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期而至的“政府家庭访问”并没有想象中严格,它比之前的听证会更加像是直白的例行公事,就连登门拜访的工作人员也只不过是从各个公职单位调来的志愿者。
先寇布于半周之前搬进了杨威利的住所,那是在他帮这位Omega处理发情期隔天之后定下的事情。理由很简单,杨威利的住所比他的更宽敞,也离公司更近。尽管独身居住着一门独栋房屋,杨威利却连偿还贷款的压力都没有——这块地皮是杨威利去世的血亲留下的遗产,算是唯一值钱的东西了。
关于彼此具体身世和财产现状的交流,原本是先寇布与杨威利为了应付家庭访问而提前准备的功课,为了让对方在回答关于配偶的问题时可以显得不那么生疏。事实证明他们这些精心准备全都是白费功夫,上门来访的两位女性志愿者态度轻松得如同只是过路来讨杯茶喝,其中一位居然还是杨威利的熟人——大学时与他相识的友人杰西卡·爱德华。
两位女性从进门到离开的时间没有超过二十分钟,她们只是稍微参观了一下这对伴侣的居住环境,接着把杨威利与先寇布分开询问了一些不痛不痒的问题。
访问环节开始前,杨威利选择了那位陌生的女性,毕竟跟相识已久的女性友人谈论自己的性生活实在太过羞耻。虽然结果是一样的,但这种信息从先寇布嘴里被杰西卡得知,怎么也比杨威利亲口说出要好。
一开始访问的话题并没有围绕着这个部分,只有关于“目前的家庭生活是否存在矛盾”、“是否会对突如其来的婚姻感到不适”之类的场面话——说得好像一旦伴侣们表现出抵触,这段婚姻就可以被轻易终止似的。直到杨威利几乎以为这场访问就要轻松结束,坐在他对面的女性才慢条斯理地问道:
“杨威利先生,您与您的伴侣之间发生过性行为吗?”
杨威利微微一怔,极力控制着自己不去猜想隔壁客厅里眼下的状况,耳尖微热地点了点头。
“那么,体验是否良好?
这问题大抵是为了判断以DNA作为基础的信息素匹配是否存在瑕疵,倘若一对伴侣性生活不谐,又或无法对彼此产生性吸引力,那就说明这种配对方式出现了巨大的漏洞——不过目前为止,还没人听说过这样的失误。
他的身体毫无疑问地因为先寇布变得温驯而诚实,对情欲的反应倏然间敏锐到令这副躯壳的主人感到慌乱,甚至连一向无法闻到的信息素也在媾合期间准确无误地传达进Omega的感知中。如果只从这个方面来判断……
“我觉得……”杨威利迟疑地摸摸鼻尖:“应该算是良好的。”
年轻女性听出杨威利话语中的迟疑,但没有继续追问下去。她们原本也不是专业的政府人员,只想赶快结束志愿者工作然后享受下班后的夜晚,只要访问对象不主动开口,她便乐意对所有的弦外之音都置若罔闻。这已经是整场访问中的最后一个问题,负责访问杨威利的女性随手把该填上的表格空项打上勾,将那张问卷纸收进塑料文件袋放回公文包里。
二人离开书房时,在客厅里进行访问的两个人也结束了谈话。先寇布礼仪性地提出要送两位女性去车站,而杰西卡·爱德华向他们露出一个杨威利记忆中那种知性美丽的笑容,朱唇轻启:
“就让杨来送我们吧,”金发女人语调温柔地说着:“我跟杨也很久没见面了,想借此机会叙旧一下。您不会介意吧,先寇布先生?”
“当然不会。”先寇布礼貌地答话,杨威利便也毫无心理负担地披上外套准备送两位女士一程,出门前还当着外人的面被自己的Alpha在颊边赠予一吻。
那位陌生女性刚出门不久便拦了出租车离去,听说是有约会要赶,于是走到地铁站的剩余路途就只剩下杨威利与杰西卡同行。
“听说这次的访问对象是你,我本来很惊讶,还以为你是受到了什么胁迫。”身边没有了旁听者,杰西卡直截了当地挑起话题:“没有想到,你们看上去感情还挺不错的。”
“……什么受人胁迫。”杨威利失笑:“我给你留下的印象居然是这样的啊。”
“毕竟念书那会儿,我们都知道你很抵触这个。”杰西卡轻声说着,双唇随着飘回象牙塔时代的记忆发出轻快的笑声:“你还说过‘如果非要我接受这种婚姻方式还不如和书结婚’这样的傻话呢。”
“直到现在,我也并不想接受这种婚姻形式,我只是没法拒绝他们指派给我的对象而已。”杨威利耸耸肩,尽管他与杰西卡算是学生时代的密友,突然谈起这类感情话题仍然会令人感到拘谨。但杨威利直觉杰西卡不只是因为八卦才与他探讨这件事,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对女子坦诚相告,耷下眉眼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而且,比起眼下的印象,我更希望一年之后仍然能被你称赞感情不错。”
“这应该不是什么问题吧?”杰西卡秀美的眉毛微微扬起,仿佛对杨威利暗藏消极的说法感到十分讶异:“如果你们感情不好,干嘛那么大费周章地营造出一副生活美满的样子。我访问过很多人,杨,只有那些想要好好持续这段婚姻的人才会如此配合我们。”
“……这个,说起来原因很复杂。”杨威利一时语塞,不知是否该告知杰西卡这段婚姻的起点其实源于一个谎言。黑发的男人思忖了一会儿,谨慎地开口:“总之,他是个品性高洁的人,现在的配合只是出于善意……他想给我留下一段短暂但美好的婚姻体验。”
“原因很复杂吗?”杰西卡唇间重复过这几个字,娇艳的面孔上浮现出了然的神色:“啊,难不成……是因为你骗他说自己还有‘plan B’吗?”
杨威利停下脚步,僵硬的后颈渗出冷汗,平静无澜的表情也难以掩饰眼底透出的心虚。杰西卡拆穿他的口吻如此自然,以至于明察如杨威利也难以快速分辨出她究竟是已经掌握了事实,又或仅仅是随口玩笑。
“其实一对一访问的时候,当我问到先寇布先生最后一个问题时,他向我咨询了一件事。”杰西卡也随他站定,金发女性微笑起来,望向黑发Omega的眼神仍如学生时代那般淑雅和善:“他想知道DNA的高度匹配会不会导致人们对于伴侣的信息素格外敏锐。得到肯定的答复之后,他又问……”
“问什么?”杨威利飞快地追问,心跳已经攀升到一个近乎慌乱的速率。杰西卡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新迈开脚步,余下的话语乘着初冬夜里的风飘进杨威利耳中。
“他又问,如果能够跟某位Omega匹配的Alpha不止一个, 那是不是意味着其他的Alpha也会受到这样的影响。 ”
杨威利迟钝地跟上杰西卡踩着高跟鞋却轻盈如常的脚步,这才发现双腿沉重得像是灌了铅:“……你是怎么告诉他的?”
“我本来应该告诉他,除非公民的默认匹配对象死亡或已婚,否则政府不会为其进行第二次匹配,更不会同时匹配出这么多人以供备选,所以他说的情况压根不可能出现。”杰西卡的笑意里带了一些安抚,当她发现杨威利是真的会为这事陷入窘迫时,就放弃了继续调侃这个本应保持镇定心态的黑发男人:“不过,我意识到这件事里似乎别有隐情,就只是告诉他这要看情况。然后,你们就出来了。”
“杰西卡……”杨威利疲惫地长舒一口气,冷空气中凝结的白色雾气浸润着他方才就快因为紧张而干涸的呼吸道:“你真是温柔与智慧的化身,是我见过最聪敏又机智的女性。”
“我就收下你的盛赞了。”杰西卡分外受用地笑出声音,她深知杨威利从来不擅甜言蜜语,这样满怀感激的称赞就显得极为真诚。但她随即又收敛了笑意,望向黑发男人的眼神变得格外认真:“你打算有朝一日让他知道真相吗,杨?”
“当然。”杨威利郑重地点头,表情亦变得严肃,唯有提起他伴侣时的语气还是如斯温柔:“找到合适的时机时,我会告诉他的。”
——尽管现在他还不确定,究竟应该如何把真相说出口。
杨威利回到住所时,迎接他的是充盈了客厅的红茶暖香,还有浴室里模糊的水声。
正搁在茶几上散发温度的红茶是Alpha为他提前准备好的暖身饮料,杨威利轻啜着自己钟爱的饮品窝进沙发里,忽然深感这一切体验都美好得近乎梦境。
几天前那场如今回忆起来仍觉疯狂的性爱后,杨威利踏踏实实地睡了十几个小时。等醒来时他的房子就已经变了个模样:客厅里杂乱堆积的衣物鞋袜消失无踪,洗衣机在浴室里勤快地轰鸣作响,陈旧的地板被彻底清理过后竟也能被午后阳光映照得闪亮。原本在散布房子各个角落里的书籍没有被收回书房,先寇布把它们都排布在沙发上,等着杨威利醒来后亲自决定这些书应有的去向。
“先说好,我也并不是什么勤快的人。”彼时先寇布对他笑的得意洋洋,意气风发的笑容令那张英俊的脸孔如同被镀上英雄滤镜似的光芒:“只是课长您住得也太奢侈了点,所以我决定搬过来做您的小白脸——在那之前,总得先改善一下您的生活环境。”
小白脸这说法自然是玩笑,但搬过来住却是真的。先寇布带来的行李有整整两个手提箱,零散的日用品占据杨威利视线所及的每个角落,从内到外的衣物更是霸占了他整整一半的衣柜,温柔的侵蚀让带有截然不同气息的两人身上逐渐融合出名为“家庭感”的味道。
倘若住在先寇布家中的那段时间更像是借住,那么眼下的情况,就真的是实打实的同居了。
如果不是刚才与杰西卡的一番对谈彻底点醒了杨威利,他险些就要忘了眼前虚幻的幸福感源于一个谎言。
最初颁布的第一版《姻缘法》,将公民必须参加DNA配对的年纪定为十六岁。然而在几十年后的现在,经历过数次完善和修订后的法律则将这个年龄指标推迟到Omega的三十岁,由于Alpha所承担的生育健康风险更低,所以直到四十岁才会被强制执行匹配——这算是在保障人权与出生率之间做了一个折中,原本怨声载道的民间舆论也因此逐渐趋于中肯。毕竟为了不被基因摆布而努力在三十岁之前找到另一半,已经远比还未成年就要被决定结婚对象的年代自由不少了。
杨威利收到的第一通政府通知电话,就是在三十岁生日的隔天。在那之后的将近一年中他都不堪其扰,电话那头的通知人员也从三催四请的客气口吻逐渐变得不耐,开始对他进行恫吓。其实无非是那些杨威利已经做好准备面对的惩罚条例——增加的税款,职场中比旁人更为苛刻的晋升条件,以及未来可能会面临的贷款利息提升等种种不便。但杨威利一笑置之,反正他不打算买车,又不必还房贷。
“可是,您就真的不感到好奇吗?”最终说动杨威利的却是这句不经意的话:“哪怕来看看与您相配的另一半长什么样也好啊。”
他确实是很好奇,能与一个不完整Omega匹配成功的,究竟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倒霉蛋。
当时的杨威利做梦都没想到,政府工作人员递来的资料卡照片上那张丰神俊朗的脸,会属于那个叫做华尔特·冯·先寇布的男人。
短暂冲昏头脑的惊喜之后是漫长的忐忑。作为先寇布的直属上司,他与对方的关系只能勉强称作是熟悉的同事,尽管工作中确实比旁人多了些莫名的默契,但远谈不上有什么亲密的私交。杨威利唯一能确定的是,先寇布绝不是那种会欣然接受政府指派婚姻的人。
这个人如此放浪形骸且高调崇尚自由主义,他身上唯一能让杨威利有处着手的,就是那浪漫至极的骑士精神。 与先寇布初次以婚约者身份见面的那个傍晚正是十三号,于是这个数字就出现在了杨威利精心编织的谎言中。先寇布比他想象中更加具有Alpha天生的保护欲,几乎没有犹豫地一口答应下这门婚事,反倒让杨威利陷入错愕,有那么短暂的几秒钟甚至吃味起这人是不是会对任何一个唐突求助的Omega都伸出援手。
那时杨威利远想不到今后的日子会变得如此棘手,无论对于他青稚生涩的身体,还是对于根本不擅处理感情的心。但事情已经变得无法回头,何况这场幻梦于他而言实在太过美妙,令附带的烦恼也变得使人甘之如饴。
杨威利将喝空的茶杯放在茶几上,随后拿起搁在旁边的平板电脑。这是属于他的东西,因为被掩埋在杂物底下太久而被遗忘,要不是最近被先寇布翻找出来,恐怕再过不久就要因为闲置时间太长忘记充电而报废了。
一个Omega真的不能同时匹配多个Alpha吗?
杨威利的谎话也不是信口胡诌,他记忆中总觉得是在哪里听说过这样的特例,大约是某本杂书中提到的轶闻故事。黑发的Omega想到这里,突然被激发起了格物致知的精神,趁着浴室里的水声还没停止,点开了平板电脑内置的搜索引擎。
杨威利思索着该用什么样的词条来查找内容才更准确,指尖犹豫地输入下“DNA匹配伴侣”这个短语,倏然扩展开的联想词条瞬间填满他的视野,每一个词条末尾灰色的表针图标都证明它们曾在最近被搜索过。
DNA匹配伴侣 Alpha 攻击性
DNA匹配伴侣 影响行为
DNA匹配伴侣 Alpha 标记冲动
DNA匹配伴侣 影响 Alpha 行为失控
……
杨威利的大脑因为震惊过度而陷入停摆,以至于漏听了浴室里不知何时停下的水声。直到浴室拉门的摩擦声清晰响起,他才如梦初醒地慌忙按住关机键,让随后走到他身后的人只能看到屏幕上的一片黑暗。
“我就猜到你该回来了。外面有没有……”先寇布说着,声音在看到杨威利手中拿着那个平板电脑时不明显地波动了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如初:“……有没有很冷?”
“有点冷。喝了你的热红茶之后倒是感觉很暖和。”杨威利不动声色地把那个体积轻薄的电子产品递到先寇布眼下,露出一个不太好意思的笑容:“太久没用,我忘记了该怎么开机……帮我一下?”
短暂的使用没有来得及让机器变热,先寇布神色自然地接过它,熟练地长按住开机按钮,等到屏幕重新亮起进入待机时将它递还给黑发的Omega。杨威利轻声道过谢,登陆自己的邮箱佯作查看着邮件,先寇布替他收去茶几上的杯子,但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用再平常不过的口吻试探道:
“奇怪,我怎么记得自己原本没有关机?”
“可能是你记错了。”杨威利尽量用漫不经心的口吻回复,还真的挑了一两封看起来要紧的邮件回复过去,然后把那个平板电脑放在一边:“我去洗澡了。”
先寇布点点头,似乎终于因为杨威利的演技放下心来,伸手轻揉了一把Omega柔软的黑发:“快去吧,趁着浴室还没有冷下来。”
被Alpha使用过的浴室仍弥漫着温暖的水汽,浴缸里盛着一池新放的水,微烫的温度恰好适合泡一个舒适的热水澡。
杨威利把自己浸没在热水中,充满白噪音的脑海在这惬意的享受中渐渐安静下来,终于有了余裕去分析最近发生的一切。
他的发情期本应有好几天,但除了跟先寇布的第一次之外,他们就没有再发生过关系。彻底失去理智的陌生感觉仍令杨威利心有余悸,于是一觉醒来后没有多想地接过了先寇布递来的抑制剂。
对这件事没有任何经验的杨威利,本以为那些失控是身为一个Omega必须承受的,他也完全做好了准备去包容Alpha所有的粗暴举动。但现在看来,事情跟他想象得略有不同。
先寇布是真的在失控,并有意识地为此感到挫败与茫然。那男人漫无目的地搜索了数个词条,显然没能得到满意的答案,因为那些关键词如此分散,并不符合常理上层层递进逐渐寻找到搜索方向的规律。
DNA这东西尽管邪门,却也不是什么会控制人心智的爱情魔药,怎么会影响到人的常规行为。
黑发的Omega屏住呼吸,将自己整个人都没入进水中。他用热水的温度取代耳尖染上的烫意,又把狂乱的心跳推诿给闭气带来的缺氧。
他一直无处着落的心,仿佛终于找到了一隅可以短暂安放的位置。
让先寇布陷入反常的不是基因,而是杨威利本身。
仅仅这一个事实,就足够支撑着这个黑发Omega把他的谎言精心维持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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