厅,半圆型的舞台很小,上面摆放了四把椅子,每把椅子前放着一个乐谱架,观众席的座位也不多。他们找到票上的位置坐下,杨发现座椅意外的舒适。
杨文里看着陆续入场的观众,发现普遍年龄偏大,大多穿着正式,仪态高雅,他觉得这些观众跟这个地方非常契合,演出厅表面上勉强维持的金碧辉煌,已经难掩其下的破旧。他自己身上格外随便的装束,在观众席里显得格格不入,他对学弟说,达斯提,要来这种地方,你应该提前提醒我穿正式一点。
达斯提对着他耸耸肩说,我也是下午才拿到票的。
报社还能拿到位置这么好的赠票啊。杨文里感叹道,他们的位置在第四排正中间,算得上最好的座位了。
达斯提得意地笑着说,门票是这场演出的第一小提琴演奏者送我们的哦。
杨文里翻开在门口拿的演出宣传单,找到了第一小提琴演奏者,她的名字是洁西卡,杨文里胳膊肘推了推达斯提,指着印刷有些粗糙的照片说,就是她吗?很漂亮啊,她是你女朋友,还是说你打算追求她?
都不是啦!学长,你是不是有点过于颜控了?你别否认,我们第一次出去采访,你盯着人家模特看得都出神了,你有没有听说,人对于自己缺乏的东西会特别在意。
杨文里笑着说,谁能拒绝欣赏美好的事物啊?然后他继续看介绍,今晚的演出是弦乐四重奏,他兴味索然地哀叹着,原来是古典音乐演奏会啊。
达斯提惊讶地看着他,问,你不喜欢古典音乐吗?
倒也说不上喜不喜欢,基本就没听过。
我还以为学长会喜欢呢,毕竟你也玩音乐嘛。
我又不需要喜欢听每一种类型的音乐了,再说了,艺术都是相通的,创作这种事情……
前排一位年长的观众转头对两人投来了相当不悦的责备目光,杨文里赶紧闭嘴了,他对着达斯提偷偷吐了吐舌头。现在演出还没有开始,等开始后他肯定不会这样聊天,他难以理解在等待开演的时间里,已经入场的观众们全都安安静静,难道是在酝酿某种虔诚的情绪吗?
到了时间,四个女生走上台,杨文里看到那个叫洁西卡的女生坐在左数第二把椅子上,她身上面料闪亮的长裙顺着双腿流泻而下,她只坐了一半的椅面,脊背挺得笔直,将小提琴夹到颌下,开始演奏后,她拉动琴弓的胳膊架出极为优雅的弧度,高高束起的浅棕色头发,随着音乐和她的情绪左右摇晃。
杨注意到前排的观众们全都正襟危坐,专注地侧耳聆听。这是杨文里第一次在现场听古典音乐,他以往只在广播里听过,感觉当成某种背景音乐也不错,今晚的表演,让他觉得有机会更多了解古典音乐的美妙也是相当不错。
演出结束后,演奏者们站起来,绕过椅子,走到小小的舞台边缘,准备鞠躬谢幕。洁西卡身边的一个女孩,已经按捺不住内心的喜悦,她们的表演虽说算不上完美,但绝对算得上成功,她显得有点犹豫,洁西卡伸出胳膊,揽了一下她的肩膀,然后四个女孩,一起面对观众鞠躬,她们单手提着乐器,另一只手扶着裙子胸口,面对经久的掌声,四位年轻的乐手,彼此兴奋地对望着。杨文里欣赏她们演出时的全神贯注,每一位都像是独奏,却又共同演绎出默契的配合。
杨文里和达斯提在演奏厅门口等洁西卡,达斯提说,学长,看你听得这么入迷,今晚演出的新闻就交给你来写吧。
达斯提,你对实习是不是有点太敷衍了,你有没有觉得,我们出去采访的每一篇新闻,都是我写的,这还没算你扔给我的那一大堆需要翻译的资料。
谁让你的娱乐活动比较少呢。
我现在看书的时间都减少了好多,你经常抱怨你父亲压榨员工,我看啊,你也完美学会了那一套,等你毕业后进了报社,搞不好比他还要变本加厉。杨文里突然想起来,于是接着说,这篇我写没问题,不过你去问问看,报社能不能派我们去采访艾尔法西尔的音乐节。
啊,是下个月的音乐节吧,我之前还想起这事的,没问题,我去问问。
杨文里注意到还有几位观众跟他们一样,留在门厅里,估计也是等待演奏者。洁西卡出来时已经换下的演出的长裙,换成了一条短裙,她提着小提琴盒子,跟等候的观众们简单地交谈了几句,不过对于一位一直提问的年长女士,她礼貌地道歉,希望下次有机会再继续聊。
洁西卡带他们来到演奏厅旁的一家酒吧,他们各自买了一杯啤酒,找了一张靠墙的空桌子坐下来,洁西卡小心地把小提琴放在墙边地上。她询问他俩对今晚演出的感受,不等两人回答,她就兴奋地介绍说,这是她和同学第一次举行这样的演出,上台之前特别紧张,好在表演还算顺利,她飞快地补充道,大体上顺利。她的声音如同她演奏的琴声一般,时而悠扬平缓时而急促紧张,介绍曲目时说了太多的专业术语,达斯提很快就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了,但杨听得很开心,尽管专业术语他听不懂,但他被洁西卡的成功的喜悦感染了。
之前等待期间,杨文里稍有些担心,自己不熟悉古典音乐,也没时间提前做功课,不知道该问些什么,因为有时候,采访者需要不断引导,才能让被采访者顺利地表达出他们内心的想法,好在洁西卡不一样,她有太多东西想说。后来杨文里在整理的时候,发现洁西卡的叙述乍一听有些杂乱无章,实际上就像练习乐器时的音阶与琶音,重复之中蕴含着自身的逻辑。
洁西卡说自己读于音乐学院,跟杨同年级,毕业后做打算当音乐老师,不过同时也希望,以后经常能有机会与同学们一起同台表演。她说着说着突然停下,抽出酒杯底下的杯垫,问谁有笔,杨文里从包里摸出一支笔递给她,她立刻埋头写写画画,还拿着笔还在空中挥舞了几下,仿佛是拉动一把看不见的琴弓。她把杯垫正反都都写满了,才开口对他们说,我突然想到了一些需要调整的地方,必须马上记下来,不然很快就会忘记,我们四个人在一起排练过很长时间了,不过登台表演总会出现意想不到的事情,表演过后,才会发现还有太多需要继续磨合的地方。
这时候,一个男生来到桌边,他在洁西卡的脸颊上吻了一下,杨文里见过这人,他们一起上过一些课,名字是约翰·拉普,他是洁西卡的男朋友。洁西卡对两人说,语气是装出来的嗔责,这家伙,连我第一次登台表演都没时间看。约翰满脸歉意地说,今晚实在是有事走不开,真的非常遗憾。洁西卡笑着对他说,下一次,我的表演会更完美,你可不能再错过了。
约翰给大家买了一轮酒过来,洁西卡对杨文里说,我在学校论坛上看到了达斯提发布的帖子,对你们的不良书籍同好会很有兴趣,所以正好趁今天这个机会找你们出来见面。我想,也许除了在网上,我们还可以做点实质性的活动。
杨文里跟达斯提对望了一眼后,他对洁西卡说,比如呢?
我还没想好。洁西卡说。
现在是暑假期间,学校也没什么人,我看啊,实质性的活动,也可以等到开学后再开始。约翰说。
大家都点头表示同意,话题再一次回到了洁西卡的演出上,四人一起举杯,庆祝她的精彩表演。
7、
上午忙完报社的工作,杨文里趁着午休时间,来到老城区的一家展览馆,这里正在举办新书博览会,他在地下一层的餐吧里找到了达斯提,路过自助饮水机,他取出一个纸杯接了一杯水,端着杯子来到学弟的餐桌,在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学长,下午我们只需要采访一个新书的作家见面会,完事后可以闪人了,在此之前你还可以逛逛书展,怎么样?给你安排了一个轻松的周五下午,感谢我吧。
杨文里的视线一直跟随着学弟手里挥舞的叉子,上头插着一块西兰花,他有点担心那块蔬菜飞了出去,故作抱怨的语气说,感谢你,我一上午忙完了整整一天的工作。
达斯提笑嘻嘻地把西兰花送进嘴里,随便嚼了几下,皱着眉头放下叉子,杨估计他盘子里剩的那几块是不打算继续吃了。
见面会是哪个作家,什么新书?
我看看。达斯提拿起纸巾擦嘴擦手,掏出手机,翻找了一会,然后读了出来,舒奈德,新书叫……
杨文里差点被一口水呛到,惊讶地提高了音量,是那个所谓的心灵导师吗?
就是他,怎么,学长认识他吗?
不!我不认识,大概是最近在什么地方看过新书的广告吧。杨文里看到学弟点了点头,他一想到要再次见到上次那个人,感觉头就快要疼起来了,清了清嗓子继续说,啊,达斯提,我突然想起来下午有点事,需要提前走,采访就拜托你一个人了,还有,新闻你也顺手写了吧。
喂,学长,你这是想翘班吧,这可不像你啊,见面会四点开始,耗时不会很久,弄完你再走吧。对了,我看那个作家很帅啊,你不想看看吗?达斯提把手机递到他面前,杨快速瞟了一眼就把他的手机推开了。宣传照片上那个家伙果然露出练习过很多次的招牌微笑。
我喜欢看书,又不喜欢看作家。嗯,其实呢,杨文里端起杯子喝了一口水,我晚上要去约会。
是吗?难得听你说要去约会,跟谁啊?
杨文里故作神秘,抿着嘴没有回答,学弟倒也没有逼问,接着说,那好吧,这次就由我来写,下次,学长也要帮我啊。
你倒是说说看,我哪一次没有帮你?
达斯提咧开嘴笑了起来,不过旋即收敛了笑容,他把面前的餐盘往前推了一点,把手机放到桌上,身体贴近桌边,严肃地说,学长,关于艾尔法西尔音乐节的事情,我有新消息。
杨文里听到他放低的声音,身体也不由自主地靠近了桌子。
我跟驻那边的记者稍微聊了一下,他说,那边已经有过几次游行了,虽然目前的规模都很小,但这不是好兆头,根据他的经验判断,搞不好局势很快就会更加激烈,所以,音乐节的事,我想现在恐怕需要画上一个大问号。
为什么事情游行?
学弟环顾四周,此刻已经过了午餐时间,餐吧里他们周围没什么人了。达斯提再次开口的时候,声音更低了,具体的诉求我还不清楚,不过听说艾尔法西尔想要独立。
杨文里抬起手捂着嘴,无声地重复了一遍,独立?他瞪大了双眼,不可思议地盯着学弟,达斯提只是耸了耸肩膀。好一会儿,他才说,可是,我们什么消息都没看到。
是啊,一丁点消息都没看到。你知道的,我们从报纸和社交媒体上看到的新闻,已经说不好是转手几次的了,就算我们报社能弄到第一手资料,其中很多也没法报道。
杨文里理解地点点头,他如今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了这一点,那些敏感的新闻,很多都是经过精心加工,以幕后操控者所希望的姿态示人。普通民众非常容易被激起某种情绪,却难以分辨其中的真伪,甚至连如何去考证都无从下手。
两人沉默地坐了好一会,最终达斯提开口了,学长,我们坐在这里想再多也没用,那边的记者我会保持联系,你要是有什么渠道,也试着联系看看吧,不过具体的情况别透露太多。
我知道。
好了,我们去逛逛书展吧,你晚上还有约会,别想这些烦心事了。
杨文里仔细看了一下书展上展出的新书,记下了好几本书的名字,但他没打算现场买,等过一阵子,学校图书馆进了这些书后,他就可以去借阅了。
将近四点时,达斯提独自去了见面会,提前占了个不错的前排位置,杨文里感觉时间尚早,不想立即回家,他突发奇想,也许真的可以找个人约会。他来到休息区,打开笔记本电脑,连上展览馆里的网络,给莱因哈特写了一封邮件,“我今晚可以去你家看电影吗?”他想了想又加上一句,“如果方便的话。”写完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他就收到了回信,“好啊!”随信发来的还有莱因哈特家地址的地图,杨文里搜索了一下路线,抄下来后,收起笔记本电脑离开了展览馆。
他换了一趟车,顺利找到了地图上的地址。莱因哈特的家没有安妮的家位置那么偏僻,不过同样也是独栋建筑,外面看起来修建的年份不长。他站在门口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等了好一会,才有人过来开门,时间久得他差点以为自己被放了鸽子。
莱因哈特打开门,只对他说了一句,我正在煎牛排,就转身往里走,杨文里赶紧进门跟了上去,室内的装修充满艺术气息,不过装饰相对比较少,可惜他来不及仔细看,一路跟到了厨房里。莱因哈特回到炉子前,把炉灶的火稍微开大了一些,没有转头直接说,你随便坐吧。
杨文里走到餐桌旁,把包搁在桌下,拖开一把椅子坐了下来。
冰箱里有啤酒和饮料,你想喝什么自己拿。
好。杨打量着厨房,里面相当宽敞,墙壁上挂着各种锅,操作台上摆放着的各式厨具,看起来可以制作各种风格的食物,他看到中岛操作台上有一个大玻璃瓶,他走过去从瓶子旁的杯架上取下一个杯子,倒了一杯水。
莱因哈特用夹子翻动了一下锅里的牛排,把夹子放在旁边的盘子里,转身面对他说,你是知道我晚上打算做牛排,才过来蹭饭的吗?
糟了!杨文里背靠着中岛,心中暗暗惊呼了一句,他忘记晚饭这件事了。他在邮件里只说了是“晚上过来”,但他收到回信后就直接出发了,路途上虽说花了一些时间,然而现在正好是晚餐时间,他就这样在如此尴尬的时间冒冒失失地跑到了人家家里,实在太失礼了。他本想撒谎说自己已经吃过了,遗憾的他没吃午饭,此时闻到煎牛排的香味,肚子已经不争气地发出了咕噜声,再说出谎言恐怕毫无说服力了,于是他说,我没打算过来蹭饭的,我……忘了吃饭这事了,我随便吃点什么都可以。
莱因哈特笑了起来,我其实猜到你会过来吃饭的。
怎么?
后来我又给你发了一封邮件,你一直都没有回复,我就估计你已经出发了。
噢!杨文里抬手抓了抓后脑勺的头发,说,在路上我的电脑没有网络收邮件了。
你怎么不用手机收?
我手机没有这个功能。
现在还有功能这么单一的手机吗?
杨文里点点头。
我不久前才换了个最新款的手机,旧的那个还没有处理,要不,你拿去用吧。
不用了!杨文里脱口而出,他不想要跟人扯上金钱上的关系,尤其是跟莱因哈特,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什么交易,他注意到对方的表情有些意外,感觉到刚才自己的语气太过生硬了,立刻接着说,谢谢你,最基础的功能我已经够用了。
莱因哈特微微一笑,说,不用客气,拿出处理也没多少钱,你就当我借给你的好了,等你换了新的再还给我。
牛排鲜嫩多汁,马铃薯和胡萝卜非常入味,莱因哈特切割牛排的动作缓慢优雅,杨文里虽说一再放慢速度,相比之下依然像是狼吞虎咽,这要是在家里吃饭,他父亲一定会教训他要注意吃相,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什么事这么开心?莱因哈特拿起酒瓶,给两人的杯子里加上了酒。
这些很好吃。
你今天下午提前下班了吗?
今天在外面采访书展,弄完就可以走了。
杨文里的餐盘基本空了,他感觉没怎么吃饱,餐桌中间还有一篮现烤的蒜香面包,香气浓郁,可惜,他讨厌蒜味。幸运的是,甜点居然是上次在安妮家下午茶时候吃过的那种杏仁蛋糕,杨满足地感觉自己吃饱了。
晚饭后,他帮忙把餐盘收到水槽里,本来想提议由他来收拾,但开口前又迟疑,毕竟没有操作过这种洗碗机,他不确定自己能不能做好。莱因哈特什么都没说,放出水龙头里的热气腾腾的水,冲洗着煎牛排的铁锅,拿起一把刷子用力刮擦,最后把所有东西都放进洗碗机后,完成后,莱因哈特仔细清洗双手,用毛巾擦干,再从抽屉里取出一条护手霜,往手背上挤了一点,然后两只手来回涂抹均匀。他的手真漂亮,杨文里想。
莱因哈特一手拿着一瓶红酒,手指间还挂着两只酒杯,另一只手捏着两只装满坚果和零食的碗的边缘,走到客厅里,他先把两只碗放到沙发前面的茶几上,腾出来的手接过酒杯,酒瓶和酒杯轻轻碰撞,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他坐到沙发上,倒出两杯酒,递给杨文里一杯,然后拿起一个遥控器,把投影投到前面的墙壁上。
你想看什么电影?莱因哈特问。
杨文里终于想起来今晚自己来这里的借口,但他平时几乎不看电影,当然也不会知道被取消的电影节上原本准备放映什么电影,不过他立刻回答,你想看什么?
我来选吗,他们总说我选的电影没意思,你愿意陪我看吗?
当然。杨文里心想,只要不让我来选,什么影片都好。
莱因哈特随便点开了一部电影,然后给自己的杯子里有又加上了红酒,杨文里从大碗里拿出一颗核桃仁,放到嘴里嚼着,他们晚饭时候已经喝掉了一瓶,他觉得莱因哈特喝的有点太多了。
你一般喜欢看什么样的电影?杨文里问。
莱因哈特靠着沙发背,把腿收上来,膝盖贴在胸前,歪着头看着他,金发有几缕落到了眼睛上,思索了一会后回答,嗯,其实我也没有特别的喜好,随便看看吧。
那你喜好读什么书呢?
跟看电影差不多,看到报纸或网上的广告,或者是一些推荐之类的,如果觉得还算有趣就会看看。
啊,原来真有人会参考那种推荐啊。
怎么了,不好吗?
倒不是不好。杨文里稍微组织了一下措辞,接着说,我一般觉得,报纸上的新书推荐,目的性太强,营销的味道比较重,对于真正的读者,实际可参考的内容不算多。
这样啊。莱因哈特若有所思地说。那你呢?你这么喜欢读书,一般怎么挑选?
杨文里自己的阅读似乎从没有遇到过选择困难,于是他讲了一下自己如何选择,如何是学习类的书籍,通常很容易找到相关学科的阅读清单,如果是娱乐性的就更容易,或顺着题材找,或顺着作家找,总之,他自己的阅读清单是越来越长。
你一直都这么聪明吗?
杨文里对于这个评价笑了起来,他父亲通常会说他不务正业,不过看到莱因哈特真诚的表情,他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端起酒杯喝了一口酒,说,我从小就喜欢读书,只是选择一些书籍,这跟聪明关系不大。
你清楚自己想读什么书,想学些什么,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在大学里,几乎不读书,我也一直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
杨文里思索了片刻,感觉大概是自己的表现,带给莱因哈特这样的错觉,他其实也没有想好毕业后打算做什么,不过目前来看,继续读书的想法越来越强烈了。
你猜,下午我收到你邮件的时候,在做什么?
锻炼吗?
莱因哈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你怎么知道?
我猜的。其实并不完全算猜,他刚进门的时候就发现,莱因哈特身上穿着宽松舒适的T恤,裸露在外的胳膊上的肌肉线条清晰,杨文里熟悉华尔特刚锻炼完的状态,再加上那头金发隐隐有点潮湿。你每天都会锻炼吗?
差不多吧,每周平均会花上十个小时。
十个小时!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花这么多时间去健身房?
嗯,我想你需要保持身材,毕竟,你是模特。
这只是其中一点原因,其实,主要是因为他们都喜欢我去健身,他们会觉得我有事可做,情绪稳定。
杨文里心生好奇,莱因哈特口中不止一次出现的“他们”是谁,是指安妮和齐格飞呢,还是指他的伴侣,还是这几个人都包括呢?他当然没有直接问,只是说,那你自己喜欢做什么呢?
莱因哈特举起手里的酒杯,白皙的脸庞泛着红色,喝酒吧,你不喜欢喝酒吗?
杨看着自己杯子里满满的红色液体,我刚进大学的那个学期挺爱喝的,整晚整晚喝得不省人事,后来发现这样太浪费时间了,就很少喝酒了。
做什么事又不算浪费时间呢?莱因哈特声音很轻,更像是在问自己,他喝光了杯子里的酒,把酒杯放到茶几上,在沙发上躺下来,头枕着杨文里的大腿,转头看着墙壁上的电影画面。
杨文里不假思索地抬起手,在莱因哈特的头上悬了一会,然后把手指轻轻插进浓密的金色的发卷里,轻轻抚摸,感受头发从指缝间滑过。他看着电影上的画面,电影里的两个主角,正准备开始做一些亲密的举动,他问,费沙的电影,尺度都这么大吗?
会分级的,怎么,你不喜欢看吗?
不是。杨文里说完,低下头,充满渴望地吻了莱因哈特,他急切地把舌头伸进去,感受到对方顺从地张开了柔软的嘴唇。
一吻结束,莱因哈特说,你想去洗澡吗?
你要不要一起洗?
莱因哈特拿来两条干净的大毛巾,搁在浴室里的架子上。杨文里光着脚站在浴室地上,开始脱衣服,他感觉开始紧张了,浑身紧绷,身体摇晃失去了平衡,他咬着下嘴唇,走到已经打开水的淋浴头下面,微凉的水冲到身上,他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不过很快就适应了。旁边墙壁上的架子上,果然正如他所想,整齐地摆放着非常多的瓶瓶罐罐。
莱因哈特拿下一瓶,在手心里挤了一些,轻轻搓出了泡沫,说,我帮你洗吧。
好啊。
莱因哈特把泡沫抹在杨文里的头发上,然后手指轻轻摩挲着,杨不由自主地弓着后背。
放松。
好痒啊!杨文里笑着说,他努力放松身体,然后后背贴上莱因哈特的胸,头皮上的刺激传到了他的身体,他突然转过身,捧着莱因哈特的脸,吻上去。
啊,洗发水流进眼睛了,杨使劲挤着眼睛。
你别动,莱因哈特说,取下花洒,轻轻冲洗杨的眼睛。
杨文里闭着眼睛,感觉这里弥漫的洗发水的气味,就是他每次都能在莱因哈特身上闻到的干净好闻的气味。
他们做完后,杨文里躺在床上,好奇这个房间是莱因哈特家里的主卧吗?墙壁上没有挂什么装饰品,看不出来,还是说,莱因哈特把他带到了某一间客卧呢。他感觉很舒服,莱因哈特非常照顾他的感受,他很快就睡着了。
早上,莱因哈特在厨房中岛的台面上,摆开了一排工具和罐子,他用手动磨豆器研磨一些咖啡豆,浓郁的香气飘了出来,莱因哈特问,我这里豆子种类很多,你喜欢喝什么?
嗯,热的就好。杨文里迅速回答,他看着莱因哈特熟练地操作每一个步骤,动作赏心悦目,他完全不好意思直接说自己不爱喝咖啡。
莱因哈特笑着说,你在开玩笑吗?然后突然抬头,不过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啊,你不喜欢喝咖啡,对不对?上次在安妮家吃早餐的时候,你那杯咖啡一口都没动。
你居然注意到了。
还不止这个呢,你还不喜欢蒜香面包,昨晚一块都没吃。
我讨厌蒜味,也不喜欢的咖啡的口感。
那你想喝什么?
红茶,如果有的话。
莱因哈特倒出磨好的咖啡粉,放在桌上,然后打开抽屉,找了一下,拿出一个小盒子,他打开盖子闻了一下,红茶只剩下这些了,不怎么好了。
只要是红茶,我都不挑。
还说你不挑,我看你挺挑食的。
其实也只有这两样了。
莱因哈特关掉炉子上烧开的水壶,缓慢地往铺在滤纸里的咖啡粉上浇上开水,褐色的液体一滴一滴流到底下的杯子,他说,你真的应该尝试一下,我手艺还不错。
我完全不怀疑你的手艺,只是那种口感我不喜欢,不过,咖啡闻起来真的不错。
可以理解。
杨文里往烤过的吐司片上抹上黄油,满足地喝着红茶。
我的伴侣今天要回来了。
噢。杨文里心里一惊,他都快忘了这事了,那我们还能见面吗?
当然。
周日上午,杨文里在家里整理手机,昨天回家后他打开包,发现莱因哈特不知道什么时候把旧手机塞到了他的包里。他翻看手机,发现里面清理得就跟新手机一样,不过,相册里还留着一张照片,莱因哈特的照片,他猜想,这应该不是莱因哈特忘记删掉了。
然后,杨文里接到了华尔特的电话,华尔特说他爷爷住院了,准备回家一趟。杨决定陪他一起回去,虽然还不能确定需要在家里待几天,不过报社请假的事情,晚一点再跟达斯提联系好了,杨正好顺便回家拿点东西。
两人下午到了镇上的医院,发现华尔特的爷爷情况还好,只是虚惊一场,不过医生希望他留院几天,做一些全身的检查。华尔特爷爷的助理来到病房,看到了杨文里,她说好久没见他回家了,还有,她今天在路上看到杨的父亲。
杨文里走到医院的阳台上,盯着远处,他没有想这次回来父亲竟然在家,华尔特走到阳台站在他的身边。
我回去了。
要不要我陪你回去。
不用了,你陪着你爷爷吧。
杨文里离开医院,不远的路程他磨蹭了好久,最终回到了有一年都没有回来过的家。
8、
杨文里离家没几步路的时候,突然下起了暴雨,夏季的雨点又大又急,他加快步伐跑了几步。从医院回家的路不长,但他一路上磨磨蹭蹭,心神不宁,根本没有注意到迅速不妙的天气,他觉得这场从天而落的骤雨犹如一只无形的手,突然使了一把劲,把还没有做好准备的他快速推进了家门。
进了客厅,杨文里惊讶地发现父亲正在招待客人,看到餐桌上丰盛的食物还没怎么动过,他估计晚餐才刚刚开始。他站在客厅门口犹豫不决,一时间不知道是先回房间擦一下头发换一件衣服,还是直接入座吃饭?
听见他走进来,餐桌上所有人或抬头或转头看向他,他注意到坐在长方形餐桌顶头的父亲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讶,显然没有料到他今晚会回家,不过旋即恢复了自然,说,文里,你怎么才回来,愣着干什么,过来坐下吃饭。
看到父亲对他使的眼色,杨文里走到餐桌旁,礼貌地跟三位客人问好,父亲的生意伙伴,费沙的商人高尼夫先生和儿子波利斯,这两人以前来过家里,还有一位身材肥胖,发际线已经退到头顶的中年男人,杨从没见过。
杨走到餐桌旁墙边的碗柜前,取出一套餐具,回到桌边,坐在了波利斯的对面。杨文里刚刚伸手,对面跟他年龄相仿的波利斯已经拿起了酒瓶,为杨的酒杯里倒上了红酒,他微笑着点头表示感谢。
他想起上次两人见面,已经是七年前的事情了,当年两个小男孩在后院搞出的恶作剧,等客人走后,杨文里被父亲狠狠骂了一顿。如今的波利斯丝毫看不出当年的淘气模样,俨然一派成熟的商人形象。桌上的其他客人和父亲全都一样,衣着体面正式,客厅里冷气十足,杨头发上的雨水顺着脖子流到衣服上,坐在这里他感觉有点冷。
窗外的雨势听起来没有减弱的迹象,餐桌上的众人已经恢复了他进门之前兴致高涨的聊天气氛,聊着他们最近的一趟生意,交换各自收集到的消息。从他们的对话中,杨文里得知秃头男人是高尼夫商船的船长马里涅斯克。他期待听到一些关于艾尔法西尔的只言片语,可惜,他们这一趟生意不是去的那边。
杨文里盛了一些他爱吃的炖肉,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他抬头准备再盛一些时,看到父亲对他不悦地皱了一下眉头。他挪开了视线,手里的动作没有停下,他有点好奇,父亲会不会当着客人,当着他的生意伙伴的面责骂他呢。不过他还是收敛了一些,尽量放慢了速度。很快他就对桌上的聊天失去了兴趣,不过为了能及时跟客人们一起举杯,他只好不断强迫自己不要走神。
大学的学习很忙吗?放假也不常回家。高尼夫问他。
暑假我在报社实习,一直要上班。
哼!他听见父亲不屑的声音接着说,只会干些没用的事情,报社那种地方,能赚到钱吗?
有的报社大概也可以赚到钱,泰隆老兄不用如此苛责。高尼夫说。
到处跑跑新闻,说不定有机会认识一些政要显贵,嗅到商机,搞不好还能帮他们写写自传,赚钱的方式多的是嘛。马里涅斯克也帮着打圆场。
要是换一个场合,杨文里听到这些话肯定会笑起来,不过这时候,看到这些人一本正经的模样,他都觉得不好笑了。他说不好自己脸上此时挂着什么表情,没有说话。
文里,你瞧瞧波利斯,几年前就开始跟着父亲学习做生意,现在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了,你再看看你,非要去读书,纯属浪费时间,波利斯比你还小一岁,早就结婚了,孩子已经出生了吧?
我儿子快一岁了。波利斯对着杨泰隆说。他说完转头看着杨文里,笑着问,大学虽然挺忙的,不过你肯定还是有时间谈恋爱吧。年轻的商人显然想缓和一下餐桌上的气氛。
嗯,我有男朋友。杨文里轻声说。他听见父亲手里的叉子哐啷一声重重落到餐盘里。
送走客人后,父亲把他叫到了书房。他站了好一会父亲都没有说话,一直背着手面朝着展示柜,他注意到了,展示柜里的东西比他上一次看过的又多出了不少,杨伸长脖子,发现父亲一直盯着的是一个不大的吊坠。
你有什么打算?杨泰隆转身问儿子。
什么的打算?
大学毕业后。
我还没想好。
你都这么大人了,怎么还跟以前一样,一点都不懂事呢。
杨文里垂下视线,盯着脚下的长绒地毯,成年以后他就明白了,父亲口中所谓的懂事,就是按照他的想法去做。他轻声回答,嗯……也许……继续读书吧。
跑出去读了这几年,你还没有玩够吗?
我是去上学,不是去玩。
我怎么看不出来你这么爱学习,不然,你怎么一直不愿意跟着我学做生意。
我不喜欢。
你学都不学,怎么知道自己喜不喜欢。我看啊,你现在就退学别读了,省得以后还是要一切重头来。
我不会退学的,这几年学费都是我自己挣的。
那你应该很清楚了,赚钱不容易吧,你就算再多读几年,以后也折腾不出什么名堂。
赚钱又不是人生唯一的选择。
没钱你什么都做不了。
从来都是你要我做这做那,为什么不问问我想要什么呢?
有什么好问的,你对自己连个打算都没有,难道还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杨文里感觉自己的眼泪快掉下来了,他使劲睁大眼睛,回家的路上,他以为一年多没有见面,父亲也许会改变一些想法,结果到头来只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
你还跟先寇布律师那个不成器的孙子混在一起吗?
杨文里没有回答。
我问你话呢。
嗯。
你不准再和他鬼混了,我告诉你,你要是再不听话,别想从我这拿到一分钱。
听到这话,杨文里感觉眼泪不再打圈了,他的视野清晰起来,他清楚父亲把金钱看得很重,遗憾的是,他对钱一点都不在乎,尽管打工真的非常辛苦,但他也没有动过问父亲要钱的心思,更别说觊觎父亲多年经商积攒的财富,但他明白父亲在乎的是什么。
你知道华尔特的爷爷最擅长打什么官司吗?遗产纠纷。如果你什么都不想留给我,那就最好早点立遗嘱,免得到时候我争遗产。
话音未落,杨文里就后悔了,他知道自己这话说的太过份了,刚准备开口道歉,爸爸,对……一直站在展示柜前的父亲开始缓步走向他,他后面两个字含在口中没有发出声音。杨泰隆站在他面前,瞪着他,突然抬手,狠狠打了他一个耳光。杨文里感觉嘴唇嗑在牙齿上破皮了,脸颊火辣辣的,鲜血从嘴角流出来,口中一股铁锈味。
这么多年,你除了学会惹我生气,还学会了什么,一无是处,废物一个。
他注视着父亲的眼睛,头有点晕,就仿佛晚餐时喝多了酒,醉意上头,其实他只喝了一杯,他没有动,也没有说话。
然后杨泰隆退开了,又一次走回展示柜前,背对着他说,你气死了你母亲,现在还想气死我吗?你知不知道,你母亲死的时候,肚子里还怀着你弟弟?
杨文里脑子一片空白。
滚,滚出去!
杨泰隆不大的声音砸到杨文里的鼓膜上,他耳边嗡鸣声持续不停。杨文里愣了片刻,然后往外走,走出房门时,他想起展示柜里面那个吊坠好像是母亲戴过的。
雨已经停了,杨文里想不起自己是怎么走到墓地的,暴雨过后草地泥泞,他走得深一脚浅一脚,他不在乎草丛吸饱了雨水,直接坐在墓碑前。
他母亲是在他五岁那年突发心脏病去世的,杨文里从来没有想过,父亲居然把这事怪到了他的头上,他一时难以想清楚,幼年失去母亲和被父亲记恨至今,这两件事情究竟哪一件更令他难过,当然,心痛的程度无需区分高下,从来只会叠加。
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总是不在家,哪怕是他母亲过世后,父亲依然常年在外跑生意,等他上中学的时候,父亲留在家中的时间突然多了起来,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父亲无休无止地对他提出种种要求,然而无论他做什么,怎么做,做得怎样,始终得不到父亲的认可,越是如此,杨文里越是渴望得到父亲的承认。
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其实无论自己怎样,父亲都不会满意的,哪怕是他遵从了父亲的意志,跟着去学习做生意。他相当怀疑,那个躺在他面前地下,他的弟弟,也可能是妹妹,才是父亲最想要的孩子吧。
他听见不远处停车的声音,过了一会华尔特来到他身边,伸手揉着他的头发,他没有抬头。华尔特在他身边蹲了下来,伸手捏着他的下巴,把他的脸拧过去一点,对着远处微弱的光亮,他看到华尔特皱起了眉头,大拇指轻轻滑过他嘴唇上血迹已干的伤口,杨忍不住嘶了一声。
怎么回事?
杨文里慢慢地说着,他感觉口干舌燥,牙齿总是刮过伤口,大概嘴唇已经肿了。
华尔特听着,连连摇头,说,你这个混蛋,居然还扯到了我爷爷,我以后要是再碰到你爸,他会不会揍我啊?
不会,他刚才也是第一次对我动手。
华尔特起身,伸手拉杨文里从地上站起来,说,走了,你衣服都湿了,今晚去我家睡。
杨文里点点头。
回到华尔特家里,他洗完澡坐在床上,华尔特倒了两杯苹果白兰地,递给他一杯,杨端起杯子喝了一口,酒精刺激着他口中的伤口,疼得他打了个激灵,他长叹一口气,侧着头,盯着坐在他身边的华尔特手里的杯子,小声说,华尔特,我就是废物,一无是处。
华尔特空着的那只手又一次捏起他的下颌,严肃地说,看着我,我不想听你说这样的话。
杨文里对视着那双褐色的眼睛,看到其中隐隐含着怒气,但华尔特眼中的的怒气跟他父亲眼中的怒气完全不一样,他说,可我爸就是这么认为的。
你心里很清楚,你根本不需要得到他的认可。
我知道,可是……
你需要我列举你的优点吗?
杨文里笑了一声,牵动了伤口,他嘶了一声,不用了!
真的不听吗?错过了,就没有下次了。华尔特笑着说。再说了,你就算不相信自己,也应该相信我的眼光,我看上的人会很差吗?
杨文里盯着华尔特的嘴唇,他想说,准确地说,应该是看上过。
华尔特收走了杨文里喝完的空酒杯,站起来说,好了,你早点休息吧,我去客房睡。
华尔特……杨拉住了华尔特的手。
嗯?华尔特眉毛微微抬了一下,好一会没有动,然后低下头凑到他面前,吻上他的嘴唇,体贴地错开他嘴角的伤口,杨文里心里一惊,张开嘴唇探出了舌头,可惜,华尔特的吻很轻,几乎没有停留就分开了。
没事了吧?
杨点点头,看着华尔特走出去带上房门,希望今晚华尔特可以陪自己,还好,他就在这栋房子的另一个房间里。
第三天上午,他们一起去医院接了华尔特的爷爷出院回家后,两人就返程回学校了,去车站的路上,杨文里回家了一趟,发现父亲不在家里,他回房间匆忙收拾了一些东西,离开之前,他突然想起了什么,于是走进父亲的书房,打开展示柜的玻璃门,抓起之前父亲一直打量的那个吊坠塞进了口袋。
到了火车上他才掏出吊坠来看,只是一个普通的银质吊坠,表面有一些简单的花纹,还有佩戴过的痕迹,华尔特突然伸手一把抓了过去。
这是什么东西?
可能是我妈戴过的项链吧。杨对于五岁前的记忆非常模糊,他接着说,我偷出来的。
哈哈,你已经开始用不正当的手段夺取你爸的物品了吗?华尔特按了一下吊坠的侧边,咔嗒一声吊坠打开了,哎,这里面有你的照片呢。
杨文里把吊坠拿回来,他叹了口气,原本希望里面是他母亲的照片,他合上盖子,失望地将其塞进口袋里。
你小时候真可爱。华尔特笑着用肩膀撞了撞他的肩膀。
杨悻悻地说,难道我现在就不可爱了吗?
本来他打算下火车后,跟华尔特去安妮的酒吧,结果路上收到了达斯提的消息,说晚上洁西卡约大家聚一聚,他要是回来了就过来。于是下车后,他跟华尔特分道扬镳,他去了上次看完洁西卡的表演后去过的那个酒吧。
他在吧台买了一杯啤酒,端着酒吧靠里面的一个卡座,达斯提一看到他就往里面挪了挪,把靠外的位置让给他,坐在对面的洁西卡抬起头,一脸惊讶,好像打算说点什么,不过中途改了主意,她紧抿着嘴唇,微笑着跟他打了个招呼。杨文里很感激她的体贴,毕竟,如果他们问起来,杨也会撒个谎蒙混过关。
他刚坐下,达斯提就揽着他的肩膀,把他拉过去,凑到他耳边轻声说,华尔特打你了?
他看起来有那么暴力吗?
达斯提耸了耸肩膀,谁知道你们在床上会不会玩得很疯。
杨文里对着他翻了个白眼,我们早就分手了。
不是吧?
杨文里甩开他的胳膊,在长椅上坐正。
达斯提咳了两声,恢复成正常的声音说,约翰帮我们做了一个单独的论坛,以后我们的同好会就可以脱离学校的论坛。
这样就方便更多成员加入,测试的几天,已经有好几个新人加入了。约翰说。
我们需要发展很多成员吗?杨文里问。
人多总是好事,等开学后,我们举办活动,人多更好办事,影响力也更大,到时候,发通知,大家讨论,在自己的论坛也更方便。洁西卡说。
也方便我们对入会成员管理,我建议,你俩担任管理员。约翰说。
把我们四个都设为管理员吧,达斯提说。
我没意见,洁西卡问,杨呢?
我同意。
还有还有,达斯提迫不及待地说,我建议,咱们管理员使用匿名,就我们几个人知道,是不是很有趣。
你这个论坛,可以在手机上登陆吗?杨文里问约翰。
当然可以。
不行,你的破手机不行,太老了。达斯提说。
这个呢?杨文里掏出莱因哈特借给他的那一台,递给约翰。
咦,你换手机了?达斯提问。
借的。
约翰接过去看了一下说,这个没问题,我来帮你安装设置。你想用什么名字,真的要像达斯提说的那样匿名吗?
当然要啊,我就叫银河海盗。达斯提兴奋地说。
嗯,约翰帮我设为阿里阿德涅。杨文里想起,上次去安妮的酒吧时,他给华尔特的乐队起名字叫忒修斯之船,其实,他当时想说的是,他就像是被忒修斯抛弃的阿里阿德涅。
唉,是个女人的名字啊。达斯提说。
都说了要匿名,还分什么男女?
这名字好耳熟,是那个谁来着,名字到嘴边就想不起来了,啊对了,是被忒修斯抛弃的可怜公主。达斯提意味深长地瞟了杨一眼。
但她的线团很管用,能走出迷宫,不是吗?
还有,她还会遇到她的酒神。洁西卡冲着杨会意的一笑。
你们在说什么啊?约翰低着头摆弄着手机,不明所以地问。
杨听了洁西卡的话,愣了一下,但他只是对着约翰说,神话故事而已。
我设置好了,杨,你收到新邮件了。约翰把手机还给杨文里。
杨接过手机,查收邮件,是莱因哈特发来的,“我在酒吧碰到华尔特了,你也回来了吗?晚上来酒吧吗?”他回邮件问莱因哈特愿不愿意去他的家,莱因哈特答应了。
莱因哈特来的时候,他躺在沙发上看书,起身开门之前,他把刚刚枕在头下的靠垫拍了拍。
你家还挺舒适的。
杨递给他一杯酒,莱因哈特闻了一下,惊讶的说,白兰地,你居然喝这个。
你没有见识过我的酒量。
莱因哈特在沙发上坐下,问他的嘴唇是怎么回事,杨文里讲了,省掉了绝大部分细节,只说自己说了很过分的话。
莱因哈特转动着手里的杯子,好一会,他低声说,我爸爸酗酒。
你没跟我说过。
我不想说他的事,我小时候,就记得他从早到晚喝个不停,结果呢,我现在也是。莱因哈特摇晃着手里的酒杯,语气有些自嘲。
其实,我跟他相处的时间不多,没想到,也会受到这么多的影响。
是啊,我都不知道自己会成为怎样的父亲,还好,我目前不用操心这事。
杨文里拿起酒瓶,给两人的酒杯里倒酒。
你会回家继承父亲的公司吗?
不会,我已经尝到了经济独立的甜头,怎么可能再回头呢。
是啊,独立真好。
莱因哈特伸出了手里的空杯子。
杨文里犹豫了,他拿着瓶子的手没有动,莱因哈特,够了,再喝你要喝醉了。
你没有见识过我的酒量。
我不想见识,我可不会让你把我仅有的一点存货全都喝光。
真小气。
那当然,我赚钱可比你辛苦多了。
你觉得我只是靠容貌挣钱?
不,我没这么说。
你就算这样想我也没有生气,也许你说的对,仅仅只说模特的话,的确没错,他们只需要一个漂亮的外壳,没人在乎外壳里面有什么。
我喜欢你不仅仅是因为你的容貌。
你喜欢我?
杨看到莱因哈特冰蓝色的眸子里满是惊讶,他也有点意外自己竟然会何会脱口而出,于是挪开了视线,轻声说,是啊。莱因哈特从他手里拿走了酒瓶,往自己杯子里倒了一杯,一直盯着杯子里的酒水,没有喝。杨咽下了“那你喜欢我吗?”这个问题,他不知道会得到怎样的回答,也许哪种他都不想听到吧。
你今晚可以留在我这里吗?
莱因哈特想了一会,说好。
你怎么跟你伴侣说呢?
就说我去安妮家过夜了。
醒醒,杨,醒醒。
杨文里感觉听到莱因哈特的声音,他睁开眼,一片模糊。
你怎么了?
杨伸手摸到了脸上的泪水,在听见莱因哈特叫醒他之前,他好像也听到了自己的哭声,他盯着莱因哈特近在咫尺的脸,愣了一会,然后坐起来,靠着床头,用手背擦去眼泪,说,我做梦了。
莱因哈特也坐了起来,他抬手擦去杨脸上残留的泪痕,又轻轻摸摸着他嘴唇上结痂的伤,说,你经常做梦都会哭吗?
不会。杨笑了一声,声音很干。
他仰着头,回忆刚才的梦,梦境里,他是个小孩,五岁左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来回跑着,想要找到母亲,但是每一个房间他都找过了,哪里都找不到,然后他看到父亲推开大门进来,小男孩跑了上去,结果父亲抬手给了他一个耳光,他嘴角鲜血直流。这个梦他不止一次做过,每次做完他都记不住,只不过,这一次回家过后,他开始怀疑,也许梦境不仅仅只是梦境。
9、
周日上午,杨文里和华尔特来到老城区西边的一个艺术园。这地方曾经是一大片工厂,几十年前因为某些原因,工厂陆续搬迁去了更偏远的地方,厂房一时没有拆除,闲置在原地,很快荒废的厂房变成了地下交易的场所,帮派之间为了争抢非法的生意,短短的时间内就闹出了几次严重的冲突,厂区经过彻底整顿后廉价出售,吸引了一两个颇具眼光的投资人,经过十几年的改建开发,这里逐渐成了前卫艺术的聚集地。今早他俩是受安妮邀请过来参加梅克林格的画展开幕,杨文里正好可以顺便写一篇报道。
宽敞的展厅内已经聚集了不少的来宾,梅克林格站在展厅中央,面对着呈半圆形聚拢的人群,他身边的妻子递给他一杯气泡酒。杨文里和华尔特走到人群的最外围,杨一眼就看到了个头最高的齐格飞那头红发,他和安妮就站在画家的面前两步开外,旁边是莱因哈特,身边还站着一个男人,一头暗褐色的头发,个子比莱因哈特高一点,但没有齐格飞那么高。
梅克林格清了清嗓子开始说话,他首先感谢大家抽空来赏光他的画展,接下来的话,语气变得严肃起来,希望大家尽情欣赏这次展出的画作,但务必不要掏钱购买。围拢的人群中响起了参差不齐的会意笑声,杨转头看了华尔特一眼,做了个表情,表明自己没有明白好笑之处在哪里,华尔特只是耸了耸肩膀。最后,画家特别感谢罗严塔尔先生的帮忙,多亏了他这次的画展才能这么快就举办。他对着莱因哈特身边的男人举了举香槟杯,正如杨所想,那人就是莱因哈特的伴侣。
人群散开了,华尔特走到大门旁摆放饮食的桌子上拿来两杯酒,递给杨文里一杯,他俩走过去祝贺梅克林格的画展开幕,没说上几句话,就有人过来找画家说话拍照,于是两人就走开了。
好久不见啊,杨文里。安妮迎上前对他说,转头对着华尔特笑了一下,然后还是对着杨说,你看起来有点憔悴,最近过得还好吗?
还不错,就是工作太忙了,昨晚熬夜了。
啊,熬夜,真羡慕你们年轻人,到了我这个年龄,我可是绝对不会熬夜的。
有可能的话,任何年龄我都不想熬夜。
难得的暑假,你别太拼命了,有时间来酒吧玩玩吧。
好。
华尔特留下来跟安妮说话,杨文里这次过来还有任务在身,于是独自走进展厅去看画,他顺着墙边慢慢走着,一开始站在画前欣赏时,身旁有人突然跟他聊了起来,说着他半懂不懂的术语,他只好随便敷衍了几句就快步走开了。这之后,他会先跳过那些已经有人驻足观赏的画作,一连看了十几幅,他发现自己无法欣赏梅克林格的创作手法,也不明白画作想要表达的内容,但他还是仔细记录了每一幅作品的名称,创作时间和简介等信息。
他转完了全部展厅后,来到角落的休息区坐下来,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下不多的感想,写下了几个问题,打算等梅克林格不那么忙的时候跟他聊聊,假如离开前一直找不到机会,那就回头发邮件联系好了。
他写完,起身走回展厅时,透过落地玻璃看到了莱因哈特和奥斯卡站外面的室外休息区。奥斯卡低头凑到莱因哈特耳边说话,从他这个角度刚好看不到莱因哈特的脸,莱因哈特似乎打算走开,奥斯卡一把拉住了伴侣的手腕。杨文里看到奥斯卡准备转头看向这边,他立刻转身走出了休息区。
回到入口的那个大展厅,他已经没有心思继续看画了,周围的人们,大多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彼此之间愉快地轻声交谈着,他独自一人心神不宁地徘徊着,不想再次看到莱因哈特和伴侣在一起,不想去采访梅克林格,也不想去找华尔特,他感觉自己好像是上课时进错了教室,他只想离开这个叫他不明所以,不知所措的地方。
杨!
突然听见有人喊他,杨文里抬头,看到旁边的齐格飞和梅克林格的夫人,女画家手里拿着画稿,他估计两人正在商量植物绘本的事情。
你不舒服吗?齐格飞问。
杨文里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抬头抓了抓头发,说,我有点饿了。
那边桌上有点心,味道还不错,是安妮推荐给我的店子,你可以去试试。夫人笑着说。
好的。
看起来,你觉得这些画挺无聊的吧。夫人说,是开玩笑的语气。
倒不是无聊,我只是看不太懂。
无所谓懂不懂,纯凭视觉的感受来欣赏也不错。
杨文里很感激女画家的体贴,他说,对艺术品的欣赏,缺乏相应的基础知识,乐趣自然也就少了不少。他对两人微微一笑,走开了。
他走出展厅大门,站在门口左右张望,这个展馆距离园区的入口不远,那一小段路上不断有人进出,通向园区深处那边的路上则空无一人,杨文里转身朝里面走去。他路过了一连串大门紧闭的建筑,这些经过改建的厂房,仅从外观来看,很难区分哪些正在使用,哪些闲置着。
他走在树荫底下,双手捏成拳头,暗自嗤笑一声,此刻他离开展厅,漫无目的地走在冷清的小道上,模样像极了落荒而逃,逃离他看不懂的艺术品集合地。他讨厌在画展上格格不入的无措感。如此想来,之前跟那些人看似融洽的相处,不过是华尔特身上讨人喜欢的光环波及到了他,而他,只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
此外,亦是逃离他轻率踏进的泥潭当中。杨的脑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刚才不小心撞见的一幕,那个叫奥斯卡的男人,成熟英俊,凑到伴侣耳边说话时嘴角上提。就在几天前,他才对莱因哈特说过喜欢他。
他发现之前把这事想得太简单了,或者说他根本就没有想过,虽说,从一开始他就知道莱因哈特有伴侣,然而过了这么久才第一见到,对那个叫奥斯卡的男人,杨并不嫉妒他,只是,相比之下,他只是一个埋头读书的大学生。他忍不住想象着莱因哈特和伴侣在一起生活的画面,而他和莱因哈特相处的景象,如今变成了犹如梅克林格笔下的画面,抽象难懂,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了。也许,他不想再见莱因哈特了。
他突然看到,有几个人从他身边跑了过去,他过来的这一路上完全没有看到有人,大概,这个艺术园还有其它的入口。附近的建筑上张贴着一些宣传画,路边还立着一些牌子,所有的画面都非常抽象。杨文里松开了双手,放慢脚步观察周围,那些招牌一定具有某些含义,只不过他现在无法理解。
刚才跑过去的几个人,一眼看上去不像是去参观画展的,之前在画展上看到的那些人,闲庭信步,要么衣着精良奢华颇具买家风范,要么别具一格更显艺术气质。这边的人截然不同,装束普通,步伐匆忙,表情兴奋又不安。
杨文里听到不远处的一栋建筑里传出嘈杂的声音,门口还站着几个人,于是他好奇地踏上了台阶,门口的几个人只顾着大声聊天,没人理他。他进了大门,里面是一间跟画展的展厅类似的空旷大房间,天花板很高,不过这里面窗帘紧闭,尽头的墙壁上播放着投影,有人正在讲话。
房间里光线昏暗,聚集的人不少,全都围在投影那边,杨文里不想贸然挤到人群当中,他只往内走了几步,站在人群的外围。围观人群虽说不少,好歹大家站得不算过分拥挤,他找到了一个缝隙,看到了面对人群正在说话的男人。那人年近三十,脸庞尖瘦,身后投影的光亮映得他的面孔显得有些刻薄。男人说话的声音炙热,投影上播放着一些无声的画面,围拢的人群不断点头赞同,也还夹杂着一些附和,分不清是赞同还是质疑,声音同样热情。
这时候,讲话声停了,墙上的投影突然一黑,接着室内柔和的灯光亮起,人群爆发出了热烈的掌声,不过旋即停止了,相比起鼓掌致意,这里的人们更急迫地想找彼此交谈。有好几个人快步走到演讲者面前急切地提问,那个男人摇摇头笑着说,不,我不会给你们册子或任何文档资料,我需要你们动用聪明的头脑去记住,去思考。
杨文里看着人群自动分成一个个小团体,房间里交头接耳的声音越来越响,他转身朝门口走去,没走几步,有人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
杨文里,好巧啊,你也过来听讲座?
他转身看到了洁西卡,笑着说,不算专门过来的。
那是?
我来这里看画展。
洁西卡光滑的额头微微起了褶皱,欲言又止,她拉着杨文里的胳膊肘往外走,出了展馆大门,绕到建筑背后的一个自助售货机前,她问,咖啡?
我不用了,谢谢!杨说。
洁西卡投了币,从出货口取出一罐,她带着他来到草地上一条晒不到太阳的长椅前,两人坐了下来。她打开罐子喝了一口咖啡,若有所思地说,画展啊,那位画家有争议吗?
这个……我不了解。杨文里茫然地回答,他发现自己不仅对梅克林格的画不了解,对画家本人也不了解。然后问洁西卡,为什么这么说?
这个地方嘛,可以说有些传统了,你要是有兴趣的话可以去网上搜索一下那位画家,通常来这里开画展的人,大多都是在国内不见经传,但是在外面有着超高的知名度或者得奖无数的。
他想起来了,之前在安妮家聚会的时候,梅克林格提到了画展的场地不容易找到,在这里顺利举办,对亏了奥斯卡的帮忙。他说,我回去写报道的时候是需要搜索一下。
哈哈,这么说,达斯提又把周末的工作扔给你了。
这倒不是,今天这位画家跟我有过一面之缘,我过来捧场,顺便写篇报道。
杨,你别太宠达斯提了。
啊,我们不是……
洁西卡打断了他的慌忙解释,笑着说,我当然知道你俩不是,你不觉得,你也太宠那个学弟了吗?每次听他喊你“学长”,那种撒娇的语气,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杨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没说什么。
洁西卡喝完咖啡,起身把空瓶子扔到自助售货机旁的垃圾桶后,又坐下来说,你是第一次来听这个讲座吧。
嗯,不过,我进去的时候差不多已经结束了,这是关于什么的讲座?
时事,你懂的,就是那种我们的新闻报道很短,网上也很少有地方可以讨论,最终不了了之的那种事件。
杨文里理解地点点头,问,那个人是谁?
安德烈·霍克,我关注他有一阵了,他每周都会开办讲座,不过地点不同,暑假期间一直在这里。杨,你应该多来参加这种活动,我们同好会以后组织活动,你可以从中学习到经验。洁西卡说话时脸上熠熠生辉,丝毫不逊色于她在舞台上表演时的热情。
报社里的工作挺忙的。杨犹豫地说,他最近看书的时候都变少了,明明学习是件挺正常的事情,不知何故,他觉得要是说出来,会显得有些虚伪。
你也不要忽略这些事情哦。
人的精力有限嘛。
对了,安德烈今天提到了艾尔法西尔的近况,你有听到风声吗?
杨文里点点头,自从上次达斯提说过的那一点点消息后,就再没有更多消息了,他不由自主地放低了声音,现在情况严重吗?
洁西卡严肃地点头,嗯,这样吧,我回去后把今天讲座的内容整理一下,晚上给你发邮件吧。
好的,麻烦你了。
跟洁西卡道别后,杨文里又一次走进刚才举办讲座的建筑里,他准备去一下洗手间就离开艺术园。此时,他脑子里满是那稍显尖利的音调,尽管他进去的时候讲座已接近尾声,他只听到安德烈不多的几句话,但那热诚的声音,精心组织的语言,萦绕在脑中不散。
杨文里推开洗手间的门走进去,心不在焉地差点跟一个人迎面撞上,他赶紧停下来。站在面前的人是奥斯卡,杨文里抬头,看到对方眼睛的一瞬间,他的身体好像僵住了。
奥斯卡低头对视着他的眼睛,眉头微微皱起,不过旋即换上了微笑,说,我刚才好像在画展里见过你。
是的。杨文里清了清喉咙,奥斯卡的声音低沉悦耳,杨接着说,我刚才去看了画展。
你是专程来画展,顺便听讲座呢,还是相反呢?
嗯,算是吧。杨含糊地说。
奥斯卡轻笑一声,绕开杨文里走出去了。
杨走到洗手台,打开水龙头,掬起清凉的水洗了把脸,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懊悔刚才自己
失礼的举动,令杨文里惊讶地迈不开脚挪不开眼的是奥斯卡的眼睛,那人的两只眼睛竟然一只蓝色,一只黑色。
晚上,杨文里洗完澡,坐在床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收邮件,有两封新邮件,一封是洁西卡发来的,一封是莱因哈特。他犹豫了一下,先点开了莱因哈特的邮件,“早上的画展你是不是很早就走了?你现在在做什么呢?”
他关掉这封邮件,点开了洁西卡的邮件。内容很长,杨读了几段就由衷地赞叹洁西卡强大的记忆力和精准的表达,通过她的文字叙述,他仿佛听见了安德烈演讲的声音。安德烈对于每个事件的切入点都非常普通,紧接着谈到事件对于大家生活可能牵涉的影响,随后再自然而然揭露出关注这些事件的重要意义。接连几个案例看下来,杨感觉到似乎哪里有点不对劲,但他一时又想不清楚,每一次当他感觉接近了真相的边缘,结果又滑了过去。
他听见新邮件提醒的滴滴声,点开,又是莱因哈特发来的,“你在忙吗?今晚想不想来我家?”他依然没有回复,关掉了邮件。
杨文里回忆着听讲座的那些人们,他们自豪的点头,兴奋急切的交谈,他想起,安德烈最后这样说,希望到场的诸位保持理智与独立的思考。然而,此时他读着洁西卡的记录,发现安德烈对事件的讲述有一套自己的模板,每一个事例都是按照这个模板来的,让听众不由自主地接受了他的观点。演讲者在讲述的内容里充满自信,不过杨此刻回忆,感觉那人声音里的自信不像是自然流露,或许演讲者自己从没有发现过。
他又想起在洗手间里,奥斯卡对他说话时,音调有些傲慢,只不过当时他完全没有注意到,杨文里摇摇头,发现自己的注意力开始分散了,他忍不住点开莱因哈特的邮件,看了看每一封邮件发送的时间,回复,“你的伴侣不在家吗?”
他再次回到洁西卡的邮件继续读着,果然写了艾尔法西尔的情况,远比他想象的严重得多,那里已经举行了多次游行不说,甚至出现了流血事件。他叹息一声,自己虽然在书中读过不少类似的情形,却对于这个世界上正在发生的事情了解甚少,他根本没有参加过,甚至没有近距离看过那些运动。
然而,在他看来,洁西卡,还有听讲座的那些人,他们激情澎湃,甚至跃跃欲试,就好像准备随时投身于那种激烈的运动,甚至冲突当中。他们仿佛不在乎受伤,流血,被捕。而他,如今只是等待着新闻。
滴滴。杨点开莱因哈特发来的新邮件,“他去艾尔法西尔出差了。”
杨文里思索着眼下正在艾尔法西尔斗争着的人们,他羡慕那些人吗?理解他们的理想吗?就如同讲座的大厅内,听众们的情绪被安德烈的演讲点燃,渴望冒险的情绪风暴在高高的天花板之下聚集盘旋。
他输入了回复,“等我过去。”
杨文里收拾了东西出门,来到街道上,夏季的夜晚,凉爽宁静,他觉得,艺术区那间不大的房间里聚集盘旋的能量浪潮,仿佛永远都席卷不到这个城市里其它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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