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罗马AU】征兆 4

火灾之后及雨水。

不说警告了,当原创看吧。

小窗户里透进一丝极淡的微光,在灶火的暖色里并不明显。明显的是声音,在灶火的细小噼啪声之外,宫殿里的奴隶起来了,先是咳嗽声,接着是更多的脚步声,卫兵换岗的声音,水声和厨房里的金属碰撞声渐次传来的时候,夜晚就被声音吃尽了。

先前放的木头已经烧得白而酥碎,拉维尼亚往灶火里又摆上一根粗些的劈柴,在四周缝隙里小心搭些细小的树枝,留出空来。使用怎样的燃材,在什么时机添木头,木头在火焰里应该摆出如何角度,才能存续火焰而不致堵死气流,拉维尼亚像任何一个在厨房烧了快三十年火炉的奴隶一样在行。

新一轮橡木燃烧的气味漫上来,里面飘着一点烟尘味。新任首席贞女在心底瑟缩了一秒,转头看向旁边包在毯子里蜷成一团的小身影,好在这气味似乎并没有惊扰小贞女的梦境。新成立的维斯塔贞女团搬进帕拉廷山1上的宫殿已经三个多月了,小阿米莉亚还不肯一个人睡。拉维尼亚不怪她,宫殿比起大火前的神庙与贞女之家2要古怪许多。奥古斯都结束内战,修起这府邸时,在这里给维斯塔的圣火又修了一个灶,当他家神供奉。那已经是近百年前的事了。而大火的记忆还是新的。在新的神庙与贞女之家修好之前,维斯塔贞女们得住在宫殿里看守这团圣火。雪上加霜的是,现任独裁官的宫殿也毁于火灾,因此他带着家眷奴仆也住了进来,这还不止,白天几乎整个元老院都在这——毕竟火灾席卷了整个大广场。即使划分给维斯塔贞女的区域依神庙旧例,寻常不准外人出入,拉维尼亚无法不感觉到自己时刻被人打量。

也许只是火灾前维斯塔圆形神庙带来的那种封闭安宁的幽静一去不复返了。拉维尼亚想着打了个呵欠。首席贞女每天值夜看守圣火,以躲开一部分人多的时段和场合。伊现在几乎不再离开头巾,按规矩,面纱只在特定场合要戴,但拉维尼亚如今时时戴着面纱。

面纱当然有别的作用。当新来的塞西莉亚来接班的时候,阿米莉亚已经醒了。她在白天少黏人得多,拉维尼亚因此得以把她托付给塞西莉亚几个钟头——新来的贞女让拉维尼亚认识到人们对“中年女人”的声音要宽容得多——然后去处理一些个人事务。塞西莉亚的丈夫去年死在与帕提亚的战争中。在找人手替代身亡贞女的紧急时刻,罗马并不执着于只挑选女童。元老院暗地里为这个人选花落谁家争抢了一通,塞西莉亚被选中的理由是,她对手的父母离过婚。首席贞女未必喜欢这番戏码,在伊看来应付孩子们要容易得多。

“缇利亚,你应付不来。你的伤一时半会好不了,”马提乌斯当时说,“现在全罗马已经知道,马提亚•拉维尼亚3为了从火中抢出圣物受伤。诸神保佑,人们会宽容看待你的。”

首席贞女慢慢从灶火旁站起来,同时经历晕眩、僵硬和愈合中的伤摩擦布料的感觉。呼吸,伊对自己说,然后尽量平缓地走回房间,关上门。现在伊可以把手探进面纱,摸摸下巴,那里有些小茬必须在今天料理了。拉维尼亚从架子角落里取出一个小盒子,这是火灾后新买的,但和他们十五岁生日时马提乌斯送的那只盒子一样,自那个生日以后拉维尼亚每天早晨处理这件事,就像梳头与整理头巾一样。

首席贞女准备解面纱,又停住了。今天这满墙红黄壁画的宫殿房间让伊觉得尤为憋闷。拉维尼亚容许阿米莉亚跟着自己,不只是因为偏心小姑娘经了火灾以后怕黑又爱做噩梦,也因为阿米莉亚几乎是伊与过去安宁神庙生活的唯一联系。而这宫殿……首席贞女摇摇头,这宫殿依然不能让伊觉得安宁,从窗口往山下看就是罗马城的废墟,连宫殿本身也部分重建于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后。拉维尼亚用大半生照管和存续火焰,如今火焰从伊出生前的久远年岁开始涌来,像那看不到又仿佛无所不在的目光,压缩在闷热的空气里,泛着黄迫近,要求饮水,要求泥土,要求风。

拉维尼亚带上小盒子,走出房间去拿水罐,决定今天去城外的伊戈利亚泉水4打水。

埃涅阿斯站在广场的废墟里,时候还早,罗马已经醒来,但睡眼惺忪着,浸在朦胧的雾气中。附近的军团自然没有过救火的义务,但在火灾后全被独裁官调来清理废墟、搭临时住所和搬运救济粮。这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活,但说到底,军团干的大部分活都不怎么有意思。其他人还没有来上工,埃涅阿斯不确定自己在等待什么,在清晨那种暖而粉的色调里看广场上的断壁残垣是奇怪的。他数了数广场上大理石立柱的残骸,好像那是弓箭手雾中辨物的练习。但埃涅阿斯还是不能辨认火灾的第一个晚上他在哪根柱子上拴了马,说到那天晚上……

他的眼神扫过朱特娜泉水的大理石池子,这是火灾后第一样清理出来的东西——新鲜活水总是有用的,这点和行军时一样。他也知道,维斯塔贞女们搬到了广场边帕拉廷山上的宫殿,几乎每天,在几个时刻某个贞女会下来在广场上的泉水打水,除非她乐意多走二十分钟去城外。广场上所有的眼睛都会屏息目送那个白袍影子。最开始,下来打水的都是埃涅阿斯不认识的贞女——看个头就知道。夏天快过完的某天早上,一个高个影子蒙在面纱里,提着水罐从石阶上下来了。伊的身形和走路姿势有些不自然,让他想起一些有旧伤的老兵。埃涅阿斯想,是背上有伤。

他不明白拉维尼亚为何自己来打水,这种疑问总在全广场看着伊抱着满了的水罐艰难爬上通往宫殿的石阶时达到顶峰。首席贞女仿佛打定主意受这种折磨,而人们像往常一样只是看着——水罐里是打理祭台和做祭祀食物用的泉水,只有维斯塔贞女能碰。灾后的罗马正急于以频繁的祭祀与诸神重修旧好,没人希望这其中再生枝节。

人们看着。也许拉维尼亚因为这才总是在早上打水,早上广场上人还少些。埃涅阿斯看看天色,知道高个贞女今天不会再来广场上打水了。

拉维尼亚走得比从前慢些,但好歹在罗马街头变得太过拥挤之前到了目的地。这一片绿荫环绕的清泉还与从前一样,伊把手伸进水中,闭上眼睛感觉水流过手心,而从前在神庙里较为安宁的回忆向伊涌来。与市中心广场上的泉水不同,伊戈利亚泉水仅限维斯塔贞女使用——在神庙烧毁以后也许这才是拉维尼亚唯一的避难所。此刻水流过青苔的气味制造了风的错觉,暂时的安全。

首席贞女解下面纱,撩起泉水拍拍脸,打湿手帕,打开了随身带来的小盒子。盒子里有一面极小的铜镜,一把月牙形的剃刀,一盒混了香料的油脂。拉维尼亚对着铜镜比划了一下,这镜子比起伊习惯的实在小了点。马提乌斯也许是定做的这样小的镜子,这听上去简直像哥哥的又一个恶作剧。当然,拉维尼亚房间里有梳头用的大镜子,马提乌斯有给他剃须的贴身奴隶,过去二十年来他们谁也没想过这面镜子会太小的问题。除非……拉维尼亚往泉水里照了照,往下巴上拍了更多的水,对着流水里自己微微变形的面孔,伊开始刮第一刀。

“赫尔玛佛洛狄忒来到水边。”是埃涅阿斯的声音,诚然这里没有卫兵看守,有些人想来就来。

“要作赫尔玛佛洛狄忒我也太老了,”拉维尼亚转过身来,因为一惊下巴上多了道口子,正皱着眉:“好在你也不是水仙女。”灶神啊,传说里有那么多水仙女5,伊为什么要加这一句?

“我要是你就不会对着这么……波动的水面用这么危险的玩意。”埃涅阿斯对着剃刀努努嘴。

“都是你——”拉维尼亚仿佛才想起,右手放下剃刀,拉起头巾来掩过青黑的眼圈和胡茬,已经迟了。

“你满脸黑灰披头散发的样子我也见过了,”箭手递上自己的手帕,“要不要先止个血?”

拉维尼亚没有接,但是看着竟轻松了些。伊松开拢头巾的手,拿起小镜子看了看:“没什么。” 拉维尼亚把自己左手上捏的湿手帕在下巴上按了按,又拿起剃刀,但泉水潺潺的水面、那面小镜子或埃涅阿斯的在场,让伊的手感觉陌生了起来。或者只是因为天光不太明亮。

“让我给你刮。”埃涅阿斯提议道。

听上去多么自然,不是手稳眼力好,当不了弓箭手。拉维尼亚想起匕首如何在背上极轻地划过,同意了。箭手右手接过剃刀,左手要伸进泉水里,被首席贞女的手挡住了:“这泉水只有维斯塔贞女能碰。”凡事有个限度,拉维尼亚在心里说,并相信自己对之了如指掌。

埃涅阿斯收回手,看着伊撩起些泉水往脸上拍。箭手把剃刀比到贞女脸侧,隔着金属感觉到脆弱血肉的颤动。剃刀看起来新磨过,刀锋雪亮,而拉维尼亚向他坦白着脖子,与战场上不同的是,这减去了许多吼声、混乱的动影与金属劈开一些什么的声音。从下往上刮第一刀时,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拉维尼亚甚至屏着点气,眼睛瞪得比平常要圆。

“没有人给你刮过脸吗?”箭手用拉维尼亚带血的湿手帕擦擦刀刃,拉维尼亚在往脸上拍更多水。

“没。我一直自己刮。”贞女用平板的声音说。当然,十五岁生日那天拉维尼亚被允许回家——为马提乌斯庆祝。马提乌斯借给伊一套衣服,“注意看理发匠的手法。”他说。可怜的上门理发匠那天晕头转向,实在不记得到底给马提乌斯家的独子刮了几次脸,最后在宴会上痛饮劣质葡萄酒一醉方休了事。

“你知道,大部分罗马男人都有别人给他们刮脸。”刮下第二刀的时候埃涅阿斯说。

“我不是……”他们在做这件事,也许有些词绕不过去,但这并不代表首席贞女愿意讨论这个话题。

“我知道,你是赫尔玛佛洛狄忒。”箭手抢白道。

“你要我给你的新娘6祝福吗?”拉维尼亚从水边转过脸来,听上去有点不耐烦。

现在轮到埃涅阿斯手足无措了:“我还没、我是说,我还没有从军团退休,不能结婚。拉维尼……奥。”他补上对方名字的时候拖了一会,有点不确定究竟该用阴性词还是阳性词,但是他决定先不提了。

缇利亚,拉维尼亚在心底补充,但是没打算说出来。首席贞女叹了口气,能被军法限制住退休前不能结婚的大都是最底层出身,伊想起的另一件事是,弓箭手多从被俘的奴隶中征来。“讲够我了。谈谈你吧。你从……你在哪儿出生?”拉维尼亚语气柔和了下来,也许是伊能做到的最柔和,因为现在伊不得不想象到年幼的埃涅阿斯被捆住手站在俘虏队列里走过某处凯旋门的场景,一些伊曾激动参与的盛事。

“不列颠尼亚。”箭手的发音比他说别的拉丁语词时古怪很多,也许这个词已经太久不被他提起。剃刀正准备刮第三道,刀锋离喉管近得危险,但及时稳当地上行。

“不列颠尼亚是什么样的?”拉维尼亚往另一边脸颊上拍水,“我、我几乎没离开过罗马城。”承认这一事实让伊感到更加糟糕。明明还是早晨,天光倒似乎愈暗了。泛黄凝固的空气已经漫到这里,滞重而难以呼吸。

“和罗马比?冷,湿的,很多雨。”埃涅阿斯简洁地说,剃刀推过第四道,他努力专注于骨头的角度。

拉维尼亚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渴望的咕哝,哪怕有头巾和长袍的遮盖,罗马的太阳对烧伤处也不算友好,伊每天都在等待雨季,也正因此习惯在带雾的早上出来打水。

“但是对我们来说不能全叫“雨”,它们是不一样的,每一种雨都有不同的名字7。”埃涅阿斯在拉维尼亚拍水时轻声说。

泉水清冽的水珠在拉维尼亚脸上流下,不知为何,伊预感此刻让埃涅阿斯列举雨的许多名字不会是一个好主意。首席贞女无言地把右手盖在箭手捏着湿手帕的左拳头上,左手撩开一点头巾,展示最后一片胡茬。埃涅阿斯拿剃刀的手没有抖,他刮过最后一道,扔开了刀。这手艺他在做奴隶时练得极好,甚至不需要再动用镊子——埃涅阿斯观测拉维尼亚的下颌,为成果感到满意。他们这样静止地坐了一会,展开的手覆在拳头上,距离近得有些没必要,耳边只有泉水的汩汩声。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的?”拉维尼亚把手移开,开始给下巴上涂香膏。

“我在广场上看到你每天打水。”埃涅阿斯盯着首席贞女打着圈涂香膏的手指,“你今天没来,我想……”

拉维尼亚盖上香膏的盖子,开始收拾小盒子。伊看向箭手的眼睛,有一句话在心头浮起到嘴边……首席贞女的思绪被额头上的水滴打断。他们从水边站起身来。大雨倾盆而下,击开云层,打散凝固的空气,白昼的光线在雨中降落,青草和泥土的气味轻柔地把他们包围。拉维尼亚向天空伸出双手手心,仰起脸笑起来。

罗马的雨季,终于来了。

1帕拉廷山,在神庙林立的广场旁边,奥古斯都在山上建宫殿。说是山其实看录像好像并不是很高。

2贞女之家,维斯塔贞女住的地方,在维斯塔神庙旁边。

3马提乌斯(Matius)是家族姓氏的阳性形式,马提亚(Matia)是阴性形式。男性公民成年后被人以姓氏或外号相称,大家前名都是盖乌斯、马库斯、帕布里乌斯之类的,意义不大。罗马的女性名字长期流行将前名与姓氏颠倒。罗马女性名字还流行以父母或祖父母姓氏的阴性形式结合,拉维尼亚(Lavinia)可能是拉维尼亚母亲的姓氏。正式的全名是 Matia Lavinia,马提亚•拉维尼亚。他们已经长得一样,拉维尼亚不愿意再用与马提乌斯同源的称呼,倾向于使用来自母亲的名字拉维尼亚(Lavinia)或拉维尼奥(Lavinius)。

4伊戈利亚泉水,当时罗马城外的一处圣泉,距离广场约20分钟脚程。

5赫尔玛佛洛狄忒是赫尔墨斯与阿佛洛狄忒(维纳斯)的儿子,少年旅行时路过一处湖泊,被那里的水仙女萨尔玛斯看上。萨尔玛斯趁他入水洗浴时从背后抱住他,向天神祈求让他们化为一体,其愿望得允。赫尔玛佛洛狄忒从此成为雌雄同体的代名词,罗马壁画中的形象多为长阴茎的少女。这个故事是公元一世纪奥维德在《变形记》里写的,成书年代离主角们的时代很近,我怀疑此书当年也不是什么正经严肃读物。

另一个与此处场景相关的水仙女是伊戈利亚泉水的水仙女伊戈利亚。传说创建维斯塔贞女团的远古罗马国王努马与水仙女伊戈利亚的关系不一般。

6赫尔玛佛洛狄忒被认为与婚姻的“神圣结合”有关,因其形象代表一男一女融为一体。祝福新娘的是ta母亲阿佛洛狄忒/维纳斯。拉维尼亚故意说错了。

箭手说拉维尼亚是“赫尔玛佛洛狄忒”并非指生理上,是社会性别上。

7凯尔特人有四十多个词来描述“雨”。

评论音轨:别问了拉维尼亚不是(生理上的)双性人,罗马又不是海棠文学城(???)箭手这样讲话确实略有欠打,可能是上次见面有些仇没报(不是)诸君就当他一个单身汉黄色壁画(在庞贝挖出来过赫尔玛佛洛狄忒的壁画)看多了吧。

我真的没刮过胡子,刮胡子的用具和用水润滑刮完涂香膏我有稍微考证一下,但是过程实在还是一笔带过乱写的,对不住了。为什么写这个场面用来谈恋爱,因为画眉之乐(划掉)。总之我在认真考虑拉维尼亚每天如何生活,于是就会想到胡子的问题……

罗马属于地中海气候,十一月开始雨季。

这个时代的罗马山林湖泊环绕,湿气很重,低洼地带尤其如此,蚊子也多(现在的罗马依然有这个问题)。当然,在古代这还有另一个问题,人口密集的大城市,贫民窟卫生状况不佳,城市经常爆发瘟疫。

奥古斯都宫殿里真的修了一个维斯塔圣火灶,是啪啪敢打的一部分,罗马的灶神就是皇帝的家神,这种的。考古证据显示大火后维斯塔神庙重建用了34年,贞女们在这期间去了哪里呢?一种理论是他们搬到奥古斯都修的宫殿里看守这个二号灶去了。此处为方便采信这一理论。

需要代替突然去世的维斯塔贞女时,确实不一定非要选六到十岁的女孩,罗马人是非常讲求实用性的。历史上在此类时刻,关于选谁家的女儿当维斯塔贞女确实有过争论。据塔西图,公元19年, Gaius Fonteius Agrippa 和 Domitius Pollio 分别献上他们的各自的女儿来补这样一个空缺职位。两家势力相当,Pollio 的女儿被选中,理由是 Agrippa 家的女儿最近离过婚。当时的大祭司是皇帝提比略,赏给失败方一百万塞斯特斯(罗马货币单位)以示安慰。这个故事并不发生在公元64年这个时期,塞西莉亚和她死于征帕提亚(公元62年-63年)的丈夫,当然是完全的虚构。

我不知道公元64年的伊戈利亚泉水长啥样,因为现在能看到的是公元二世纪修过有人工痕迹的,那块地方后来修大别野了。此处提到的泉水参考我在山林中看到的野生泉水。总之资料很少基本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