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早已定下计划要回曾经的住所取换季衣服,先寇布却是在天气已经转暖到难以敷衍时,才抽出时间把这件事提上日程的。
受欢迎的Alpha大都对仪表考究如爱惜翎羽的公孔雀,自身条件再优越也必须随时保持外在形象,连通勤搭配的领带都在低调风格的约束下精挑细选,毕竟谁也不知道它是否会在夜里的某张香榻间派上用场。
但自从与杨威利这百年一遇的邋遢Omega同居以来,先寇布也不知不觉间被迫降低自身的仪表追求,虽然在职场中如常保持优质Alpha的整洁修养,但也确实再无花费大把时间研究穿搭的兴致。你总不能要求一个人在承担了家中80%家务的前提下还能光鲜得像个社交帝王,何况先寇布的领带无论是什么颜色对杨威利来说都并无差别。这个Omega只会顶着诚恳得如同欺诈般的温和表情称赞Alpha怎么穿都英俊十足,又或是在被压在玄关墙壁上亲吻时小声抱怨,无论是哪条领带都一样好难解开。
如果连这世界上最崇尚自由主义的男人也无法抵御居家琐碎的磨蚀,那么足以说明婚姻是消磨人性的锉刀。倘若这份契约披上科学与宿命的外皮,那破坏力就还要再乘十倍,比世上最强力的腐蚀物质还令人敬而远之。
先寇布扫荡着自己衣柜中的夏季衬衫时如是感慨,并在心底庆幸他的DNA伴侣是杨威利。起码这是他曾感兴趣过的对象,也至今未能耗尽他的兴趣,甚至还真的让他乐在其中地扮演起体贴温柔的好丈夫来。若非如此,先寇布也不会因为上周末的图书馆约会一再推迟换衣计划,毕竟上上个周末他已经拖着杨威利打了一整天战略游戏,而好情人就是要懂得对伴侣的妥协作出回报。
日常生活与上班需要的衣服不多,只需满足平日的换洗需求,连一个皮箱也未能塞满。只为这点东西特意折腾一趟总觉得亏本,先寇布坐在床边思忖良久,总算想起自己还要找戒指的事。
登记时拿到的婚戒他早已忘记放在哪里,小小的金属指环是合金打造,唯一值得称道的地方恐怕只有价格亲民,让被迫仓促结婚的伴侣们也能毫不肉痛地买下。他翻箱倒柜,找遍每个收纳杂物和配饰的抽屉与角落也没能找到,反倒是从衣柜最下面不起眼的纸箱里挖出一套崭新的户外烤肉工具。
把这玩意搬回家中似乎是为了投从前某个约会对象所好,却因为过早结束关系而没能派上用场。先寇布压根记不清那究竟是前年还是更久之前的事,也并不好奇,只是觉得东西丢在这里有些浪费。抬眼瞄向挂钟,特意起早的好处便是此时做下一切决定都还来得及准备,于是拨通电话,也顺便恶劣地想听听上司睡意朦胧的声音。
第一个电话甫一拨通就被飞速挂断,大概是睡迷糊的Omega把扰人清梦的电话铃与闹钟混淆。锲而不舍地再拨过去,等了良久才被接听,电磁波从听筒中捎来一声黏糊拖沓的不明鼻音,让Alpha的脑海中瞬间浮现一双困意惺忪的黑色眼睛。
“抱歉,这个时候叫你起床恐怕太早了。”先寇布被伴侣那声软糯轻呓哄得通体舒畅,嘴上温言致歉,得逞的笑声里却毫无愧意:“我只是想问,你有兴趣在院子里烤肉吗?”
“……唔。”杨威利起码花了半分钟才从沉重睡意中缓缓苏醒,却还是没能立刻消化掉Alpha没头没脑的提议:“什么烤肉……?”
“我在之前住的房子里找到了工具。正好最近天气不错,很适合在院子里开烤肉派对。”先寇布轻快道,又怕杨威利的记忆正在起床气中迷失方向,便耐心提示:“昨晚我说过,要回来取夏季的衣服,你还记得这回事吗?”
“啊、我想起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隐约传来,听上去是杨威利在电话那端翻了个身,再开口时咬字已然变得清晰,似乎终于完全找回了清醒的神识:“我确实感兴趣。不过两个人也能算派对吗?”
“那么,你还打算邀请什么人吗?”提议被应允,只剩下商讨执行细节,先寇布单手把纸箱拖出衣柜,站起身来活动有些发麻的双腿:“如果是课里的同事,我待会儿就打电话去约约看。不过事出突然,不知道对方是否会有时间。”
“……其实,卡介仑太太询问过我们什么时候再去拜访。”杨威利轻声道,不知为何声音略显迟疑,仿佛不知是否该提起这件事:“但是……我们毕竟已经去叨扰过一次了。”
“我明白了。”先寇布敏锐意会,并不特意询问Omega犹豫的原因。他向来更注重讨论的结果,而不是追究那些细枝末节的情绪:“那么这次,轮到我们尽地主之谊了。”
随后简单敲定晚餐的时间与行程分配,留给杨威利的任务只有联系卡介仑一家,并在下午前再睡一个满足的回笼觉。先寇布与伴侣讲着电话,仍三心二意地四处寻找着戒指的下落,目光最后落向衣柜中带锁的抽屉。他首先排除了那里,但目前也只剩这一个地方还未搜寻过了。
那只是个用以存放重要收据和租赁合同的角落,保管着一个社会人最惧怕粗心丢失的所有东西。银色的金属指环正安静躺在一沓纸张上,像是被谁漫不经心地随手丢入,却又刚好被藏匿在最安全的位置。
先寇布短暂发怔,未料自己竟下意识把这枚戒指划进了不愿丢失的范畴。片刻后又被自己说服,毕竟成年人再不靠谱也总会对婚姻大事多份用心。他一时走神,漏听了电话那端传来的问句,伸手把那枚婚戒攥进掌心,才想起要追问:“抱歉,我在找东西,有些走神——你刚才说什么?”
“……我刚才说。”杨威利闷声接话:“要是卡介仑太太再问起一些尴尬的话题怎么办?”
“放心,有我在呢。你可以随时对不愿回答的问题保持沉默。”先寇布失笑,想起上次晚餐时的情境,目睹向来沉着平和的上司陷入窘迫,对坏心眼的Alpha而言其实别有乐趣。但此番嗜好总要适当克制,他还是对这个Omega心软有余。
微凉的金属被染上手掌的温度,先寇布把那戒指拿在指间从洞孔中望去,在光滑的内壁上窥见一串日期。那是他和杨威利正式结成伴侣的日子,时逾大半年,总算看见些日子到头的曙光,却没有想象中兴奋。比起未来既定的结局,先寇布倒是突然有些怀念黑发Omega指戴婚戒,在朴素的教堂中被自己亲吻手背的样子。
他同自己解释,这兴致大概又是来自于某些角色扮演式的狎昵情趣。
“说起来,我有个提议。”先寇布笑起来,明知杨威利大概率不会拒绝,却不自觉用上诱哄腔调:“为了显得我们的关系更加自然和亲密,我们或许应该提前做一点准备。”
于是傍晚的烤肉派对时,那枚被忽略数月的婚戒就这么无比招摇地出现在Alpha的指根,与之成对的另一枚戒指则被戴在杨威利的无名指。没有被指派任何劳动任务的Omega无所事事,就捧着平板电脑坐在屋檐下的躺椅中偷闲,怀中左右各偎着一个沉浸于卡通片的小姑娘,远远看上去居然真的有了点慈父的架势。
“虽然你们说过不急着要孩子,但我还是觉得你们会成为一对好父亲。”奥尔丹丝温声笑道。她正有条不紊地指挥丈夫打理食材,把需要放上烤架的食物分门别类,以供先寇布使用。“不过我也理解,现在的年轻人都不愿意太早考虑这件事。”她一边给切好的水果摆盘,一边半心半意地与充当主厨的Alpha闲聊:“你们的工作压力本来就已经够大了。”
“您也知道杨是什么样的人。起码从生活起居的方面来说,他只适合被人照顾,而不是照顾别人。”先寇布口吻轻松地答话,开始散发出诱人荤香的肉类正在他的悉心烹烤下发出滋滋响声。不得不说,选择用烤肉来招待卡介仑太太是个聪明的决定,毕竟单纯地把肉弄熟总比现学烹饪技巧要简单不少,从超市买来的现成酱料也足够美味可靠。“工作压力倒是其次。我只是觉得,要一个孩子对他来说太辛苦了。”
他这话十足体贴,温柔得体到挑不出半分差错。若不是卡介仑心知这两人只是做戏,简直忍不住想拍手称赞先寇布深情又可靠。但即使知道真相,他也仍觉得这男人的态度自然到令人叹为观止,这个Alpha如果不是天生具有戏剧天赋,就是习惯性的甜言蜜语早已融入骨血,无论何时都能面不改色地信手拈来。
先寇布正与奥尔丹丝相谈甚欢,杨威利又远远躲去交谈区域外独自偷懒。卡介仑不必惦记着自己身上打圆场的职责,反而乐得清闲。小姑娘们看完卡通片,嗅着逐渐飘散的肉香跑来烤架这里探头探脑,被母亲一手一个地牵进屋子里,叮嘱吃饭之前要记得好好洗手。
“我能帮上什么忙吗?”杨威利凑到餐桌边询问,顺手拈起盘子里的一块蜜瓜偷吃,甜汁蹭在腮帮上,被先寇布用指背揩去。“就快开饭了,你能去拿几个杯子来吗?”Alpha说,然后目送Omega愉快地小跑进屋子里。取杯子意味着可以马上享用晚餐酒,杨威利已经惦记这件事一下午了。
那噙着笑意的眼神就演技而言实在太过宠溺,卡介仑默不作声地旁观一切,忽而觉得自己这倒霉学弟的感情或许不是真的无望。他不够了解先寇布,只是相信自己身为资深专情丈夫对同类的嗅觉。
“你其实很看重杨,不是吗?”卡介仑斟酌着措辞旁敲侧击,以防不慎将学弟的心思暴露出来:“即使现在只是试婚期,但以后未必没有继续走下去的可能。”
先寇布握着铁钎的手指一顿,没有立刻答话,只是在片刻怔忪后猛然抬起头看向室内。杨威利正握着几个高脚杯与小丫头们说话,透过落地窗的玻璃恰好能看到Omega和煦的笑脸。
他们没有提前商量过,是杨威利擅自把这件事说出来的。卡介仑立刻读懂先寇布那截突兀沉默的含义,还未来得及出言补救尴尬,Alpha却已经收回视线,和缓地露出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来。
“能先顺利度过这一年就很好。”先寇布说,话音平静到刚才那神思断裂的几秒仿佛只是幻觉,甚至还在玩笑的口吻里掺了声半真半假的叹息:“至于以后会怎么样,选择权也不在我手里。”
卡介仑一愣,直觉这话有哪里听着别扭,却也没来得及细思。奥尔丹丝已经带着孩子们回到桌边,杨威利跟在他们后面,场合不再适合谈话,他只能把心中还未成形的疑问潦草挥去。
杨威利与晚餐的宾客们围坐桌边,负责烤肉工作的先寇布则比他们晚了一点。陈铺在桌上的食物卖相与香味俱佳,只有最后端来的北极虾被失手烤糊一两只,大约是因为这一晚持续的全神贯注太费体力,他们的主厨最后还是有些心不在焉了。
“感谢你们的招待。”奥尔丹丝和颜悦色道,仪态优雅地端起盛着晶莹白葡萄酒的玻璃酒杯:“敬甜蜜的新婚伴侣。”
卡介仑第二个端起杯子,面带微笑地看向两个抱着果汁啜饮的女儿:“那么我就,敬我最可爱的小公主们。”
“其实还要感谢卡介仑先生为我们带来这么好的酒。”先寇布承担了必不可少的餐前客套,执起酒杯时却转头看向身边的伴侣,极尽专注地望进黑发Omega瞳色幽深的眼睛。
“敬,我的爱人。”
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杨威利,对方也并未闪躲他的视线,表情依旧波澜不惊。这个Omega似乎从来不会因为他的爱语动摇,不知是因为并不在意,还是压根不信。无论原因出于哪一种,都本该令Alpha感到安心。他们不会因为任何一方陷进这段热恋游戏中而导致结局拖泥带水,也不会有任何扫兴的纠缠不清来破坏这段美妙的回忆。
“敬……不必被工作打扰的周末。”最后杨威利这样说,不着痕迹地避开了Alpha的调情,搁在桌面上的那只手却被指甲秘密地抠进掌心。几个月前他尚能对先寇布未着真心的言语无动于衷,现在却得极力忍耐着想避开视线的冲动。这个男人的温柔演技太过精湛,让他开始认真地渴望那些话里带着情意。
一顿晚餐吃得各怀心事,有人舒心愉快,有人歉疚心虚,亦有人索然无味。卡介仑一家没有在饭后久留,次日还要早起分别送两个女儿去上学校与幼稚园,何况小丫头们都处在需要充足睡眠的年纪。
收拾过院子后时间已经不算太早,先寇布打了声招呼就钻进浴室,并没有邀请伴侣共浴。
待他简单冲过澡出来时,看见杨威利正一个人站在落地窗边,手里还握着残余一半液体的酒杯。卡介仑夫妇带来的拜访礼确实风味极佳,晚餐时的那几杯让Omega意犹未尽,趁着Alpha去洗澡时再贪嘴一杯。“你晚上已经喝得不少了,杨。”先寇布从身后敏捷地拿走杨威利的酒杯,把剩下那点酒液一饮而尽。黑发Omega反应稍慢,抬起试图抢夺的手只能悬在半空,最后虚握成拳不带力道地捶了一下Alpha的肩膀。
先寇布笑起来,握住杨威利捶打泄愤的手牵到唇边亲吻,嘴唇无意间蹭到对方指根那一圈金属。他在洗澡之前就把婚戒妥善收了起来,但杨威利还没有来得及摘掉戒指。
那意味着束缚的饰物总有一天会从他们身上彻底除去,而杨威利终有一日还会为了别的什么人再次戴上。或许是那剩下的十二个人之一,又或许是未来会碰见的陌生人。他对杨威利身体的治疗也进展惊人,已经能够嗅到更多人信息素的Omega迟早会碰见令他心仪的气味,然后与它的主人结成连理。
“只有你一个戴着戒指时,让我有一种错觉。”先寇布脱口而出:“……我好像,在拥抱别人的伴侣。”
杨威利讶异地轻怔,神情平淡的脸孔上随后浮现出一种感到冒犯的微恼。“这不好笑,先寇布。”他认真地说,显然是把Alpha的那句话当成了一个过分轻浮的桃色玩笑。“并不是什么事都适合拿来当作调情的素材。”
“是我的错,抱歉。”先寇布便飞快道歉,实则他话一出口已经察觉到不妥,这样没有分寸的发言也不该出自他口中。他只是忽而感觉有些不明来由的郁闷,烦躁到开始难以绷住那副游刃有余的外皮了。
他其实很想问杨威利为何恼怒。这个Omega明明比他更坚持划清界限,以至于在同事面前那么急于撇清关系。这个Omega明明清醒到把一颗心守得死紧,无论是那相安无事的两年还是情欲交融的现在,也不曾对他产生过什么不切实际的期待。思虑越深,反倒蓦然恐慌,想起白日里自己有那么一瞬间全然忘了他们之间的保密协议,居然打算把课里的其他同事约来两人同居的家里。
“……不,是我反应过激了,对不起。我只是……不太喜欢这个说法。”杨威利低声软语,像是有意缓和气氛,埋首将额头轻轻搭在Alpha的肩膀上:“无论以后如何,起码现在我还是你的伴侣,华尔特。”
那话语像是对Alpha的宽慰,又像是说给Omega自己听。但先寇布却觉得荒谬,毕竟他们理应谁也不需要这样的宽慰。更为荒谬的是,他确实因此而受用,胸中沉郁的阴云竟然真的散去些许。
“其实,我还挺喜欢听你这么叫我的。”他又有了故作轻松的余力,抬手揉了揉肩窝中蓬松的发顶,也终于可以再次扯起促狭的笑音:“我是指,在床上之外的地方。”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华尔特。Alpha在心底这样对自己反复提醒。
反正结婚的初衷并未改变,日后的结局也不会有所动摇。你只是没有与人建立过这么亲密的关系,才难免胡思乱想——
而杨威利并没有,也并不可能真的爱上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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