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不能解释的，他想，但他最好还是先坐下。
因为一切关于生活哲学的讨论，或许都会说来话长。
他日常离不开思考，冷静的情绪和清醒的头脑有助于思考。
红茶可以宁定心神。所以才要喝茶。
在理性中掺入一点点想象力有助于更好的思考。
白兰地可以解放感性。所以也要喝酒。
而茶和酒的副作用或许不是不可以相抵，只要注意比例。
当然啦，不小心的话，酒精和茶碱“有时”的确会让中枢神经过于兴奋，但是药物可以帮助休息。
当然啦，有时服药也会带来使脑筋迟缓的副作用，所以又得喝茶提神，这是符合逻辑的选择。
是的，红茶、白兰地和安眠药剂，或许的确是散发着有毒香气的危险组合。
但是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是的，或许的确并不是什么“正确的”习惯，或许的确太放纵了些，甚至受到谴责也是活该。
但是难道华尔特·冯·先寇布是什么健康生活风气的代名词吗？
盘起双腿之前，杨威利已经想好了所有说辞。他相信无论要面对先寇布的哪种质疑，他都可以辩驳回去。
然而他迟迟没听到先寇布开口。那位舌尖嘴利的假想敌只是用一对灰褐色的眼珠沉默地凝睇着他。
这比疾言厉色还糟糕。
“先寇布少将？”不败的智将试探着想掌握先机，却迅速意识到自己的声音比预想中来得还要低声下气，“不是说要谈谈的吗？”
“是的，可是又一想，有些事谈了也没结果，反而要自己先想通啊。”先寇布若有所思地摸着下巴，淡淡道，“比如，是不是能把命交给一个被酒精和药物浸泡过的大脑驱使什么的——”
话音还没落地，杨便知道自己必败无疑。
而且紧接着前蔷薇骑士团团长便又补了一句：“毕竟，还不止我一人的性命。”
于是这下不要说自信地反驳，连嗫嚅都做不到。
这种突袭并不在预案里，又或者说，哪怕在脑海中再多推演成千上百次，垒砌起来的防线依旧也要在先寇布那似笑非笑的表情和意味深长的语气前崩塌一角。
然而想要举手投降已经来不及，因为手已经被先寇布一举擒获。
“像这样有多久了？手指一直在颤抖呢。”
“……”
“我该怎么理解这种反应，酒精或茶碱过量摄入？电解质失衡？总不会是我吓到您了吧？”
力道想必经过拿捏的，无法挣脱，但是被握住的腕骨也不觉得疼痛。
相比之下自皮肤传来的温热触感更叫人难忍——先寇布抓着杨的手擎到眼前，妆模作样地端详。显然距离凑得太近了，不只沾染到呼吸的热力，手指还会因为不自觉的轻颤碰上先寇布的嘴唇，仿佛它们正在被那傲慢无礼的前帝国人捧着啄吻。
而拷问就这样进行了下去。
“是中枢神经开始受损的征兆吧？原来如此，所以刮个胡子都能伤到脸啊。听尤里安说过您拒绝配枪的原因，本来以为是玩笑的，不过现在看，的确不能用这双手握枪。阁下果然很有自知之明。”
“……”
先寇布难以从对手的沉默中获得满足，于是狠狠又宰下一刀，“说真的，如果是在战场上，我绝不会把武器交到这样一双手上，更不要说托付背后。”
接着，前帝国人维持着面上彬彬有礼的微笑，变本加厉地以尖牙利齿凌迟着对手，“原来如此，是一个放纵自己被酒精、茶碱、镇定剂轮番控制的人指挥我们不断获胜的。啧啧，该怎么说才好呢，我所效忠的杨威利提督不亏是创造奇迹之人呢，还是帝国军将领实在不中用？”
“说够了吧！” 杨的音量就算没有上升至咆哮，也相去不远。
“还差得远呢，我有的是话等着招待阁下，要听吗？” 一直以来束手就擒了的家伙终于鼓起勇气顽抗了，这令先寇布战意更加炽烈，“你现在并不是孤家寡人！卡介伦少将有告诉过你，全要塞上下有多少人吧？我早把命交给你手上，还有卡介伦、亚典波罗……以及更多人的生死……而你就是这样对待自己，这样对待我们的？”
“我当然知道啊！就是因为这样——”
遽然拔高到刺耳的声调几乎要将杨自己都震住了，但也终于让他看准机会挣脱了近身战专家对他双手的束缚。可是先寇布的话语如蛆附骨，折磨得他魄荡魂摇。他不得不低下头，把脸埋在掌心里深深吸气，努力想要镇定下来。
然而那并不容易，因为先寇布并不肯给他喘息的机会：“您不是一个人——”
这次前帝国人的话没等说下去就又被杨截断了：“知道了，知道了！”杨连抬头的力气都没有，只虚晃了两下空握着的拳头，与其说挑衅，更像是在挥动不存在的白旗，“检讨也好，保证也好，要开个会吗？”
他没有等到回答。只听到渐行渐远的脚步声，门扉开启又关闭，然后只能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和呼吸了。
他蜷伏身体躺下来，手臂抱住膝盖。整片天地好像又回到只剩一个人时那般寂静，孤独者总能从这样的静默中获得安宁。
谁知跟着那种宁静，饥饿也找上门来。
“要是天上掉馅饼就好了。”杨盯着天花板自言自语。
然后果然闻到了食物的味道。
那并不是幻觉。
因为他看到才消失不久的人再次出现在面前，手里还提着个纸袋，从中散发出的油炸食品的焦香勾`引得他空荡荡的胃袋发出的抗议声越发响亮。
“贵官又有何贵干？”这句话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送外卖。再说刚刚那本书我还没看完。”
到底哪一个人的脸皮更厚些？
是这个针锋相对后又换回淡定的表情用那双褐色眼睛俯视他的混蛋呢，还是从混蛋的手里接过一块奶酪馅饼的他自己呢？
杨威利一边自暴自弃地狼吞虎咽，一边胡思乱想。
他找不出答案。
先寇布的进食速度稍微慢了一些，主要是因为他只有一只手往嘴里送食物，另一只手上捧着书。
杨盯着先寇布翻书的手指好半天，直到确认那上面没有油渍，眉头才稍稍松懈下来。抱怨的话在嘴边周旋再三，最后还是没能说出口。
果然是吃人嘴短，杨无可奈何地心想，同时随手又往嘴里丢了根酥脆焦香的土豆。
“不准备道个歉吗？”
年轻的黑发提督默不作声，假装自己正致力于消灭又一份炸鱼。
果然，先寇布只是在作弄他：“之前说那家店不会好吃，现在不是也吃得津津有味？”
“没听过饥饿是最好的调料吗？”
而先寇布只是看着嘴硬的上司摇了摇头。
“我看，等下还是帮你把剩下那半边胡茬刮完吧。看着太不像样了。”
我的脑袋里面才被修理过一番，现在又轮到外面接受修理了吗？杨悻悻然咽下最后一口鱼肉，同时把这句牢骚坚决地咽回到肚子里。他又想，要是能因此被投诉到开除也不错。只是这句话也没能说出口。
当先寇布真的从浴室取来毛巾和剃须刀，杨只瞥了一眼便顺从地仰躺到床上。
“坐起来些，这样子我怎么弄?”
在要塞防御指挥的指挥和协助下，伊谢尔伦的最高长官撑起身体，用两个枕头竖起来垫到肩膀和腰下，就这样半靠半躺，头颈微微后仰，将咽喉暴露出来。
而后一块毛巾覆上他的面部。
柔软湿润的纤维带着令人安心的热度，被先寇布握在掌心，擦拭过杨威利脸和颈部每一寸肌肤。而年轻的提督每一点反应都被先寇布捕捉进那双敏锐的褐色眼睛里：
最开始接受自己服侍时，嘴角是紧紧抿起的，脸颊也稍稍有些僵硬，但很快就松弛下来听任摆布了。
现在，黑发司令官双手安静地交叠在腹部，他闭起眼睛，眉头舒展，呼出的每一下鼻息都软绵绵带着潮气。
在要塞防御指挥的记忆中，还是第一次见到自己顶头上司如此松懈，不设防备。
先寇布的手贴着这人脸颊柔和的线条游走，在接下来需要处理的部分涂满白色泡沫，偶尔低声吩咐下假寐中的青年调整下头部俯仰的角度。
该怎么形容心头涌起的这种奇妙感受呢？全银河系最狡猾也最顽固的用兵家正被他玩弄于掌下。
先寇布忍不住吹了声短促的口哨，啧啧笑道：“这么听话，真是让人意外，是因为我手持利刃吗？” 说着，旧帝国人一只手捏起黑发青年的下巴，另一只则握着刀片有意在杨喉结上方悬停了一会儿。
“哪里，是因为信任这种东西一旦交托就不会再收回的。”
“不要乱说话，”先寇布皱着眉头，及时移开剃须刀，“也别乱动，万一伤到哪里，我可不负责。”
嘴上这么说，其实下手却极有分寸，并不会刮破丁点皮肤。只是如果被他按在掌下的人能把脸皮绷紧些，这样下刀会更容易。
果然，他看到杨的喉结微微滚了几滚，从颧骨到下颏又收敛回他最常观察到的模样。多少又让先寇布心里有点不爽。
他推着薄而利的刀刃沿胡须生长方向滑过上司的侧脸，既轻又稳。先细心剃干净左边，再捏起下巴偏到右侧——虽然杨自己刮过一次，但是除了笨手笨脚留下一道伤口外，还有些多余的胡茬没处理干净，就跟他们的主人一样，叫人不能放着不管。
现在还使用手动剃须刀的人并不多，即使是在标榜手工和传统的帝国贵族那边，也只有极少数人才会吹捧这种老派的生活方式。先寇布的祖父就是一个老派的人。
而从同盟最年轻的上将的浴室橱柜里翻出这件工具时，前帝国贵族的后人倒也没觉得多意外。
毕竟，只要想到对方收藏、阅读纸质书的癖好，就该清楚其在生活中就算没活成一件古董，至少也存在某些古董的属性。
更多还是庆幸，使用刮胡刀的技能是他从祖父那里继承到的为数不多的遗产之一。
轮到处理喉部胡须时，黑发青年沉默忍耐的神态终于叫先寇布看不下去了，他勾起手指，在杨的下巴上挠了两下，却自己先笑了起来：“怎么紧张成这副样子，引颈待戮吗？不是说会绝对信任我嘛！”
“我才没有紧张！而且明明是你先要求我不说不动的吧！”杨闭着眼高声反驳，可话没说完，也跟着笑出声音。
于是两个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起来，主要的话题都是先寇布没读完的那本书展开的。
“为什么会对那本著作感兴趣？”
“性、死亡、背叛、杀戮、复仇……一个好故事所需要的要素都在里面了，而且，多像是我曾熟悉的人生啊。”
“我对‘好故事’的期待有些不同。”
“哦，比如呢？”先寇布一边刮下杨颈部的泡沫，一边漫不经心的反问，有几根手指也同样漫不经心的搭在杨饱满的嘴唇上。
“魔法——”杨启齿吐出第一个关键词，嘴唇张合翕动险些吸`吮到先寇布的指尖。
“啊，抱歉。”前蔷薇骑士识趣地将长指移开，好让杨把话说完。
“魔法、幽默、智慧、惊喜、温暖以及一个幸福的大结局？”
“你是指那些怪谈小说吗？”
“呃，那只是放松脑筋用的。”
“那么，被称为魔术师的人要不要给《黄金树王朝丑闻实录》续上一个幸福大结局呢？这样就结合了所有的元素，会是世上最伟大的故事吧？”
“别的且不论，但是给‘黄金树王朝丑闻’写结局这种事，还是指望那位罗严克拉姆公爵吧。”
“我期待的人是你。而且和你一样，我交出去的信任也从没打算收回去。” 先寇布终于完成了给上司整理仪容的作业，随手将还温热的毛巾覆盖到杨的脸上。
杨轻声道谢，声音从湿毛巾下透上来，听着有些沉闷。
“我的荣幸。” 先寇布双眉一轩，他才要起身收拾，却又被喊住了。
“先寇布少将……”
“嗯？”
“有时入睡的确有困难，所以服药是没法子。不过酒精摄入量我会控制的，再说现在应该也买不到了吧。”
“哦，毕竟是战时状态嘛。”
“……所以……所以能当做不知情吗？”
先寇布闻言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问杨：“这算什么呢？上司的命令吗？”
“当做请求吧。”
“那是不是说，我可以索取封口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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