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关于“杨威利课长身上的红茶味”,只是一个流传在贸易课内部的秘密玩笑。
那算是当初先寇布行止不端留下的恶果。这个Alpha对上司过于旺盛的兴趣多少引起了旁人注意,只是彼时还没人认为他会对一个Beta出手。华尔特·冯·先寇布只喜欢女性Omega,且异常挑剔,这是整座办公楼里人尽皆知的事。尽管这男人肯对世间所有鲜花都报以善意的恭维,但最终能被他剪入瓶中装点卧室的,只有最为娇艳的那一朵。
因而关于杨威利性别的臆测,实则只是无聊职员们用来揶揄先寇布的垃圾话,自然也不会让这话有机会传到上司耳中。退一万步讲,即使他们的课长真的是位Omega,身上的信息素气味恐怕也只是寡淡的红茶,恬静温暖,但微不可查。
“我最近……好像真的在课长身上闻到红茶的气味了。”
时值午休,这话恰好在先寇布踏入办公室时钻入他的耳朵。Alpha眉梢一跳,循着话音寻找声源,然后看见波布兰跷脚窝在办公椅中,保持着只有两条椅子后腿着地的姿势跟旁人闲聊。
略显迟疑的话语引来周遭一阵认同的骚动。波布兰也是对信息素极为敏锐的Alpha,在某些方面甚至与先寇布相比也不遑多让,又因为与话题当事人绝不可能存在暧昧关系,提前排除了鬼迷心窍的可能,便让这话显得格外可信,不甚清晰的猜测立刻在其他人的附和中有了实体。
“其实别的部门也有人说自己闻到过,在电梯里。”另一个人立刻接话:“不过对方也只是说’好像’,因为味道很淡,当时人又太多,气味实在太乱了。”
“我们在这里瞎猜也无济于事。”波布兰耸耸肩,随即抬眼朝着围坐在附近的几个职员身后扬颌一笑:“我觉得这事儿还是你比较有发言权吧?”
参与八卦讨论的人们蓦然回头,发现先寇布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站在他们背后,正抱臂沉默地倾听一切。高大的Alpha脸上没有如常带着那副惹人讨厌的莫测笑容,仿佛跟他们一样真心对杨威利身上神秘的气味感到困惑。但没人相信他真的一无所知,毕竟在绝大多数贸易课职员目前的认知里,先寇布是唯一有可能确切知道杨威利真实性别的人。
“我大概要令各位失望了。”被好奇视线聚焦的Alpha面带遗憾地摊开双手,口吻十足诚恳:“如果我能闻得到,那么两年前我就已经把这件事昭告天下了。”
“是吗?没准你就是因为闻得到,所以才不肯说出来。”波布兰略带恶意地皱着眉毛笑出声音:“大家都知道,Alpha的独占欲可是很可怕的。”
“你以为信息素是可以定向发射的东西吗?”先寇布从鼻腔里挤出一声讥诮的轻哼,毫不留情地对同事报以挖苦:“看来再多的实践经验也没能补足你翘掉的生理课啊,波布兰。”
这说法倒也不无道理,只有特定对象能闻到的信息素本就让人闻所未闻,何况贸易课中不常有人员流动,相处数年才突然闻得到上司的信息素,听上去也实在太不靠谱。“没准只是因为课长最近开始用香水了,又或是换了什么味道特别浓郁的红茶。”最终有人提出这种推测,但没来得及继续详细推敲讨论,短暂的午休时间便已接近尾声。闲散聚堆的职员们四散回自己的位置,而波布兰趁着先寇布经过自己身边时,突然不怀好意地压声音,吐出一句只有二人听得清的反击。
“或许我应该去找课长确认一下。”年轻Alpha胜券在握地抖起腿,他鲜少在跟先寇布的嘴仗中完全占到上风,不由得有些忘形:“你懂的,只要凑近他的后颈仔细闻一次,即使不补习生理课我也能弄清楚真相……啊!”
悠闲的尾音拔高成一句变调的惊呼,波布兰那被两条腿支撑着的椅子倏然猛晃,险些连人带椅仰翻到地上。先寇布面色如常地走回工位,假装波布兰的椅子突然向后歪倒只是因为坐姿危险,而不是因为他刚才狠狠地照着同事的椅子腿踢了一脚。但逞这一时之快并不意味着他赢了,反而是波布兰惊魂未定地坐稳后,回头冲着先寇布露出一个格外得意的笑。
这些被普通人视为混蛋的Alpha之间多少有些共通之处,譬如总爱不知收敛地炫耀性吸引力为他们带来的优越特权。若是依先寇布以往的性情,大可半真半假一通鬼扯课长先生的信息素有多么迷人,大抵也只会被当作戏谑的玩笑。但从他选择了认真与杨威利划清界限的那一刻起,事情就仿佛被蒙上一层欲盖弥彰的色彩,注定会遭到波布兰充满玩味的调侃。
好在波布兰那张嘴巴虽然恶劣,倒也不算口无遮拦。只要先寇布肯佯装无心地暴露出一点秘密当作贿赂,就可以满足他的好奇心,不再深究杨威利身上具体发生了什么。
Alpha机关算尽,不露丝毫破绽地恪守着他与黑发Omega之间的保密协议,哪怕稍作牺牲也义不容辞,反正代价不过是输掉一场同事间的恶言恶语交流会,总好过换杨威利来面对这些尴尬。
但一想到最近定然开始有人惦记起他伴侣的后颈,先寇布又忍不住有些窝火,倒真的有冲动将他们真正的关系公之于众,也顺便断掉其他Alpha不自量力的念想。
正如波布兰所说,Alpha的独占欲,确实是非常可怕的。
不必加班的日子里,杨威利仍然会在办公室中待到楼中的人所剩无几。他的信息素渐渐冲破冷感症状的壁垒,开始无声无息地渗透进周围的空气,若不是他的气味本身就太不起眼,恐怕早已在办公室中引起骚动。
随心所欲地释放或收敛自己的信息素本是人们与生俱来的天赋,对气味的操控能力在性别分化的同时就被写进基因。除了发情期时的Omega会面临短暂的荷尔蒙失控,需要依赖抑制剂的帮助,在大多数的时间中,人们都凭借着这项本领在文明社会中相安无事。
——但杨威利还没有学会控制自己的信息素。
他比打卡时间晚了一个小时离开办公室,公共办公区中零散坐着一两个人,还在处理一天工作的收尾。先寇布没有如从前那样在楼下的吸烟区等他,而是待在工位里百无聊赖地刷手机,自从杨威利的气味开始被其他人注意到,Alpha就不放心让他独自出入公共场所了。
两人刻意错开了下班高峰期的电梯,避免有人在极近的距离下闻到那股湿暖的红茶味。每日上班时亦要如此,不得不提早起床的代价是他们取消了最近所有的睡前运动,连晚安吻都轻淡到一触即分。如此谨慎度日,终于捱到周末前夜,困于笼中的躁动情欲被忽略了一周,总算将要得到伴侣的安慰。
回家之前先去了住所附近的超市,除了补充抽屉里再次见底的安全套,也花时间采买食材。上次用烤肉取巧的小聪明到底没有瞒过卡介仑太太的眼睛,聪慧友善的奥尔丹丝隔了几日就让丈夫给这对新婚伴侣送来笔记,娟秀字迹细心誊写着入门级别的日常食谱,简单快捷,比外卖或快餐要健康得多。他们还在厨房的阳台上养了一小盆迷迭香,是专门为杨威利钟爱的爱尔兰炖菜培育的香料,只有清洗蔬菜时才能派上用场的Omega会在闲暇时给它浇浇水,顺便赖在厨房里陪负责烹饪的Alpha多待一会儿,不知不觉就把那盆植物照料得很好。
晚饭后离睡觉时间尚有几个小时,这么早就钻进卧室里未免太过夸张,反正他们还有一个整个周末可以折腾,眼下反而并不如下班时那般急切,闲适地一起窝在沙发里打发时间。电视中低音量放送的晚间新闻是融于平淡夜间的背景音乐,杨威利单手握书趴在先寇布宽阔的胸膛上歪头阅读,蓬松的后脑暂时充当了Alpha的手机支架,以支援伴侣打赢每一场激烈的排位赛。
“你的心跳加快了,先寇布。”杨威利趁着头顶的游戏战局结束时抬眼,好奇地扭过头去看Alpha的手机屏幕:“刚才的战况很激烈吗?”
“很激烈,但还是赢了。”先寇布弯起嘴角,配合地翻转手机展示给怀中的Omega看:“我刚才心跳加速,是因为知道自己即将获得一个胜利之吻了。”
然后Alpha得到一个落在嘴角的浅吻,并不足以勾起情欲,但足够亲昵自然。“可是MVP是波布兰。”杨威利故作挑剔,分明不擅长竞技游戏,还如指挥官一般煞有介事地指指点点:“你还得更努力才行,先寇布先生。”
“那家伙找不到约会对象时就会用这种方式发泄,我才没有那么空虚。”先寇布丢开手机,将手掌穿入杨威利丰茂的黑发中,低头补完那个浅尝辄止的吻:“毕竟,我可是有伴侣的人。”
轻柔的吻最终发展成彼此难舍难分的抵死厮磨,直到杨威利手中的书册不慎从沙发边滑落,书脊敲在地板上的脆响把这对伴侣从湿吻中惊醒。Alpha呼吸急促,Omega亦是喘息着双颊烫红,什么时候进入卧室才合适已经并不重要,谁让气氛恰好,时不我待。
“说到波布兰,他已经怀疑你是Omega……不,应该说几乎确认你是Omega了。”先寇布低声说。他并非故意在此时提起这个来扫兴,只是事情总要提前与杨威利知会一声,以免日后再出现上次面对卡介仑时那种尴尬的状况:“不过,我觉得他还算拎得清,不至于真的四处宣扬。”
杨威利轻轻点头,他自然是对部门内的下属足够信任,但也并不真的那么在乎这事是否会在公司中传开。反正“杨威利是Beta“这个说法本就始于周围人的主观臆断,他真实的第二性别始终诚实地写在人事档案里,只是没有特意宣之于口。
“如果我学不会控制信息素,那么这件事迟早会被所有人发觉。”他轻声叹息,心底早已做好面对诸多诧异眼光的心理建设,却还是不死心地佯作担忧,试探着Alpha的反应:“虽然这不会给我的工作带来什么影响,但是你和我之间的传闻,会越演越烈的。”
“捕风捉影的事,就随他们瞎猜吧。”先寇布立刻语气认真地答话:“只要最重要的秘密不被暴露出去,一切都好说。”
他本打算安抚Omega的紧张,话音未落却见杨威利垂下眼睛,耷下的睫毛底下仿佛极快地熄灭了什么。空气中流转的旖旎蓦然僵滞,彼此交错的安静呼吸间只有电视广告声吵嚷不停,把刚才那点温存撕扯成七零八碎的现实。
杨威利撑起身体,费力地够到茶几上的遥控器关掉电视,也从Alpha温暖的怀抱里抽身。他早该猜到先寇布依旧对公开关系的事情抱有抗拒,却没料对方的态度有这么斩钉截铁,简直让他落得个自讨没趣。
“其实对我来说,你被其他人闻到也不是坏事。”先寇布突然道,似乎有意缓和气氛,还特意选用了调情式的轻浮语调:“起码现在人人平等,我不必再吃其他十二个人的飞醋了。”
杨威利一怔,未料先寇布会突然提起这个。距离他最初编织出这个谎言已经过了数月,大约是近来的相处太过安逸,这事居然被他渐渐淡忘了。
他可以接受这场婚姻迎来必然的结束,却不想他们之间一直存在着这样的欺瞒。要是等好聚好散之后再被Alpha从别处知道真相,事情没准会变得更加难堪。反正眼下也没了缠绵的兴致,倒不如就着话头鼓起勇气摊牌。杨威利不知道先寇布将会作何感想,他只知道,自己不会再有第二次主动提起这件事的胆量了。
“等等,先寇布,有件事我必须和你说清楚。”于是杨威利深深吸气,再开口时转头直视Alpha深邃的双眸。他语气平和,指尖却被压在大腿下面,抠着沙发套的布料直到指甲酸痛:“我得跟你道歉。是我骗了你,那十二个人根本不存在,我的匹配对象一直都是你……只有你。”
先寇布微微发愣,极慢地眨了两下眼睛,似乎没能立刻理解杨威利话中的意思,过了半晌才皱起眉毛,却不问为什么,只缓声吐出一句:“但是,这有什么必要?”
“我知道你一直抵触基因匹配,所以擅自利用了你对Omega的善意……和怜惜,为了让你答应这门婚事。”杨威利艰涩道。先寇布出乎意料的平静给他造成无形压力,背颈间不知不觉沁满细汗。这不是他给这场坦白预设的氛围,也不知该如何在锐如尖锥的审视下向心仪已久的Alpha表白,便只能尽可能地拿出坦率与诚恳:“除此之外,我想不出任何让你接受匹配的办法。但我不应该欺骗你,也一直想为此向你道歉。真的……对不起。”
回答他的只有长久的沉默。先寇布挪开视线盯着茶几的一角,如同只有必须避开Omega澄澈的黑瞳才能专心思考,紧锁的眉宇间刻痕深重。“我从不知道你有这么想跟我结婚。”良久,Alpha低声开口,话语中听不出情绪,甚至让人无从判断他是否对此感到在乎:“那么,为什么突然想告诉我真相了?”
“我没想到政府匹配给我的人会是你。你知道的,我从前也一直很抗拒这件事,直到我拿到了你的档案。”积压多时的秘密心迹终于被一股脑地倾吐而出,迟来的轻松感充盈着Omega的胸口。杨威利后无退路,反而从心底生出奇异的勇敢,支撑他坦然接受稍后可能要面对的一切审判:“结婚之后我一直想找机会告诉你实情,只是一直没有勇气。但如果现在再不说出口,我们的试婚期……就要结束了。”
先寇布倏然发笑,上扬的笑弧中却并无欢愉,只撑起一副对现状全盘接受的冷静表象。无论对于欺骗还是告白,那都不是一个合理的反应。杨威利心有惴惴,疑心自己是哪句话让Alpha品出了歧义,干脆连最后一点矜持也抛弃干净,伸手去捉Alpha的袖角。
“先寇布,其实我——”
他的表白呼之欲出,指尖忽然被先寇布的掌心反握,怔忪间给人截断了话头。“没关系,这不会对我们的现状有任何影响。”Alpha摩挲他的掌纹,态度如斯温柔,连话间的安抚都体贴得恰到好处:“既然我们已经结成伴侣,那么我一定会帮人帮到底的。”
兜头一盆冷水凉彻心扉,酝酿数月的一个“喜欢”被藏在舌尖下面无力吐出,只能合着酸涩的气馁咽回腹中。“你不生气?”最终杨威利只说得出一句苍白追问,话音未落就被扯着手腕带进先寇布怀中。“不。我很荣幸能得到你的信任。”Alpha含笑作答,接着埋首吻他,唇齿热情急切,显然是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这话答得自然违心,但先寇布也说不准自己该先为哪件事感到生气。比起不痛不痒的谎言,更惹人愤怒的却是Omega对他的信任,直到拿到他的档案才决定结婚,就像吃定一个名狼藉的Alpha不会在一段亲密关系中久驻,才放心设局将他拉进这场没有结果的婚姻中。又或许他恼火的只是自己并不如杨威利期待的那般滥情,直到这场婚姻的真相逼到眼前,Alpha才陡然发现,自己其实并不会对任何一个Omega都这样不计代价地伸出援手。
他不想在杨威利面前表现得太像个混蛋。但令人失望的是,那或许就是这个Omega对他的期许。
“比起那些不重要的事,我决定先教给你一点新的东西。”先寇布挑开黑发Omega睡衣领口的纽扣,拨开散乱的布料在那里落下一个带着印痕的吻。密布尖刺的情绪正在Alpha的肺腑中四处疯长,他必须得做点什么宣泄掉这些沉重的阴郁,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烧灼血管的占有欲冲昏头脑,在太阳升起后继续对伴侣温柔如常。
所以他决定对杨威利做一些,只有混蛋才会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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