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井弘明意識到現在他即將進入人生的第四個十年。提醒他這件事是他在走進天空金融時,看到了放在他的朋友的辦公桌子上的一枚鑽石戒指。在做潛入搜查官的這些年月之間,或許是因為生活中沒有什麼巨大的變故,本該是身處虎穴狼巢這樣的險境然而眼下的日子卻過得悠然自得,可能是這個原因導致他對於時間流動的感受似乎變得混沌。
他的朋友似乎注意到有人來拜訪自己,便從那張堆滿雜物與文件的辦公桌底下探出頭來,這讓新井想到他之前在路口看到的被遺棄在紙箱裡的貓,貓探出頭,又迅速縮回這個世界上唯一能勉強給它提供遮風擋雨的避難所,等待著這個世界上能有好心人來將它領走。
“新井先生今天這是有空來看我嗎?”秋山直起起身子來,擋住了百葉窗之間滲透進來的昏黃的光,而這暗金色的線又正好可以勾勒出這位翩翩社長修長的身形。只要秋山用這樣的語句開始他們交往之間的談話的時候,這樣的措詞總能讓新井感覺這位在自己眼前的多金的老闆像是在此刻把自身放做了他這位普通黑道(他這時不知道這是假的)的情婦的位置。
他是什麼時候開始來看,或者說來拜訪秋山的呢?新井覺得自己總會在與對方說話時走神去陷入沉思,去回憶他們之間如同被炸開的玻璃碎片一般的過往。那好像是發生在很早的時候。是有那麼一天,那時正好是神室町的初夏,剛過了下午五點多,天邊的橙紅色即將要沉澱下來。新井弘明提著一個裝滿鈔票的黑色手提包來到一個名叫天空金融的事務所,他記得那一天的目的是他想要結束這段微妙的人際關係。當時是一名胖胖的小姐給他開的門,他禮貌地向她說明來歷,而那名自稱為花的小姐圓圓的臉上流露出的給人感覺是她從未聽過“還錢”這個詞彙概念,也好似對於顧客上門來還錢這樣的光景感到吃驚,當然也抑或是可能從未見過舉手投足之間如此禮貌的道上人士親自登門拜訪,總之她請他在沙發上坐下。
小花告訴新井她的老闆出門了,新井有一瞬衝動想直接將這些錢連帶著這個手提包交給花,然後自己一走了之,但是在他良好的教養中,哪有人是這樣不出聲、不出面地來告別一段關係的呢?更何況小花告訴他,只需稍等片刻,那位溜出去偷懶的社長就會回來了。那也好,反正他不著急,因為他已經將這一天的事情都做好,兩邊的事情都處理妥當,接下來的時間都歸他所支配。
新井看到面前的茶几上放著一份上週的報紙,此刻那些為了完成潛入任務受到的特殊訓練給他在這樣的消遣事上帶來便利,他能夠輕鬆熟練地倒著看那份報紙的頭版,是一樁艷星醜聞。畫報雜誌上的女郎笑得甜美,與旁邊的大字標題交相呼應,更像是要坐實這樁傳聞的真實性。她脖子上戴著一掛珍珠,那柔軟的身段與穿著打扮像是做了誰的情婦。而又在此刻秋山就從那扇門後企圖悄無聲息地側身滑進來,或許是礙於客人在的緣故,小花恨恨地瞪了她的老闆一眼,隨後清了清嗓子,像是捏著喉嚨一樣嗔怪道:“秋山先生,你的客人已經到了很久啦!”他站起身,秋山穿著嶄新漂亮的深紅色西裝外套,那些在光線下是深棕色的碎髮隨意地散在脖頸的兩側。他恍然覺得第一次他見到的秋山駿身上的邋遢雜亂全都轉移到他們所處的這間事務所裡來了。
“新井先生是不是算錯賬了?”比自己至少年輕有五歲多的年輕社長並沒有打開手提包清點,只是掂量了下分量,又放回自己面前的茶几上,“我記得當時我沒借出那麼多呀。”對方朝自己眨了眨眼睛,那雙眼睛亮晶晶的,感覺下一秒隨時隨地會彎起來朝他笑。
他在那一刻不知道以後自己也會在床上對上這雙眼睛,對方的眼眸在那時會只是為了他蒙上一層濕漉漉的霧氣。
秋山把那顆鑽石戒指放在手掌中,用指腹輕輕摩挲著鑽石切面,他注意到新井的視線在自己的手指之間來回流轉著。他就將這枚戒指遞給對方。
“這是今天一位女士給我的抵押物。”秋山將這枚鑽石戒指交到他手上說到。如果這是他的訂婚戒指他也不會感到驚訝,新井想到,畢竟三十出頭的男人準備婚娶之事可謂是再常見不過的,更不要說眼前的男人身纏萬貫,氣質也屬是招蜂引蝶的類型。他想到他曾經在警視廳的同事有幾個已經結婚生子,雖然自己正在這黑白兩道之間沉沉浮浮,每一步走得如履薄冰,但是他覺得他還是像更多人一樣被時間與生活的波浪推著向前走,並沒有尋到一個錨可以讓他在世間的激流之中尋找一個固定點能夠固定住自己。
新井拿著那枚戒指,幾次他來到這裡,秋山就喜歡拿出一些東西給他看。秋山像一個收藏家,仿佛世界上的奇珍異寶都藏在他這裡。這些東西大多是顧客的抵押物,此刻成為了秋山極盡奢侈的,可以用來炫耀的資本。年輕的社長將這些金的銀的擺在他的手掌心上,要他摸一摸,瞧一瞧,仿佛是只要過了他的手,這些東西的價值可以翻倍。新井殺過一些人,同樣看過一些道上人士殺人,自己也收拾過尸體。那些身體上穿金戴銀。他戴著橡膠手套,小心翼翼地將那些名貴的首飾摘下,製造出圖財害命的跡象。隨後將寶石金子有些埋進了郊外山上的土裡,有些則選擇在深夜扔入海中。秋山向他征求意見:“新井先生覺得這是贗品嗎?”
“我不知道。”他輕聲應答,將戒指擱在茶几上,就是他對面坐著一個真正的收藏家,他也不會變成一個鑒賞家,他對這些別人的寶物唯一做過的事情就是將其丟棄。鑽石的切面折射著自然光線,這讓他想起了在某個夜晚他駕駛著快艇,將那些受害者的珠寶扔進海底前,和象牙鐲子一般白的月光覆在它們的表面,泛起了柔和的光澤,隨後又從他的手指間滑落掉入波濤中,拋起的波光似銀屑一般印在他黝黑的瞳孔裡。
“新井先生真是誠實的人啊。”新井不知道對方是在稱讚他還是只是道出了自己的感想。因為他知道,來到這裡的顧客為了能夠從眼前的這位借貸社的社長的指縫中能夠拿到一筆巨額借款,有些人會信口雌黃地說下彌天大謊。新井移開了視線,而秋山將一紙關於那沒鑽石的鑒定書從口袋裡拿了出來。
“那么那位小姐为什么不上Le Marche呢?”
“因為她需要一千萬。”眼前的這枚鑽石無論如何有著熠熠生輝的光芒,也並不能匹配承受得起它的主人這樣大膽的開價。新井想:那麼一定是這枚戒指的主人所經歷的值得那一千萬了。有時候他的思維也會受到感性的影響,每個人的思維都有被感性牽動的那一部分。
隨後秋山告訴了他那位女士的故事:那位女士家道中落,丈夫負債纍纍又逃亡到海外,她在來到天空金融之前一直過著悲慘的日子,只有這枚鑽石戒指陪伴著她,仿佛是可以提醒那是過去過著優渥生活的上流階級的證明。但是在神室町,還只是在這一座城市裡,如果每天都有無數的幸運降臨,那麼也一定會有同等的悲慘的事情發生,就好像吃飯喝水一樣正常,那又有多少人會知曉呢?知曉的人又會有多少會拋出同情的橄欖枝呢?若人們不繼續生活的話,這座城市,或者說這世上每座城市都會成為吊喪之城吧。生活與人們是不能止步不前的。
他注意到在秋山的講述中很聰明地去模糊了些許細節,也自始至終都沒有說出故事主角的名字,但是這並未影響整個故事的敘述。秋山有很多這樣的故事,就像那些只來光顧過一次的顧客放在他這裡的抵押品一樣多,或許每一件抵押物都承載著一段故事。但是秋山並不會一個一個都講給他聽,有些是商業上的機密,也有一部分原因或許是秋山還記得自己眼前的聽眾是這座城市最大規模的極道組織的一員。
其實在曾經做警察的時候,新井也聽過許多的故事,犯人的,嫌疑人的,受害者的,受害者的家屬親友的,路人的,這些是他不得不聽的。他的耳朵與大腦會從這些冗長的敘述中提煉出關鍵的信息,但是他也會“偶爾聽聽”並且記下那些關鍵詞以外的部分。那些部分很多是懺悔,憤恨,本該是發洩一般湧出的情緒,卻在警察面前多化為了無奈的吐息。在這些帶有個人情感色彩濃重的部分面前,他想到他曾經讀過的一本書裡評價警察有時就像神父這個職位一樣,對於來者的話語不能顯示出大驚小怪,他們能做的事是傾聽與訊問,唯一與神父不同的是警察是不能對這些傾訴者顯露出同情抑或是其他的情緒。
“可是我又能有什麼辦法呢?”新井弘明聽過許多行兇人以這樣的語句作為口供的結尾,無論之前的犯罪長篇大論的理由與行兇過程顯得多麼的無可奈何,毫無退路,但是好像只有這一句話才能夠撥動了一下他那僵硬的心弦。
“雖然我不是想要自詡是個好人,但是這條街上有說我是個危險人物可真是對我有很大誤解啊。”
秋山這麼說著撓了撓頭,表現出對這樣奇怪的傳聞感到苦惱的樣子,但是新井從他的語氣中讀出一絲愉悅。秋山又捋了捋掃在後脖皮膚上的發尾,這樣的動作多少帶有些女氣。但是新井對他這個動作有一種說不上的感受,他記得有一次秋山坐在床邊,隻身穿著黑色的襯衫,抬起手又曖昧地捋起脖子上的那些碎髮,紧贴在皮肤上的金色的細鏈也一同被顯露出來:“新井先生是不是用尺子測量好了?這正好可以被遮住。”他無言,只好用親密的行動來回應,他走到秋山面前,一邊用手扶著對方的脖子,手指穿過那根金色的細鏈,纏在手指上感覺到的是帶有著對方體溫的,一邊溫柔輕小心地给与对方一个悠然绵长的亲吻。他主動去吻秋山的時候,接受這個吻的人都會為之一愣。因為在行這樣的親暱床榻之事中,大多是秋山去親他,就好像秋山會主動向他出借上繳東城會的錢財那樣。新井知道這一切的條件是什麼,他要兌現出他們初見時他的那句改變這座城的豪言壯語,他要拿出比他們所經手過的所有的寶石金子價值還要高的事物給這位業餘收藏家看。在這些親吻之間,他有一瞬就覺得自己好像就是秋山一切的慾望的具象化,他是在通過自己的嘴唇來親吻他的慾望。
很多時候新井弘明感覺關於秋山的回憶像是斷片了一樣,就好像筆者所正在寫的這個故事一樣,其實更加準確來說,與秋山相處的時間是不知道從哪裡飛來的拼圖碎塊,正如秋山眼裡的他其實一直展現的是斷簡殘編。新井想要拼湊起來一段他們兩個共處的時光卻發現那是他嵌不進正確的凹口,但是那時候他不知道自己以後有大把時間可以將這些碎片拼成一塊完整的油畫像。就像現在的他暫時回想不起來他們為什麼會從鑽石的事情談到一起去郊外燒紙,這事情好像是一時興起似的,要把過去的痕跡都付之一炬竟是如此的簡單的事情。他只記得在來到郊外之前他們一起去了那家咖啡店,招待他們的是與他們都熟絡的店長,也是他在計劃之外為數不多的與正常生活所維繫的人際關係。時間已過深夜,很多時候他們在這個時間段都是醒著的,在這樣的深夜裡他們處理過很多的事,但是很少會在一起,在床上的時間也就更少了。他們的車停在一邊,面前燃燒的火光映得遠處夜幕之下的小山群更顯滿目蕭蕭。
秋山又將一沓廢文件丟進火堆裡使火苗燒得更加旺盛,火焰之上的乳白色的煙升向夜空。新井看著火焰在對方的瞳孔裡幽幽地跃动著,隨後又看向那柱缥缈的白煙,白煙裡似乎包裹著他的未來與他的命運。就好似是他第一次出警看到一副尸體的慘狀,他轉臉再也不忍去看那白煙,轉過身抬腳回到車上,他聽到秋山的聲音混著火焰噼里啪啦的聲音傳來,就像清晨枕邊終結夢境的囈語,他問他要去哪。
他沒有回頭應答,只是默默地打開後車門,車門後擺著的不是要處理的尸體,他也不需要再從後備箱拿那些肢解人體的工具。他輕鬆地將對方掛在車後座的那件面料做工極好的暗红色外套拿了出來,回来遞給對方,又轉眼去看那些紙張在火焰燒裡燒成焦黑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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