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果然又提起这种话了。
杨威利已经懒得去记这是先寇布第几次煽动了。
要塞防御指挥官把自己的分寸藏在狂肆尖锐的作风背后,他从不曾在有第三者在场时挑唆,但是总能抓到适合向司令官进言的独处机会,比如到杨的办公室汇报要塞防卫力量布置,或是走廊偶然碰面聊罢弟子尤里安的射击与搏击课程后,但更多是会议结束,其他人各归各位,只剩他们两个之时。杨威利有“爱开会的杨提督”这种头衔,这使得先寇布完全不缺练习机会,暗示明示的技巧越来越纯熟,措辞也越来越露骨,而且自来熟的程度超乎想象,起先还矜持些,知道先漫不经心聊两句闲话再把话题扯向危险边缘,然而等到救国军事委员会发动叛乱时,他已经能直接果断地提议“干脆当独 裁 者好了”。
这类怂恿并不是每一次都高高提起再被轻轻放下,有时候它们让人心情沉重。
比如不久前,关于客卿梅尔卡兹提督和银河正统政府的讨论陷入僵局后,杨宣布暂停会议大家休息,别人起身离席,而防御指挥官照例留了下来。
私下里可以想翻来覆去大声骂几遍“真讨厌”都可以,但“现役军人在公开场合不该批评政治”,杨一贯坚持这样的原则,固执得就像某个寓言故事里角色,强忍着“国王长着驴耳朵”的秘密,不能公开大声喊出来,憋到要生病的地步才对着一个树洞倾诉。而乐意充当树洞角色的人不肯攻讦自家司令矛盾又有几分可笑的理念,他选择把矛头对准海尼森。
“我认为海尼森的那些傻瓜们,是应该要被好好地批评一下了。”
“可以自由的想,但未必能自由的说啊。”杨百无聊赖,接抛着手里的黑色扁帽。
“说的也是,言论 自由的领域是比思想 自由的还要狭窄。自由行星同盟的”自由”二字”真不知从何而来。”
这话说得有些过分刻薄,如果是平时,杨或许还能耸耸肩一笑置之,但是幕僚接下去说的话令他的表情也跟着变得艰涩起来。
”自由的国度吗?” 曾经的流亡者轻轻眯起灰褐色的眼睛, ”我六岁的时候就被祖父母带着亡命到这个自由的国度里来,转眼已经过了二十八年,不过我还是记得很清楚。那好比针戳一般刺骨的寒风,以及将亡命者当作乞丐一般对待的入境管理官员所露出的鄙夷眼神。大概到死都不会忘记吧!”
此前先寇布几乎不曾提起自己的过去,正如杨不想把感情经历剖白给人听。故而当先寇布破天荒地发表关于自身的话题时,杨兴趣盎然,黑眼珠闪着光。然而先寇布显然不想继续下去,“也就是说,我是一度失去祖国的人。如果由一度转为再度的话,也没什么好惊讶或叹息的。”他边说边抚摸着自己那有点削尖的下巴,用得是一种自暴自弃的口吻。
华尔特·冯·先寇布早已过而立之年,不再是需要安慰的六岁男童,但或许应该接下去还是该说些什么。杨威利心想。不是作为上司。而是作为出生在海尼森且对国父”自由·自主·自尊·自律”的八字箴言仍隐隐心怀信仰的人,杨希望自己能找出“自由”二字可以凭依的支点,他希望先寇布也能。和他一起。
黑发黑眼的青年提督把扁帽戴回头上。
“先寇布少将……”他清清喉咙,唤了一声。先寇布微微挑高眉峰,他心里清楚这次杨还是不会被成功说服的,只是好奇表情难得正经起来一次的上司接下去打算说什么。
然而他终于还是没能等到杨的回复,因为通信班送来紧急报告:“阁下,罗严克拉姆公爵莱因哈特出现在通信屏幕上,似乎要对全帝国和同盟发表什么演说。”
宇宙历七九八年八月二十日,银河帝国金发的年轻僭主对支持高登巴姆旧王朝流亡政府和支持旧体制流亡者的自由行星同盟公开宣战。
暴风雨倏忽而至。
比帝国的战舰更先抵达伊谢尔伦的,是同盟政府发出的超光速通信:尤里安·敏兹准尉升为中尉,作为武官派驻费沙。
调令当事人的抗议被其监护人软硬兼施镇压下去,而先寇布则在第一时间里验收弟子的武技。
尤里安是个叫人满意的好学生,不仅避过林滋他们的飞镖,还接住了先寇布的战斧,射击方面也无可指摘。当先寇布宣布尤里安·敏兹正式出师后,林滋给亚麻色头发的少年别上三种红色的臂章。这下不管波布兰怎么抱怨,尤里安可是从身体到灵魂想不沾染上蔷薇骑士的气味都不行啦。而团中的纯情童子军除了布鲁姆哈特外也又多了一位,虽然只是名誉成员,但依旧可喜可贺。
尤里安从先寇布那里得到的结业礼物是一把刃身修长的超硬陶瓷战斗刀,而先寇布也成了他离开伊谢尔伦要塞前当面辞行的第一人。于是当少年去逐一拜访要塞其他相识的成年人做正式道别时,他这位前家教就有余暇陪在他的监护人身边,在喝掉大半瓶白兰地的同时也听了一下午牢骚。
看着杨脸上忧心忡忡的表情,先寇布不由发笑。
“不是已经加派马逊了吗?再没有别的护卫会比他更值得信赖了。”
“可即使是马逊,也不可能二十四小时都陪着尤里安啊!”
“这您不用担心,尤里安的枪法和格斗技术都在阁下之上。”
“让你这么一说……”
“觉得不舒服?”
“不,是觉得很为难,不知是该觉得佩服然后就可以放心好呢?还是该觉得在我之上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感到不安才对……”
“那么我就再重新说一次,事实是‘远’在阁下之上,绝对保护他自己了。这样您可以安心了吧?”
“……也只好安心了。”
嘴上虽然这样说,但杨的表情和语气都不像已经释怀的样子,只是放弃再继续深究下去。他悻悻然起身,想从要塞防御指挥官的身旁走开,却被那人一把抓住手臂。
先寇布斜签着坐在桌子边,这是他第一次从下而上仰视上司的脸。
“如果实在不能放心的话,干脆就抗命吧。实际上,阁下要是早点儿动手扩充权限,那些人也不会有机会把手伸到您身边了!当然,现在若能觉悟这一点,应该也还不算晚。”
“怎么可能因为这种事就搞叛变啊。”杨苦笑着摇了摇头。
先寇布只得松手。
然而这个煽动惯犯所不知道的是,刚接到人事变动的命令时杨的确曾不由自主想起他那些胆大包天的进言,而且有那么片刻,觉得它们真是甜美诱人。但也仅此而已。在来回踱步六十次并把军帽揉搓到要烂掉后,这道人事调动在杨的心里已经是定局。
华尔特·冯·先寇布也永远不会知道自己距离成功曾经仅仅一线之隔。
然而此时此刻,话题说到这里,已经不是可以用笑话敷衍过去的尺度。可是跟着一本正经严肃起来,也是一样的危险。杨单手揉捏着扁帽,颇不自在的笑了笑,说:“原来中将是要当艾克特爵士吗?”
“那又是谁?”
啊,果然,一提到什么崔斯坦和伊索德的魔药汤啊、亚瑟王和兰斯洛特的三角恋啊什么的就好像人人都成了古代神话专家,然而没被瓦格纳写进歌剧、没被翻拍成立体肥皂剧的人物就知者寥寥了。
腹诽之后,曾经想以历史为业的青年提督还是对先寇布解释了一句:“是亚瑟王的监护人,也是第一个认可他会成为国王并发誓效忠的人。”
先寇布吹了个音调上挑的口哨:“那么我会有这种荣幸吗?”
“我的话,想必是做不成那种天命之子的。说起臂力我可是给卡介伦那家伙提供了不少打趣素材,少将应该有所耳闻吧?”
要塞的事务总监和防御指挥官的交情是什么时候好起来的,杨不得而知,但的确常能见到那两个人凑在一起,一边分享扁口瓶里的威士忌一边愉悦地交谈。其实能谈什么呢,军官学校和军事专科,有家室的妻管严和过着一千零一夜里国王般性生活的单身汉,还有什么让两个背景和性格都相差悬殊但同样自诩规矩有常识的毒舌年长者更能辏到一起去呢?答案当然是旁观年纪轻又没有上司样的司令官的乐子啊。
“那么体力劳动就找麾下可靠的骑士去完成,只要等着他下跪献上宝剑宣誓效忠就好,这样就可以了吗?”
杨威利再次感到那种假想中的胃痛。
“拜托,可饶了我吧。”他故作愁相,肩膀跟着脸一起垮了下去,“不知道你听说过没有,亚瑟王得到那把剑后的故事可不怎么好:屡遭背叛,不只是失去妻子,连国家也丢掉了,最后死于养子的谋杀……没事还请不要下这种诅咒啊。”
杨在某些时候幽默感并不怎么样,几乎可以用糟糕来形容。但这一次先寇布捧着咖啡放声大笑起来。
“放心吧,我的提督。尤里安的人品还是经得起考验的!非要说的话,依在下愚见,那孩子最大的缺点或许就是对您太过敬爱,以至于生不出任何野心。再说——”前帝国人说到这里,忽而收敛笑容,“再说我,不,是我们也不会坐视那样的事情发生。” 他眯起灰褐色的眼珠看着黑发黑眼睛的青年提督,沉声道,“我们刚刚和崔斯坦血战过一场。至于兰斯洛特,有类似经历的男人我曾经认得一个,几年前死在我手上了,要是还有后来人仿效,也只会是同样的下场……所以您在担心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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