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在担心什么的呢?
前帝国流亡人士骤然起身迫近,他双手摊开在上司身体两侧,如是质问着杨。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有点儿过分,几乎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扑上眼睑。
杨威利别开脸,举起纸杯啜饮里面并不怎么合口味的红茶,额发因为这个低头的动作滑落下来。先寇布在那个居高临下的角度几乎看不清他的表情。司令官的额发显然是过长了,先寇布心想。尤里安被派去费沙后,杨身边不止是缺了一位茶道高手,也少了个能提醒他定期理发的人。
那位长着亚麻色头发的少年一身才能难得,如果只耗在照顾养父日常生活上不免太过浪费。可是同盟第十三舰队的司令或许精神上是个懂得生活的人,不过从实际能力看几乎完全找不出现实证据,没人照顾生活整理庶务,他就是一只八条腿打成一个死结的章鱼。
那样的话还对这人怀有什么期待?那么为什么还会对这人怀有期待?第十三任蔷薇骑士团团长腹诽过上司又在心中暗暗自我唾弃。
“只要是别人的事情,少将都看得蛮清楚的嘛。”先寇布想起尤里安半真半假的玩笑,胃部那里好像被捅了一刀。什么别人的事,自己的事,看得清,看不清……小家伙有时真是敏锐直白得一点不可爱。
您在担心什么呢?
先寇布执拗地索求一个答案。杨威利在那双灰褐色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倒影。
这可真是个好问题,他心想,他要担心的才多呢。
“说回亚瑟王吧,现在看只不过是一段传说,但在此之前漫长的历史中可是被当做‘真实’的人物而存在的。”
话题转折过分生硬,而且杨说话的腔调让先寇布想起少年时学校里的一位任课老师。这是把我当尤里安对待吗?他忍不住心想。脾气太温和的人其实不太适合从事教师职业,会被学生欺负的。是以先寇布以为,就算命运顺从他眼前这位黑发青年的意图,让他进海尼森纪念大学历史专业,甚至进入研究院,大概也不会成为多么出色的名师。比起以博学、历史警句和手中挥舞的教鞭让学生们心生敬畏,进而启迪智识,还是在讲台被淘气鬼整得哭笑不得而后一天天有气无力下去,过上这样一种普通的教师生涯可能性更高。正处在叛逆期的少年很容易将宽厚包容当成软弱可欺,上课睡觉课后乱给老师取绰号,这些还算好的,有时候说不定还会做更过分的事……
好在先寇布成年已久,虽然在性格恶劣之处上没太多长进,但也不至于随随便便会错意。尤里安不在,那换他偶尔陪着玩玩授业游戏也未尝不可。
要塞防卫指挥随意倚坐上司令官的办公桌,从俯视上司变成与之并肩。这样两个人都感觉自在多了。
“下官洗耳恭听。”他嘴上这么说,手指却不怎么虚心地在杨背后敲打着桌面,催促其往下说。
“我不相信宿命论,同样也不认为存在所谓的真命天子。比如亚瑟王这个人最开始并不是作为什么全大不列颠命定之主出现的,只不过是反抗盎格鲁—撒克逊入侵的军事首领罢了,而且后面怕还要加上‘之一’,也未必有多么杰出的军事天才。不列颠人的抗争史记载了十几场战争,他们声称其中十二场取得了重大战争胜利,但是在最早的史学家笔下没有一场胜利归功于亚瑟王,当然也没被明确记到其他军事领袖名下。至于叙事结构也简单得很,盎格鲁—撒克逊人入侵家园,不列颠人奋起反抗打击侵略者,然后打赢了,一次又一次。至于用了什么战术,指挥作战的是谁,完全没提。”
“哈,胜利属于全不列颠!这种高尚情操值得干一杯。”先寇布高高举起不存在的酒杯,对着空气欢呼,旋即又换了一种口吻,“不过听着可真耳熟,海尼森那边有人一定爱死这句口号了。”
“那和现在的情况是两回事。”杨斜乜了先寇布一眼,但眼神和语气都谈不上有多不满。政治家们的确曾用这样的话去号召全民为所谓的共同目标奋斗,接受一次次的加税和征兵。他顿了顿,才接着往下说,“我想不列颠人获得的军事胜利或许没多重大,毕竟真实的历史发展是盎格鲁—撒克逊人占领不列颠,统治了五百多年。亚瑟王则在那段期间一步步从军事领袖之一神话变成一国之君,再到万民信仰的圣君明主。从把最后一场‘胜利’决战冠以亚瑟王的名义开始,造神运动开始了,一场接一场向前追溯,扩充亚瑟的胜利纪录,与此同时,亚瑟其他方面的英武程度也不断飞升,到后来这位英雄不仅创造了十二场连胜不败的战绩,还曾以一己之力在一日之内歼敌千人,这俨然突破常人范畴进入神话领域了。”
先寇布悻悻然摸了摸鼻子。如果对手是海尼森那群老弱残兵,他一只手就能干掉一个中队。他曾当着杨威利的面亲口说过这种话,当时可真是气吞万里如虎。然而中队编制最多不过两百人,他华尔特··冯·先寇布就算再怎么自大总也有个极限。这样想的话,那时他的提督居然没有奉送白眼,搞不好不只是因为对他作为近战专家的能力信任有加,更因为见惯了夸张得过分的说辞,而大大提升了容忍阈值。
不过更让人在意的是黑发青年叙述中的另一处细节:
“等一下,也就是说,最后一战的结果是故国被敌人统治了去吗?这算什么胜利决战啊!被算到亚瑟王头上,与其说是归功不如说是抹黑吧!”
“谁知道呢,或许比起历史,传说更让人心怀向往吧。”杨耸了耸肩,说,“总之,在盎格鲁—撒克逊人几乎征服了大不列颠全境后,传说开始发生变化了:其他地方逐渐沦陷,唯有亚瑟不曾屈服。他依凭坚不可摧的卡美洛城堡建立国家,登基为王,勇敢地对抗着邪恶的盎格鲁—撒克逊统治者。实际上,在那个时代‘王’这种头衔并不太值钱,只要占有一块土地,就可以自称国王。鬼知道当时有多少王啊,那个名为卡美洛的国家地盘搞不好还没有伊谢尔伦居民区大。但是这不影响亚瑟王在传说深入人心。知道最讽刺的是什么?不是只有大不列颠人这么写,盎格鲁—撒克逊人和后来的王朝也继承了这种故事,主动的——他们需要一个完美的君主形象来整合各个民族,增强君主统治的合法性和权威意义,没有比亚瑟王更适合拿来利用的故事了。现实里的国王们宣称找到了传说之主的骸骨,为他迁坟,举行隆重的葬礼,修建神圣的坟墓,搜集他的事迹,让吟游诗人到处歌颂。而故事里亚瑟的形象越发高大,出身高贵,英勇超凡,具备各种美德,手握天命,还有一座凛然不可侵犯的神圣堡垒,四海英豪无不心生向往,纷纷投奔麾下,于是就又增加了圆桌武士的神话。反派变成另一块大陆上的罗马人,后来则是天下所有异教徒,而真正的土著、叛军领袖和异教徒亚瑟却摇身变成后任王室的先祖和宗教捍卫者。再后来民主化发展,人民不再需要什么完美君主反而要颠覆君权神授的主张,所以亚瑟王的故事也开始被解构,剥离他身上的神圣性,对可见的缺点大肆攻讦,或者干脆指出这个人物并不存在,只是个拙劣的谎言。” 说到这里,手里的茶水已经冷了,杨起身给自己倒了杯新的,热气腾腾暖着掌心。“当然,传说没那么容易彻底消解,喜欢传说中超乎常识的英雄的始终不乏其人。只要降低那些道德说教,增添些罗曼蒂克情怀,让故事越来越有娱乐性,直到变成我们在那些立体肥皂剧里看到的样子。至于亚瑟王是真实还是虚构,本来面目什么样,除了学究之外又有谁在乎呢?何况还有很多事连学究们也说不清呢。”
杨威利以一个自嘲的笑容结束了这堂历史教学。而先寇布瞪着身边这位学究半晌无语,他尝试从杨的冗长的独白里找出些隐喻或者暗示,虽然并不怎么情愿。
“不想后世历史学家乱写,被打扮得面目全非,成为无聊肥皂剧里的角色,所以拒绝登上历史舞台?不得不说,肉体上能忍受连续几天穿同一件衬衫,精神上却拥有这种程度的洁癖,真是不可思议!实际上,阁下已经站上这块舞台了,而且以目前实绩看,不论我们这边还是对面,日后肯定少不了对您的讨论。若真不想落得只能被动接受批评的下场,就更该去主动创造历史,把话语权握在手中才对。可是看上去阁下只是单纯在为自己的怠惰找理由诡辩罢了。”
“当然不是!不是出于这种理由,我自认还没清高到那种地步。”杨抬手搔了搔黑发,神色颇有几分不耐烦。他清楚先寇布根本是在用不能相提并论的事做引子,有些低级的讽刺完全可以无视。但他还是感到心浮气躁,因为先寇布多少踩中了他的痛脚——精神洁癖,安于被动,怠惰得无可救药。
“更让我担心的是别的事情。石中剑只是王选之剑。亚瑟王拔得出它,证明自己有称王的资格,但问题是后来发生的事情。” 杨威利转头看向先寇布,直视他写满探究的眼睛,长长呼出一口郁气,“石中剑会断的啊。”
“就为这……”先寇布愕然无语, 这算什么理由?
他想说那不过是一把旧剑,一件武器,一种工具而已,折断一柄还有其他。他小时候看过几集电视剧,亚瑟王很快就得到一把更锋利的神器。王权与誓约胜利之剑又不会断,况且手上还握着一座不落要塞。骑士和宿敌已粉墨登场,结果身为男主角却不想上台,只想当个观众翘首以待别人的演出……要单纯怯场也就算了,可明明是懒得背台词,却要推诿责任说什么担心道具损坏,这未免太不像话了。
先寇布脸上浮现起标志性的挖苦的微笑,可是黑发提督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这就是最让人担心的事。亚瑟王称王之后日渐偏离初衷,在一次不名誉的战斗中折断了那把剑。也有解读说是石中剑对亚瑟王的所作所为感到失望,不惜自断剑身,抛弃了自己选择的王者。不管怎么说,无坚不摧的圣剑被毁了,亚瑟王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人。所有版本都是如此结局。先寇布少将,你认为这样也不要紧吗?”
说了一堆,还不是精神洁癖作祟,先寇布暗自腹诽。倒不是说他完全没有类似的担心,可是世上本就没有一成不变的人和事。再者说,也许是有些盲目乐观,但他愿意选择相信自己面前这个黑发黑眼的清瘦男子。再怎么样也不至于面目全非叫他认不出来吧。至少不会比现在海尼森上的一些人更面目可憎吧?
可是被先寇布青眼相加的年轻司令本人显然缺乏这种自信,而且还任凭这种无聊的担忧纠缠住他原本还算灵光的脑筋。
然而先寇布满腹机锋终于一个字没有说出来,因为他发现杨手中的纸杯不知什么时候被下意识地捏扁了,热茶浸湿满手。
“就算再怎么缺乏常识,也有个限度啊。”
先寇布扯下自己的领巾,帮上司擦干手上的水渍。水温不至于在皮肤上留下什么严重烫伤,但那些红色印记足以让先寇布后悔自己失察。但更令他无言以对的是,他比杨本人发现的还早。年轻的黑发提督似乎困在那种焦虑之中,没有意识到手上的状况,直到被捏住手腕推高袖管,才后知后觉如梦方醒。
这样笨拙的人,就算变坏又能坏到哪儿去呢?
也罢,会认真的困惑到这种地步,或许也算是自己这位司令官身上还能称之为可爱的地方。
可是会将这种笨拙的表现视为可爱,又让人忍不住怀疑是不是自己心里有块地方先坏掉了。
先寇布低下头,嘴唇覆上最长的那条印痕,舌尖挨着旁边那条青色的静脉,自小臂前端起始,滑过腕骨,直到停在掌心。
这不是处理烫伤的正确方法。
可是谁让他有个缺乏常识的上司。他不过是近朱者赤。
“再怎么不甘心,帷幕总是要升起来了的。与其自寻烦恼,不如早点儿拉动那根绳子吧。用这只手。” 先寇布托捧着杨的手背,自顾自在上头留下一个蜻蜓点水的吻。然后从要塞最高长官身边走开了。他用不着等待回答,因为不需要。
将来的事儿谁都不知道。
杨威利目送先寇布背影消失在门后。这才放纵身体向后倾倒,直到后背仰躺到写字台上。
做华尔特··冯·先寇布的上司并不是容易的事。
很少会有高级将官能容忍身边有这样的部下——性情疏狂,毒舌,面对上级也不知收敛,而且私人生活过分放浪。
但杨威利自认还不缺这点器量。
诚然,这人平日言辞毒辣不饶人,然而杨也不得不认同对方的确颇具几分洞察眼光,有时甚至还对此暗存赞许,何况做上司的本身就有颇多狷介之处,因此也没什么立场挑剔部下就是了。至于所谓私节,根据各人才具将部下放在合适的位置上,才是身为长官应尽职责。把才能、技术和人格混为一谈则是最傻气不过的事情,在没有逾越法律底限导致列名军法庭审判席之前,下属的私生活不属于上司该考虑的公务范畴。只不过,选择舰队里对公序良俗看上去最为有害的两位做养子的老师,杨威利在做出这个决定时心中确有些犹豫和侥幸:尤里安能不受传染就最好不过了。
先寇布虽然勇猛善战,却不是那种愚蠢狂妄的军国主义者。能找到这点与己契合之处,对杨来说,便是与之愉快地相处下去的最重要的基础。更遑论这位英武的蔷薇骑士不仅精通战术层面的技巧,还能给司令官提供有效的作战构想,曾经几次成功执行他的作战计划,然后带着战果平安凯旋。能做到这种程度,已经足称优秀。
真正让杨头疼的,是部下的“忠诚”问题。
之前曾有长官颇有古典审美趣味地称第十三任蔷薇骑士团团长为妖刀——吹毛断发,杀气腾腾,妨主不祥。
虽然不擅长舞刀弄剑,但杨威利也不会畏惧利刃锋芒。事实上,恰恰相反。两人相遇之后,也不知道是身上有哪点蒙其看中,竟然令对方生出了纠缠的兴趣。一日日在他手边打转兜圈子,自说自话,不辞辛苦地劝导、游说、诱惑、煽动,就差没用上献媚这招。
想想看,桀骜不驯的华尔特·冯·先寇布愿为他奉献忠诚,为他战斗,打击敌人,铲除背叛,在他真正提出要求或恳求之前。
就是因为这样才让人更为难。
手中的军帽被高高丢向天花板又在下落时被接住而后再抛高。杨重复做着无意义的小动作,越想越是心烦。
右手手背上被亲吻过的地方似乎还有留存着当时的触感,隐隐发烫。
他不知道该怎么定义它,如果是表示敬意,那么在嘴唇亲上来前应该先触之以额头,这才是膜拜顶礼的正确姿态,亲吻手背之前那一番举动完全是多余的;可如果说是挑逗,那么先寇布脸上的表情又未免过于严肃了。
真是乱了套!
军帽再一次落下来时,杨没有抬手去接,而是放任它罩住了自己的脸。
他早该意识到自己想错了,方才被他拿来和先寇布做比较的人名全都不对。
不是贝狄威尔,更不是艾克特,当然也不会是莫德雷德。
华尔特·冯·先寇布不属于十二圆桌骑士中的任何一个席位。
他是石中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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