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让就职于此的白领们评选一处“办公楼里最令人不适的地方”,斩获第一的无疑会是上下班高峰期时的电梯。
就连懒散如杨威利,也会为了错开最拥挤的几班电梯宁愿牺牲懒觉。自从先寇布代替手机闹钟接管了他的叫早服务,被惯坏的Omega就把赖床时间精确到秒,在保证错开高峰电梯的前提下绝不早起一分钟,就这么奇迹般地保持着他永不迟到的记录。
但他的Alpha到底不如机械精准,偶尔发生一两次意外也实属正常。杨威利已经许久不排队挤电梯,偶尔一次倒觉得新鲜。反正只要还没迟到,事情就还不算真的糟糕。
待到真正挤进电梯里时他才发觉事情不妙。逼仄狭窄的空间内拥塞而闷热,黏稠的空气随着电梯缓慢上升变得愈发浑浊。杨威利被挤在电梯厢的角落,电梯门偶尔开合时传来的新鲜空气太过有限,完全不足以通畅他越来越艰难的呼吸。
直到一丝熟悉的芳醇酒味飘进鼻腔,杨威利抬起头,目光所及是先寇布宽阔的肩背。Alpha调整了姿势,整个人如坚实的盾墙替他阻挡住周围纷杂混沌的气味,不动声色地释放出轻微的信息素来帮杨威利稳定心神。那点气味还不足以引起旁人的注意,但对于刚被打通了陌生感知的Omega来说,足以称得上雪中送炭。
杨威利发现自己开始闻得到信息素,是在他上一次的发情期之后。
起初只有先寇布一个。极淡的白兰地芬芳幽灵般不时缭绕在杨威利的鼻尖,甚至让他一度怀疑自己是对伴侣的气味成瘾,才会日有所思地引发幻觉。但那气味确实在他的感知中愈发清晰,某次杨威利在沙发上看着书睡着,被钻进感官中的酒香唤醒时发现先寇布确实近在眼前,正准备将他抱回床上。
他因此确定自己能够正常接收到先寇布的信息素,立刻与伴侣分享这个喜讯。然后他们欣喜地做爱,为了探索杨威利对Alpha的气味到底敏感到了什么程度胡闹半宿,害得精疲力竭的Omega次日险些没能按时起床。于是双方下定决心从此不在工作日里乱来,夜里却只为一个晚安吻就把刚订立的规矩抛诸脑后,心照不宣地放任彼此从浅尝辄止吻到饕口馋舌,最后又是汗水淋漓的一番折腾。
囤积在床头抽屉中的安全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被消耗精光,可称纵欲过度的半个月后,杨威利开始能渐渐感知到其他人的气味。
拥有两重性别的现代人早已把信息素作为个性的象征,除了没有气味的Beta或是特意掩盖气味的保守人士,每个人身上都携带着淡香水般的私人气味。杨威利闭塞了三十年的感知器官才刚被打开,对于不受控制闯入感官的混乱气味只觉得头昏脑胀。他在宽敞的公共场所内可以与旁人保持距离,在公司里尚且因为拥有私人办公室而应付得来,哪怕是在人少的电梯中也能借由站在门口获得喘息空间——唯独眼下这种状况,实在是超出他的承受范围了。
杨威利微微埋首,把鼻尖虚贴在先寇布的衣领后深吸,涌入嗅觉的馥郁酒香瞬间冲开淤塞在他胸中的烦闷,温柔安抚着Omega隐隐抽痛的脑仁。先寇布听见上司在他身后闷声叹息,便无声弯起嘴角,一只手不着痕迹地探向身后,触碰到杨威利垂在身侧的手指。
于是原本显得无比漫长的二十几层高度突然变得如此短暂,杨威利的食指被先寇布勾在曲起的小指间,靠一丁点隐秘的肌肤之亲捱过了这难熬的几分钟。直到电梯中的人群渐渐稀松,先寇布才撤开身体把杨威利让到门口去,相触的余温还停留在彼此的指弯,渗进皮肤里变为一个愉悦的秘密。
卡介仑已经在贸易课门口例行等待杨威利一块儿参加晨会,见到这位学弟是从电梯方向急匆匆赶来打卡,身后还跟着那位伴侣兼下属,立刻了然地推了推眼镜。他与先寇布简单打过招呼,便和杨威利结伴往会议室走去,半路上八卦地挑起话头:
“怎么,先寇布又偷偷关了你的闹钟吗?”
“不,只是不小心睡过头了……”杨威利无奈地抓抓头发,自然的动作下掩着微红的耳尖,心虚地轻声补充:“我们两个都睡过头了。”
他还记得从前被卡介仑调侃起床艰难的事,亦找机会在闲聊中与学长澄清过,那只是因为先寇布故意关掉他的闹钟,打乱了他原本的赖床习惯。“与其半梦半醒地等着所有闹钟都响过一遍,不如痛快地睡到最后一刻,然后利索地起床不是更好吗?”彼时先寇布这样同他建议,并且坚决地把这个新的起床计划执行了下去。杨威利对此颇有微词,却也无法反抗,毕竟只要先寇布一直比他起得早,无论他设下多少个闹钟都会被提前关掉。
但昨晚他们闹得实在太过,才疲惫地睡下几个小时就不得不爬起来奔赴工作,即便是一向精力充沛的Alpha也会有睡过头的时候。最后叫醒这对伴侣的还是杨威利习惯性设下的手机闹钟,并且直到最后一个闹钟响过三遍才勉强清醒,慌忙间险些穿错对方的衬衫。
卡介仑露出一个理解的笑容,识趣地没有追问他们到底是因为什么而睡过头,过来人的经验告诉他最好不要随便打听年轻人的私生活,不然谁知道会措不及防地听见什么劲爆内容。“说起来,奥尔丹丝还问我你们何时再来做客。”于是卡介仑另起话题:“我一直忘了帮她转达,你们上次带来的巧克力她很喜欢。”
“……”
杨威利语塞。他没法现在就擅自替先寇布做决定,只能先勉强搪塞着学长一家的好意:“……我会和先寇布商量这件事的。”
但那不自然的片刻迟疑还是被敏锐的年长者察觉,反正距离会议开始还剩点时间,卡介仑停下脚步,就近把杨威利拉进僻静的楼梯间。
“怎么,你们有什么不方便吗?”卡介仑问。
“没有什么不方便。就只是……”杨威利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把他和先寇布之间的问题坦诚相告:“就只是,我们现在其实是在一起应付试婚期……仅此而已。”
这是杨威利最不愿面对的现实,但比起这个,他更不想再被人问及什么令人尴尬的亲密话题,尤其是当他清楚,那些对于未来的展望其实都只是带有保质期的虚幻泡沫。Alpha的演技或许确实精湛到令人信赖,但那个人为了敷衍卡介仑太太的善意提问说出的每个谎言,听在杨威利耳中都只会徒增焦虑。
沉默半晌,卡介仑叹息着点头:“我明白了。”
在最初知道杨威利与先寇布秘密结婚的那段时间,卡介仑并非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直到亲眼目睹一次两人私下相处,才总算信了这对伴侣确实心意相通。可这份确信如今却被当事人亲口推翻,饶是自诩见过大风大浪的中年人,也免不了沉浸于震惊中。
所以那么亲昵而自然的姿态,都只是做戏吗?可如果已经做好日后分开的准备,又有什么必要处心积虑地演到这种程度?
“不过前去拜访的事,我还是会跟他商量的。”反而是杨威利主动打破凝重的谈话气氛,微笑起来:“我只希望到时候您能帮帮忙,让话题不要跑到令人尴尬的走向去……再不济,打个圆场也可以。”
“我会的。”做前辈的别无选择,只能应下学弟的请求。卡介仑直觉这其中还有难言之隐,却不便再继续打听。何况他们已经在半路上耽搁片刻,若是晨会迟到,免不了要再挨几句阴阳怪气的责难。
他只是没想到杨威利这种性情寡淡如白开水的人,居然也会被爱神捉弄。卡介仑还记得当初杨威利那句暗怀庆幸的“既然是他”,不由得感慨大约冥冥中的确有命运操控凡人,才让人间增添如此多难以启齿又无法圆满的单恋。
“别想太多。”卡介仑在进入会议室前轻拍杨威利的肩膀,低声留下一句玩笑式的宽慰:“或许爱罗斯只是偏爱你,才对你格外严苛。
杨威利一怔,继而扯起嘴角点了点头。他无法看清自己与先寇布未来会走到哪里,但眼下可以确定的是,厄洛斯的确开始偏爱他了。
「注:爱罗斯指丘比特,掌管爱情命运的爱神。厄洛斯指阿莫尔,掌管世俗情欲的爱神——但二者的英文名字发音相同,都是Eros」
杨威利在自己的办公桌上,发现了一份尚还温热的早餐。
他这一早上水米未进,急匆匆赶到公司就直接去开晨会,早已饿得麻木,直到闻见三明治散发出的温暖咸香才感觉肠胃复苏,从肚子里飘出一声委屈的咕噜。叼着三明治坐进办公桌后摆弄手机,想跟送来早餐的人致谢又觉得太显生疏,犹豫时瞥见桌上那杯外带红茶的纸杯来自楼下的咖啡店,于是顿了顿,在屏幕上敲起字来: [我以前一直觉得,这家店里的红茶是附近顶级的。]
回复来得比想象中还快,就好像对方已经预知将收到上司的传讯,并且早已打开LINE待命。
[为什么是以前?]
[因为我现在觉得,你的手艺要更好一点。]
杨威利点下发送,继而察觉到自己正微微舒气,才发现刚才居然为了撰写一条简单的讯息屏息凝神。但多一分亲密会太过逾越,他们又不是真正的恋人;例行公事地道谢则不解风情,毕竟彼此之间还有一层暧昧的成人关系。
他用一根手指压下百叶窗向外窥视,正好撞上先寇布朝着课长室方向投来的视线。两人距离稍远,令杨威利难以看清先寇布的眼神,但他确信,这男人的眼底一定又流露出某种捉摸不定的戏谑。
几秒之后,手机收到一条新的讯息。
[承蒙您的盛赞。那么明早,就由属下来为您准备红茶。但为了确保按时起床,今晚我们必须得早点睡了。]
杨威利弯起嘴角,锁上手机屏幕,没有再去回应那个关于早睡的话题。他们最近无数次这样对彼此保证,却总在睡前的不经意间擦枪走火,大约是觉得前几个月浪费掉的时间实在太多,又唯恐再来一次漫长的加班被迫禁欲,反正眼下早已放下各自的顾忌与矜持,索性彻底在欲望的方面坦诚相待。
——但可惜的是,杨威利目前能对伴侣坦诚的,也只有欲望而已。
他并不是一开始就对那个Alpha抱有什么不纯的动机,起码在他们差点上床之前,杨威利都只把华尔特·冯·先寇布看作得力的部下,以及格外喜欢恶作剧的轻佻同事而已。
这位被调来他课内的新下属才入职一个礼拜,就已为办公室的午后贡献了数量惊人的花边新闻,而身处桃色话题中心的Alpha也确实拥有着优越的性吸引力,无论脸蛋还是身材都无可挑剔。他还有双深邃而多情的眼睛,习惯用带着丝恶意的眼神兴味盎然地审视一切,然后筛选猎物,精准一击。
这男人喜爱逗弄杨威利,却又不是真的对他抱有性欲。那更像是先寇布恶劣本性的流露,故意用稍显过火的玩笑试探新上司的底线在哪里。于是杨威利选择不加理会且不予置评,毕竟应对玩笑的最好方式,就是让它永远停留在一个玩笑的位置。
不久后先寇布升职,做了他手下的系长,偶尔一起出门跑客户,才让做上司的从他身上品出一些精干可靠的优点来。杨威利从不以私生活肆意评断他人,交集多了便对这个新下属颇有肯定,将诸多信任与依托一股脑推了过去。而先寇布也不曾有所辜负,回报给杨威利同等分量的诚心实意。
公司年会那晚的白兰地酒着实不错,带着橡木芳香的干邑风味引得杨威利不慎贪杯,发觉身体不适时已经开始为嘴馋后悔。他昏昏沉沉想要出门透气,冷不防撞进一个宽厚的怀抱,郁香沁人的酒香迎面扑来,竟比这个酒鬼品味过的最昂贵的白兰地还要诱人。
“啊、是白兰地……”杨威利喃喃自语,努力凝聚神识想看清楚拥有这样惊艳气味的会是怎样一个人。然后华尔特·冯·先寇布那张英俊到跋扈的脸孔闯入他的视野,是意料之外,但又跟这醇厚优雅的酒香契合得万中无一。
杨威利自知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跟任何Alpha待在一起,于是匆忙改口:“……我喝了太多白兰地,再待下去就要完蛋了。”他本意图借机脱身,这个Alpha却突然握住了他的手腕。“那么属下就带您逃走吧。”先寇布这么笑着说,然后拉着他逃进走廊,闯进冬末温润凉爽的晚风里。
他们站在酒店外拦车,杨威利注意到对方握在自己手腕上的那只手始终没有松开,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出租车停在眼前,先寇布替他拉开后座车门,五指滑过手背悄然握住他的手,垂眸注视进他的眼底低声问:“我是否有这个荣幸,送您回家?”
杨威利略一怔忪,大概是萦绕在周围的酒香太使人沉醉,向来行事审慎的课长先生一时鬼迷心窍,无声点了点头。
他并不迟钝,也非真正木讷,心底无比清楚接下来他和先寇布之间会发生什么。酒精麻痹了杨威利的意志,竟让他忽而觉得跟下属上一次床其实也不算荒唐,反正公司里与这个Alpha有过露水欢情的Omega数不胜数,多他一个也无妨。对欲求钝感冷淡的黑发Omega从没真正体验过对某人信息素的渴求,但他常识中的人们既然以信息素来筛选对象,那么有着白兰地气味的先寇布,说不定最适合成为教给他陌生情欲的人。
杨威利为今晚一切还未发生的莫测经历感到紧张,而先寇布搭在他腰间的手掌带着恰到好处的安抚,如同暗示他可以像职场中一样把所有信任托付而来。回到住所的车程仿佛比往常还短,杨威利本以为自己已经鼓足信心把一个Alpha带进卧室,但努力撑起的冷静却在先寇布突然袭击他的后颈时溃不成军。
那鼻息太滚烫,随之袭来的信息素带着让人难以招架的浓厚荷尔蒙,登时让对此毫无经验的Omega大脑过载,连钥匙都无法握住。杨威利对先寇布那些逗弄的说辞早已烂熟于心,却惟独这次失去应对的从容,因为唯有这次喷洒在他颈后的吐息染上了灼怖的温度。那滚烫的瞬间前所未有清晰地预警着Omega,他对一些事情的认知从此将会天翻地覆。他并不讨厌先寇布,甚至说是欣赏亦不为过,但并不是任何一种好感都适合发展到床上——他的确,还没有真正地准备好迎接那些改变。
他不知该如何委婉地出尔反尔,又被酒醉折磨得神思恍惚,最终反倒自暴自弃。起码对方是先寇布,而不是他太过熟悉或太过陌生的什么人。起码这个Alpha足够老练,无论发生什么,总不至于让事情变得不剩丝毫体面。 于是杨威利没有拒绝那个亲吻的请求,认命地阖上双眸。Alpha的呼吸在他面颊上停顿片息,最终却出乎意料地向上游走,将温暖双唇落在他裸露的额头。那之后杨威利陷入大脑空白,只隐约记得先寇布放过了他,回过神时正靠墙跌坐在地板上,背后的衬衫都被冷汗湿透,心跳过速的余波不亚于一场劫后余生。
他浑浑噩噩地睡醒后才在脑中完整拼出昨晚发生的一切,也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先寇布落在自己额头上的吻到底带着怎样的克制与温柔。那个Alpha就连离开时的笑容也是精心设计,用体贴的轻浮提前谅解了杨威利的退缩,把这本该惊涛骇浪的一夜抚平成衬衫上轻描淡写的褶皱。
他是从那个时候起,才开始不自觉地将所有余光留给这个Alpha的。
那之后将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都保持着平淡友好的君子之交,尽管先寇布的恶作剧从未停止,但也从未超出一个玩笑应有的尺度。杨威利则是很久以后才发觉,那个让他面对Alpha手足无措的晚上,是他们唯一一个改变关系的契机。而当他开始为此感到遗憾的时候,心底某片秘密的土壤就已经被埋下了贪婪的种子。
所以命运赠予的第二次机会,即使确实怀着捉弄凡人的恶意,他也必须牢牢抓住。
但眼下时间已逾半年,这对伴侣除了已经可以毫无尴尬地分享体温之外,也再无什么实质性的进展了。
那对先寇布来说本就是家常便饭,这半年来蹉跎的时间改变的似乎只有杨威利自己对情欲的陌生和芥蒂。他本也没有确切的目标,无论是长久的婚姻还是牢固的标记听上去都太过遥远,就连杨威利自己也没有完全做好准备。
只因不想错失机会,就把先寇布拉进这为期一年的试婚期里,恐怕是这个Omega此生做过最欠考虑、也最义无反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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