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觉先寇布睡得很沉,次⽇早上居然是被杨叫醒的。
⿊发男⼈身上披着件衬衫,侧身坐在晨光中,翘着两条光裸的腿。他⼀边往脚上套袜⼦,⼀
边冲着桌台扬扬下巴,问先寇布:“那是什么?”
昨⽇先寇布带回的花束没被盛放在花瓶⾥,⽽被随⼿搁在桌台上。⼀夜过去,精⼼搭配在⼀起
的红玫瑰与⽩玫瑰不免蔫头搭脑。
“昨天那场婚礼的⼿捧花。”
“你接到了?”
“更确切地说,是被硬塞过来。赫拉罗斯——就是昨天的新娘,因为是第三次嫁⼈,⼥宾们或
许忧⼼她的祝福质量缺乏保证,没什么⼈愿意站出来争抢。为了保全⼤家颜⾯,新娘⼦就指名
把它给我做谢礼了。”
“昨天的婚礼怎么样?”
“婚礼不是都⼀样?既没有⼈逃婚,也没⼈跳出来说我不同意这桩婚事。”
先寇布打了个哈⽋,单条胳膊⽀在枕头上撑住脑袋。他漫不经⼼打量着那个正往腿上套裤⼦的
⼈,突然念出⼀段誓词:“ ⽆论是好是⽍,⽆论艰难安乐,⽆论贫贱富贵,⽆论疾病健康,彼此相
伴,互爱互敬,直到死亡使我们分离。”
起头时,杨才穿好⼀条裤管。他⽬瞪⼝呆听着先寇布背完全⽂,⼿⾥还呆呆捏着另⼀半裤腿。
先寇布⻅状不觉莞尔,他凑过去抬⼿托住杨僵硬的下巴亲了亲,才笑道:“没什么意思,就是
忽然在想,这段话有什么魔⼒,为什么每个⼈都要哭着读完。”
杨挥开先寇布的⼿,他盯着前帝国⼈的褐⾊眼珠,好像能洞穿它们看到后⾯藏着的脑筋:“那
你想明⽩了吗?”
先寇布躺回去,⼿指交叉垫在后脑下,眼睛望着天花板,说:“⼤概是因为想到⻢上要和另⼀
⼈被这么个令⼈焦虑的玩意⼉捆死了,⽽且还是⼼⽢情愿,束⼿就擒,所以⼼⾥预先哀悼下后
半截⼈⽣?当然,也可能是有别的忧伤的理由……⽐如事先经过慎重考虑,发誓也是百分百真
⼼实意,可⽇后的⾏动就不⻅得能⼀以贯之……这样⼀想就更令⼈悲哀。实际上,我怀疑很多
⼈是张嘴就来,根本没过过脑⼦,好好琢磨下⾃⼰究竟在发什么誓。”
短暂沉默后,杨站起身提好裤⼦,扭头催促先寇布:“这样深沉的问题先搁置⼀旁!你再不开
始换⾐服,我们就要迟到了。”
两个⼈出⻔时,天上飘起了⾬。这下看上去到真像个适合哀悼的⽇⼦了。
⽐克古元帅牺牲后,⾃由⾏星同盟也在国家层⾯⾛向终结,所以⽐克古夫⼈并没领到抚恤⾦,
也没有向新帝国申请扶助津贴,⽽是靠旧⽇的积蓄度⽇,偶尔也会收下丈夫旧部送来的慰问
⾦,虽然略显拮据,但⽇⼦也还过得下去,直到⼀场⼤病耗光了她的财产和⽣命。今⽇这场葬
礼的开销,靠得都是杨等⼈奉上的葬仪。
杨三⼗七年的⼈⽣中亲⼿操持过不⽌⼀次葬礼,但今⽇他不必做丧主,只需充当抬棺⼈的⻆
⾊。
⽐克古夫⼈享年七⼗七,恰是杨与先寇布当下年龄之和。虽然是在医院病逝,但遵照亡者遗
嘱,要从家中发丧。葬礼规模不⼤,来致奠的主要是⽐克古夫⼈的⽣前的亲友和邻居。在简短
的追思会后,众⼈便驱⻋前往距离海尼森市中⼼⼀百五⼗多公⾥的墓园。
⽐克古夫⼈住了四⼗多年的家距离杨位于银桥街24号的旧官舍并不远。地⾯⻋途经那栋⽼房
⼦时,杨特意⽤留恋的⽬光向窗外张望。他看到有灯光从主卧室的窗⼦⾥散射出来,说明⾥⾯
已经有了新的住户。
其实故地重游在杨情感上引起的波动并不太⼤,⾄少不⽐⻅到第六名抬棺者时更动情。
今天的葬礼上,为逝者扶灵的都是前同盟时代的军官,包括⼀位少校三位中将两位元帅,分别
是施恩·史路兹卡利达、达斯提·亚典波罗、亚⼒克斯·卡介伦、华尔特·冯·先寇布、杨威利,
以及曾经的同盟军官学校校⻓、作战统合本部⻓⻄德尼·席特列——这位⽪肤黝⿊、身材⾼⼤
的⽼将在亚姆⽴札星域会战后辞职下野,归隐⽥园养蜜蜂,彻底淡出外⼈视线,甚⾄连旧时⻔
⽣都难以联系上他。从新闻中得知这则不幸的消息后,席特列买了最近的船票从故乡卡⻄那星
赶回来,好在没有迟到太久,来得及替换下⽐克古夫⼈娘家的⼀名后⽣晚辈成为扶灵的第六
⼈。
已经成为另⼀所军校校⻓的杨威利时隔数年同⾃⼰军校⽣时代的校⻓重逢,这令他⼼中百感交
集,但久违的师⽣⻅⾯后,只来得及泛泛寒暄,便开始为葬礼忙碌。
⻋队在墓园⼊⼝停下,送葬的⼈需要弃⻋冒⾬步⾏。六名穿着⿊⾊丧服的男⼦抬着棺⽊⾛在送
葬者的最前列,⽽在抬棺者中打头的则是两位前同盟时代的元帅。虽然都是⾃⼰丈夫的同僚和
旧部,但⽐克古夫⼈⽣前作为平凡的家庭妇⼥,同这些⼈接触寥寥,在旁⼈眼中,她能享有这
样堪称豪华的抬棺阵容基本是为前同盟宇宙舰队总司令亚历⼭⼤·⽐克古元帅的缘故。
⽐克古夫妇结缡四⼗余年,曾经诞育⼀⼦。但他们的独⽣⼦并未留下后代,便在战场上早早凋
零,让双亲⽩发⼈送⿊发⼈。⽽⽐克古元帅也于宇宙历800年牺牲在⻢尔·亚迪特星域会战
中。虽然没有遗体可以⼊殓,但⽐克古夫⼈还是在爱⼦的墓地旁边为丈夫⽴了⼀个⾐冠冢,并
为⾃⼰也预留了⼀⼩块地⽅,⽽后⼜度过四年孤独的光阴,终于同那两⽗⼦相会于泉下。
送葬队伍中低泣声间或可闻,扶灵者⼤多尚算镇定,唯有现在军衔已晋升为中校的史路曾经是
⽐克古元帅的副官,感情不⽐旁⼈,从遥遥望⻅浮雕着⽐克古元帅半身像的花岗岩墓碑开始,
他的泪⽔就没有停歇,待⾛到跟前,更是咧开嘴号啕起来。⽐克古元帅的墓碑上刻着的墓志铭
是“向⺠主主义⼲杯”,这是⽼⼈⽣前最后⼀句遗⾔,是从⻢尔·亚迪特星域会战的帝国军亲历
者处打听来后,才镂刻上去的。
“听说我们家那位,遗⾔也是这句。“
苦笑着讲出这句话的,是前同盟参谋总⻓邱吾权的夫⼈。她也是这场葬礼的主持者。丈夫赶赴
⽣命中最后⼀场战役前,托付同僚送她离舰去投奔杨舰队,这是⾯包店⼆代⽼板⽣前最后⼀点
私⼼。战后邱夫⼈没有回海尼森,⽽是定居艾尔·法⻄尔,当上旧同盟军⼈军属联谊会的理事
⻓。⼀个⽉前,听闻⽐克古夫⼈身染重病恐将不起的消息后,邱夫⼈便从⼯作岗位抽身,陪伴
那位⽼⼈渡过⽣命中最后的⽇⼦。
作为遗嘱执⾏⼈和丧主,邱夫⼈指挥男⼈们将⽐克古夫⼈的棺⽊葬⼊事先预留的位置。从此这
位饱经忧患却不改慈祥的⽼妇⼈便将在⼉⼦与丈夫的翼护下永远⻓眠了。她没有要求在墓碑上
铭刻什么话,只希望能在墓地上栽种⼀棵树,待年深⽇久,⼩树⻓成⼤树之后,可以为⼀家三
⼝遮阴。
在⼩树根部压下最后⼀锹泥⼟,送葬者们便逐⼀上前献上⼿中的献花,稍作默哀后,就三三两
各⾃散去。⽽史路中校却仍跪坐在旧时⻓官的墓前,⽤左⼿的⾐袖抹着湿润的眼睛,右⼿的⾐
袖则在反复擦拭墓碑。
史路现在的⻓官亚典波罗并没有规劝难得失态的下属,他只是站在⼀旁,安静聆听邱夫⼈同卡
介伦有⼀搭没⼀搭的闲谈。
“有⽣之年,能看到⻢尔·亚迪特星域纳⼊联合政府的版图吗?”
“这是在刺探国家机密啊,邱夫⼈!”卡介伦苦笑着叹⽓。
艾尔法⻄尔-亚斯提-伊谢尔伦-达贡联合政府这三年时间⾥通过对边境⾏星的探索和开发,原
本三⻆形的版图正暗中朝着钻⽯型壮⼤。但⻢尔·亚迪特星域距离太远,实在鞭⻓莫及。再说
现在也没⼈愿意擅启战端,破坏得来不易的和平。
“我有考虑过是不是也⽴这么⼀个⾐冠冢,但后来⼜想,我们和⽐克古家不⼀样,没有孩
⼦……所以我预备等那⼀天到来,要将遗体⽕化,托⼈带到⻢尔·亚迪特,向宇宙⾥⼀撒,漂
浮在那⾥的尘埃,总该有⼀粒是他。”
亚典波罗看看⽌不住眼泪的施恩·史路,⼜看看⼀脸淡笑说着身后安排的邱夫⼈,⼼想,这样
的对⽐真有意思,经历了同样⻓的岁⽉,有些男⼈仍⾛不出最敬爱的⻓者壮烈牺牲的伤⼼,⽽
有些⼥⼈却能⼀边坚韧地过⾃⼰余下的⼈⽣,⼀边淡定地期待未来之⽇永不分离的重逢。
伊谢尔伦要塞带有诗⼈⽓质的现任司令官放纵思想信⻢由缰,眼睛却投向远处正拜祭另外两座
坟茔的⼈。
安葬⽐克古夫妇的公墓同时也是杨威利⽗⺟安眠之地。这次正好也该做些清扫⼯作,以尽⼈⼦
的义务。
先寇布不想打扰杨同双亲间的⽆声交流,便稍⾛开⼀些距离。因为脚下的地势,他环顾⼀周便
能将这座被森林和绿地环绕的墓园纳⼊眼底。这座公共墓园⾥墓碑各式各样,装饰着⼩天使的
墓碑属于早夭的孩童,⻛格统⼀连在⼀处的墓碑意味着那⾥的家族墓地。⾄于那些互相对称或
紧紧依偎的,则是在告诉⼈们,它们下⽅安睡着的是⼀对夫妻。
在这个特殊的时间,特殊的地点,先寇布忍不住想到⾃⼰的身后事:死神终有降临的⼀⽇,那
么到哪个时候,他和他背后的⼈,该以何种⽅式安放棺⽊,墓碑上⼜要刻些什么呢?
先寇布从沉思中回神,是因为听到有⼈叫他的名字。杨已经完成了该交给⽗⺟的⼈⽣汇报,他
们该与其他⼈⼀起返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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