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魂丨桂中心丨When The World Was Young 17

“你确定一刻钟够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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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码头曾是江户最重要的交通枢纽,白天黑夜,来往的商船在码头上停靠、出发,络绎不绝。在终端建成之前,这里是整个城市最嘈杂的地方——人声、水声、装卸货物的喊声充斥在海面上,久久不绝。而这一切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今的码头,只是江户人谈话中的一个寻常地点,守着几艘不知归属的木制渔船,静默地隐在夜色之中。习惯了冷清的它并不知道,这里即将迎来近十年规模最大的一批来客。

船队迎着满月无声靠近码头,这是鬼兵队重组以来最大规模的行动——所有的人都在这里,高杉晋助掷出了他最大的筹码。他站在旗舰的甲板上,身后的仓库满满当当,装载着这一次入港的理由。

月光给沉睡的江户城笼上一层清冷的薄纱,高杉晋助则透过眼中的火望见了她的另一种模样。忽然,他的唇角微微一动。

好久没有见到这么美的月色了。高杉晋助心想。一轮圆月被海浪的波澜揉碎,一些记忆的残影浮现在他的脑海中,满月、溪流、漂浮在水面的春樱花瓣、在一旁喋喋不休的桂小太郎、正捧着溪水准备往他后颈里倒的坂田银时,和站在他们三人身后努力憋笑的老师……想到这里,高杉咬紧了后槽牙。一口烟吐出,一阵风吹来,那些记忆就像烟雾一样消散在凌晨的码头上空。

春寒料峭。

正当高杉准备返回船舱时,他感到一个娇小而强大的身影逼近他的背后。

“喂,你是这艘船的船员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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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时睁开眼,眼前仍是一片漆黑。我这是……死了吗?却有一缕细微的意识否认他的疑虑。他想挪动身体,却彷佛有千斤巨石压在胸口,连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这是在哪儿?他想开口,却始终发不出声音。这样重伤的感觉已经很久没有过了,他想,上一次出现这样的感觉时,战争还没有结束。上一次他这样浑身重伤地躺在床上,假发在他身旁守了三天两夜,即使他后来可以下地走动,依然锲而不舍地跟在他身后唠叨“银时,这个不能吃。”“银时,你又忘了换药。”“银时,我给你带了鱼汤,一定要喝完!”银时银时银时……像个老妈一样。

对了——

假发!!

坂田银时的心彷佛没入寒潭之中,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他很想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梦,但左腹的剧烈疼痛提醒他——伤口是真的、红樱是真的、假发的头发……也是真的。他的嘴唇紧紧抿成一条线,心脏在持续地疼痛。你什么也没有保护,什么也没有守住,你什么也不是,什么也没做到……一阵风穿过敞开的窗户,吹得他的眼有些刺痛,他闭上眼睛,希望眼皮能够阻止体内的液体流进这个已空无一物的现实世界。 再次睁开眼时,窗外的雨已经淅淅沥沥地下了起来。门铃响了,他必须打起精神,去接待一位不速之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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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阵风吹来,桂小太郎打了一个寒战。匆忙找来的和服有些不合身,草草包扎的右肩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不过,这是目前的他最不需要考虑的事。高杉和那个技术工匠在仓库里的对话让他感到不寒而栗。你到底在想什么!?七年过去了,伤口却依然没有愈合。桂总是告诉自己,再给他一点时间,再多一点时间。而今天,他必须接受高杉晋助永远无法“复原”这个现实。这一天还是来了。桂小太郎闭上深褐色的眼睛,一个小小的身影浮现在漆黑的幕布上,将金枪鱼刺身推到他面前的高杉、偷偷换掉他课桌上被同学故意洒上味增汤的课本的高杉、和他安静坐在门廊前的高杉、跪在松下村塾前恸哭咆哮的高杉……桂摇了摇头,阻止自己在记忆中沉湎。透过仓库门的缝隙,他看见远处海平面的太阳冒出了头,黎明的光亮落在他的角膜上,他的眼睛有些刺痛。

高杉,这一回,我希望你能有足够说服我的理由。

桂小太郎一面想,一面按下定时炸弹的按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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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头顶的苍穹之上,太阳已经完全冲破海平面,跃升上天空。碧空如洗的蓝天下,一场激战正在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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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海浪朝沙滩打来,几声湿哒哒的脚步声响起来。坂田银时半个身子浸在海水中,趴在沙滩上看一旁的桂小太郎收起铺在海上的降落伞。

“准备得这么周到,真是难为你了。”银时站起来侧着身子跳跃,试图倒出耳朵里的海水。

“少说几句吧,这玩意儿可才救下你我两条命。”桂面无表情地拧着滴水的衣袖,齐肩短发的根部的水滴进他的衣领。

“还能听出嘲讽,你现在还不算太糟嘛。”银时朝桂打趣道。

“还行吧,毕竟肚子被开洞的人不是我。”桂将头发里的海水挤到沙滩上,“已经不是十七岁了,以后别这么乱来了。”

坂田银时“哼”了一声,说:“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乱来的,还不是为了——”

桂小太郎的眼睛不动声色地闪了闪。

“还不是为了委托费吗?成年人谋生很难的,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可以拿着赞助人的钱在邸园挥霍啊?”

“只有在邸园才能见到倒幕的关键人物,而且,我也没有挥霍赞助人的钱。”

“没事啦!”银时摆摆手,似乎想要抚平桂紧蹙的眉头,“别那么严肃,假发。毛利大人那么有钱,你就是带着你的团队天天去邸园包场也不会让他亏损啦,革命家!”

银时的话提醒了桂,他想起了一个小时前还在和鬼兵队作战的同僚们。于是,他对银时说:“回去的路你还认识吧?我得去见我的人了。”

“去吧去吧,你失踪的这几天,快把他们急疯了——连那只鸭子都哭了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

桂向银时做了个再会的手势,向沙滩的另一边走去。就在银时准备转身离开之时,他忽然脸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把搀起忽然瘫软在地的桂。

“假发,你还好吧!”桂努力望向自己的脸异常苍白,银时伸手探向他的后颈,摸出一手冷汗。他撩起桂的里衣,棉布下被海水浸成淡红色的绷带又渗出一层鲜红的血。“伤口裂开了……你到底好好包扎过伤口没有?”

桂避开银时的质问,苦笑了一声,说:“哪有时间去找医生。”

“现在你有的是时间,走,我带你去。”

“银时!”桂努力抬高音量,“我正在被通缉,码头又刚发生爆炸,现在真选组一定在盘查江户的所有医院和诊所……”

“但你必须去换药,再不处理伤口可能会引发感染!”银时也变得焦急起来,他强行拉起桂的一只手,扛起他的半个身体,准备往市中心方向走去。见状,桂奋力拽住他的衣袖,说:“不,银时……去安全屋,那里有急救设备……你……还记得怎么处理伤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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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全屋离歌舞伎町并不远,在一排町屋的尽头,是一处在江户随处可见的住所。坂田银时搀着桂走进这间十叠大小的和室,用最快的速度找出急救箱,又在立柜中找出两套干燥的浴衣,协助桂脱下被海水浸湿的衣服,然后,小心翼翼、一点一点地揭开他上半身的绷带。“还说我乱来,你比我更会制造麻烦。”坂田银时一面往桂的左肩裹着绷带,一面嘟囔,“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经二十七岁了?”银时唠叨的对象此刻紧咬住下嘴唇,额头抵在银时的肩膀上,闷声闷气地答道:“我不是在乱来,我只是……想知道他为什么会这样做。” 银时的动作短暂地停顿了半秒,又继续装作若无其事地在桂的胸前绕着绷带。“早就说了,你就是一个铁头。”他责怪的语气十分柔和,桂小太郎没有回应。

银时在绷带的结尾处打了两个结,掏出被褥铺好床,将桂转移到床铺上。“我去烧点水。”银时说着,拧开水龙头,把水壶灌满水。

“你烧完水就回去吧,两个孩子一定在等你。别怪伊丽莎白,他来找你时没想到事情会闹这么大,不然,他一定不会把那两个孩子也牵连进来……我也没想过要打扰你的生活,你现在过得很安稳,我……”桂的声音越来越模糊,银时的嘴角微微颤抖,他正开口想要回点什么,却发现他的胸脯正规律地起伏着——他睡着了。“又想甩下我吗?这个笨蛋。”银时握着发烫的水壶柄,有些失落地想。

桂小太郎很久没有拥有过无梦的睡眠了,这让他在醒来时甚至感到有些失落。窗外的天空一片漆黑——已经是晚上了。银时回去了,伊丽莎白也不在身边,他现在又是一个人了。自从奶奶去世后,他就是一个人,在松下村塾的那些日子像个梦幻般的泡泡,泡泡被戳破后,他就又是一个人了。这没什么,我已经习惯了。他在心里想,他早就该适应一个人的生活。

他的手摸索床铺的边缘,想打开房间的灯。忽然,他感到自己压到了一个毛茸茸的家伙。

“假发,就不能用文明点的方法叫醒我吗?”毛茸茸的家伙抱怨道。

“银时?!”桂差点叫起来,“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有那只鸭子照看着,神乐和新八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你——”银时用食指点了点桂的眉间,“指不定又在做什么自我牺牲的英雄武士梦呢。”

“不是鸭子,是伊丽莎白。还有,”桂的语气愈发轻柔,“做英雄武士梦的明明是你,笨蛋。”说罢,他往床铺左侧挪动身体,说:“就这么蜷着,不怕压迫伤口吗?要睡就上来。”桂轻轻拍了拍身旁尚有余温的床单,不一会儿,他感到身着浴衣的银时钻进了右侧的被褥。

谁都没有说话,两人就这么静静地平躺在床铺上。银时感到身旁的桂的身体因为炎症的缘故在微微发烫,他的耳根也没来由地热了起来。他努力在脑海中寻找一些存档,明明在战争时期,他俩对共享任何一样东西都已经习以为常,但……自从那件事发生以后,很多记忆都支离破碎了。他永远记得三人分别那天的表情——三个人的眼里、脸上都空无一物,彷佛再没有任何东西可以失去了。他终于明白,比悲伤还能毁灭一个人的,是虚无。他曾以为一切都完了——憧憬、情谊、志向……但偏偏自己又活了下去,被他人不断保护、拯救,又不断地保护、拯救他人。因此,当看到桂小太郎像过去几年的自己一样,再重新去得到什么,建设什么,又开始冒出那些他独有的温柔的傻气,没有人比他更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欣慰。也许假发去找高杉,并不仅是为了摧毁他的红樱仓库;更重要的,是想告诉他——人即使失去了绝对不可以失去的东西,也永远可以通过生活再收获一些什么——这个简单的道理吧。

坂田银时将视线转到窗边,路灯、霓虹灯和车灯在遮光窗帘的缝隙中涌动,在最狭窄的维度展现自己的繁华与安宁。他翻了个身,背对江户的五光十色,却发现,桂小太郎正睁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熄灭的顶灯。

“假发?”银时试探性地唤了一声。

“嗯?”桂没有反驳,这让银时感到有些不安,他的手在被窝中摸索,握住他的手,说:“都会过去的。”

没有什么分离是接受不了的,没有什么悲痛是时间不能冲淡的,桂知道银时想说什么。但不可否认地是——此时此刻,他心中的那根弦正在崩坏。

“那你呢?都过去了吗?”

桂一个轻巧的翻身,跨坐在银时的身上,双手按住他的胸膛,脑袋低垂着。

银时伸出手,将桂的脸抬起一些,他的拇指从他的眼睑顺着脸上的泪痕往下,在桂的唇角谨慎地停留。忽然,他感到两片嘴唇在他的指腹上啄了一下。

“假发??”

一只细瘦的手握住银时的手腕,然后捏住他的四根手指——这一次被吻的是他的手背。坂田银时抬头,看清桂的脸。在另一滴眼泪落下之前,他伸出另一只手,索性将他揽得更近一些——近到两个人能感受到彼此的心脏正隔着皮肤不甚规律地跳动——他的指尖在桂后背那条已经结痂的伤口上轻轻摩挲,桂的声音轻叩他的耳膜:“就今天,就这一回,让我做我想做的事。”

桂小太郎的吻经过他的手腕、小臂、锁骨、侧颈、耳垂、下颚、鼻尖,最后来到嘴唇。他谨慎地试探,银时始终没有防御,他的嘴唇干燥而有力地吮咬着桂的嘴唇,一只手沿着他的后颈伸进他乌黑浓密的头发中,温柔而不失力量地支撑着他。“假发,”银时不动声色地嗅了嗅他的头发,说:“在我面前,你永远可以做你想做的事。”

银时慎重地吻上他的额头,像一种确认,也像一种宣告。这一回的吻更加热烈,不一会儿,浓重的喘息声便从两人的嘴角溢了出来,银时在他的口腔里开拓领地,他的左手从他的后背划进他的胸口,他的胸腔感受到他掌心的温度。好柔软,好温暖,谁曾想这个男人八小时前还几乎仅凭一己之力打过了一只便携式战舰,现在竟像一个画家一样,谨慎地在自己的肌肤上落笔。坂田银时的手抽出桂小太郎的腰带,握住他的手腕,注视着他的眼睛,说:“真美啊。”

“别拿我的脸说事。”桂小太郎错开两人的视线,将脸扭到另一边。

“谁在说你的脸?”银时抱起桂,让两人从床上坐起来,“这是我心底的话——我一直觉得你很美。”

桂小太郎没有回答,只是将脑袋枕在银时的肩膀上,说:“别说这种肉麻的话。”

“今天可是特例,以后你就是想也听不到我说这个了。”坂田银时轻轻捏了捏桂的后腰,用脸颊蹭上他的头发,说“假发?”

“嗯?”

“你还要继续吗?”银时问。

“嗯。”一阵短暂的沉默后,银时感到桂的下巴在自己的肩膀上点了点,于是他将两人重新拉开一些距离,双手捧起桂的脸颊,继续完成刚才的吻。桂的吻似乎更有热情了,他的喘息开始化成一些不连贯的音节,身体也越来越热起来。一股带着成就感的快乐从银时的心底升起,他的手和唇每探向新的一处,便如同推开一扇新的大门。他们的头发、汗珠和身体连接、交换、融合,心脏在胸膛里猛烈撞击,血液在身体中汩汩流动,他知道,这是伤口——身体的和心灵的——愈合的征兆。他看着眼前因热烈而迷乱的桂小太郎,感到如此庆幸——这是他自那场殿后战以来,第一次为他在这个世界上活着感到如此庆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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止痛药生效后,身体彷佛轻松了许多,桂小太郎一直睡到太阳光打在他的眼睛上才醒来。他望着眼前仍在呼呼大睡的银时,眉头愉悦地舒展开,然后轻轻掀开被褥的一角,尽量放轻下床的动作。

“别走。”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桂回头,银时正睁着猩红色的眼睛看着他。他只好重新躺回床铺上,让银时从身后抱住他的腰。他毛茸茸的卷发在桂的后颈处不经意地磨蹭,像是在撒娇。

“这就要走了?”银时似乎还没有完全醒来,有几个音节发得十分模糊。

“已经一晚上了,我再不出现伊丽莎白他们该着急了。”桂的手指不自觉地抚摸着银时的指关节。

“……也是。走吧,大将,别让你的部下担心了。”银时松开握住他手腕的手,闭上眼睛平躺在榻榻米上,过了一会儿,又说:“以后走路记得留意背后,下一次可不会再这么好运了。”

忽然间,坂田银时感到有五根手指填满了自己的右手指缝,他睁眼,见桂的眉眼正悬在自己上方不到十厘米处,乌黑的头发若有似无地拂过自己的脸颊。他说:“虽然着急,但再留一刻钟,也许是可以的。”

“太狡猾了啊,假发。”银时笑着说。

“只有你觉得我狡猾,大概因为你是笨蛋吧。”桂一面说,一面俯下身吻上银时的嘴唇。

“笨蛋怎么有自信说别人笨蛋?”银时猛地从床上坐起,捏住桂的肩膀将他按倒在榻榻米上。

“你确定一刻钟够用吗?”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